□劉玉偉
芙蓉考
《紅樓夢》中林黛玉最后一次出場,在第七十八回末。彼時寶玉祭完晴雯,方欲回身:“忽聽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且請留步’。二人聽了,不覺大驚。那小丫鬟回頭一看,卻是個人影兒從芙蓉花里走出來,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來顯魂了!’”按前文交代,黛玉應是探望寶釵歸來,恰聞寶玉誦讀誄文,因而悄立在一旁細聽。這一段歷來有諸多疑點。第一,寶玉此時哀思所寄,即晴雯于“白帝宮”中所司,究竟是木芙蓉還是水芙蓉?
支持木芙蓉者以為,寶玉將誄文掛在芙蓉枝上,而水芙蓉“中通外直”,并無枝干可言。況兼書中明寫黛玉從芙蓉花里走出,若為水芙蓉,則須涉水而來,顯然不合常理;反對者則以“池上芙蓉”四字問難。
在辯明這個問題之前,先考地點?!都t樓夢》描摹大觀園中諸景物時,涉及池塘一類凡有下列幾處文字:
一、沁芳亭附近。見十七回:“俯而視之,則清溪瀉雪,石磴穿云,白石為欄,環(huán)抱池沿,石橋三港,獸面銜吐。”及二十三回:“寶玉……只得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nèi)?!?/p>
二、紫菱洲、蓼汀花溆一帶。見十八回元妃眼中:“……更兼池中荷荇鳧鷺之屬,亦皆系螺蚌羽毛之類作就的。”及七十九回寶玉眼中:“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葦葉,池內(nèi)的翠荇香菱,也都覺搖搖落落,似有追憶故人之態(tài),迥非素常逞妍斗色之可比?!?/p>
三、藕香榭一帶。見三十八回:“原來這藕香榭蓋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亦是跨水接岸,后面又有曲折竹橋暗接?!?/p>
四、凹晶館。見七十六回湘云語:“……你知道這山坡底下就是池沿,山坳里近水一個所在就是凹晶館……”
至于七十八回的池子應歸何屬,據(jù)筆者推測是沁芳亭。理由有二:
一、《芙蓉女兒誄》所列祭品中有“沁芳之泉”一種,再結合前文祭金釧時“撮土為香”的典故,則可知這一回中亦大有“就地取材”的可能。
二、此節(jié)文字之前,寶玉甫從賈政書房歸來,天色已然向晚。祭奠晴雯本是偶然觸景興念,時間倉促,晚歸又難免遭花大奶奶盤問,自然以就近為便。則沁芳亭為上佳之選。其次考辯時間:王夫人“清洗”大觀園之際,于十五日留下小住的智通與圓心尚未離開,雖說“住兩日”只是虛數(shù),按理推算亦超不過五天,然則晴雯死是在八月二十左右。七十八回寫小丫鬟“觸景生情”,“恰好這是八月時節(jié),園中池上芙蓉正開”,遂謅了一篇傳奇出來哄寶玉上當。
而六十七回中已然寫到,襲人于夏末秋初之時路過沁芳橋一帶,池中蓮藕已是“新殘相間,紅綠離披”??梢姶恕鞍嗽抡_”之芙蓉斷非水芙蓉,后者盛時當在六月。另,芙蓉誄開篇即言“蓉桂競芳之月”,查考古人詩文,蓉桂并舉者大多為木芙蓉。如宋韓淲《亭皋》:“著蕊木芙蓉,桂樹尤蕭森?!?/p>
綜上可得出,七十八回的芙蓉實為木芙蓉,而非水芙蓉。
釋疑:一、關于芙蓉枝。七十八回中寶玉將冰鮫縠“掛于芙蓉枝上”。芙蓉誄本不甚長,又為恭楷寫就,然則冰鮫縠篇幅有限。另據(jù)《增韻》“縐紗為縠”,則可知其質地至輕至薄,又有褶皺,非單憑重力懸掛于樹枝即可展開。由此得知,此處之“掛”絕非“懸掛”之意,而是“掛罥”之意。實是將冰鮫縠一端鉤于某物之上,另一端執(zhí)于手中。
二、關于“池上”。此處池上并不等同于池中,應為“池沿上”之意。晏殊《漁家傲》(粉面啼紅腰束素)有句云:“池上夕陽籠碧樹,池中短棹驚微雨?!笨梢秊槊髯C。
“公子多情”
前文得出,晴雯所司實為木芙蓉。而“晴雯為黛玉之映射”、芙蓉誄“名祭晴雯,實祭黛玉”的說法既已得到公認,不禁使人聯(lián)想起六十三回黛玉花名簽上的那一枝芙蓉花了。所謂“莫怨東風當自嗟”,聯(lián)系書中語境,實應出自明朱樸集句詩《擬少陵秋興八首》其五,前一句為“芙蓉生在秋江上”,又源于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則顯然為木芙蓉了。該詩第二句即為探春花名簽詩,兩相對照,可見黛玉之高節(jié),可亦略推測其終局。
七十九回開頭,黛玉方從山石后現(xiàn)身,“滿面含笑”,口中稱贊“好新奇的祭文”。這笑大有深意,哀樂一旦過限,即有作偽的嫌疑。書中寫黛玉笑,嫵媚酣暢皆有之,然笑盈“滿面”而“含”,僅此一例。而寶玉之不覺“臉紅”,亦大有揣摩余地。
后文又寫黛玉以“未免太熟濫些”為由,改“紅綃帳里”一句為“茜紗窗下”,寶玉大贊尖新,卻忘了黛玉同時也將“公子情深”改成了“公子多情”。寶玉之“多情”為黛玉所深知,借此輕輕道破,恐有暗下針砭的意味。然而這一節(jié)很快就被寶玉“不敢唐突閨閣”的大篇言辭所沖淡,隨后興出“小姐”“丫鬟”的新文,自然也便不了了之了。
自三十二回“訴肺腑”以來,尤其是四十二回釵黛和解之后,寶黛二人的感情進入“穩(wěn)定期”,黛玉不再含酸帶刺,之前拌嘴慪氣的笑話遂再無上演。此際突然又有些“吃醋”的跡象,或恐是這一篇誄文著實用盡了心思,非一般“公子”“丫鬟”間曖昧情愫能比,這大約也可算得上黛玉最后一次“鬧別扭”。于讀者來講,正因深知其時日無多,反而愈發(fā)能覺出悲苦的況味。
“一年大二年小”
筆者認為,曹公于本回寫黛玉出場,其最終目的即在于引出經(jīng)黛玉建議而“三易其稿”的“茜紗”一句,使黛玉聯(lián)想到終身之事而“忡然變色”。這一句自然也便一語成讖了。此時黛玉慌忙岔開話頭,又引出迎春出嫁一段;而寶玉又欲托病賴過,黛玉便再不似之前那般縱容,反而急勸道:“又來了。我勸你把這脾氣改改罷。一年大,二年小?!苯乖曛?,見于言表,甚至于咳嗽起來,幾不類黛玉聲口了。黛玉之所以如此“失態(tài)”,關鍵即在于“一年大二年小”一句,以下試詳析之:
一、寶黛漸近嫁娶之年,二人雖已互通情愫,又有賈母支持及其衍生出的賈府上下的“輿論造勢”,畢竟尚未作準。況兼王夫人日前抄檢大觀園,手段狠辣,其“殺雞儆猴”的用意,黛玉何等聰明,自然存在心里。寶玉在此時撒賴,公然與尊長作對,無異于加重形勢的嚴峻,于寶黛二人婚戀的發(fā)展是極為不利的。
二、黛玉的身體狀況,隨著年齡的增長,顯是越來越差了,從其吟詠中亦頗見衰颯之氣。三十二回黛玉竊聽寶玉與襲人談話時,曾有“你縱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之嘆,當時只是因醫(yī)者一句“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癥”而引發(fā)的擔憂,而今癥已漸成。此時經(jīng)寶玉之口直道出來,黛玉心下的震動可想而知。
三、自四十二回釵黛間嫌隙冰釋,五十八回薛姨媽搬來瀟湘館之后,黛玉已全然放下對“金玉良緣”的防備,思想、性格亦漸與寶釵趨同。三十回寶黛和好后,黛玉摔開寶玉的手道“一天大似一天的”,尚為戀人口角后甜蜜的嬌嗔。五十七回借紫鵑口中說出的“一年大二年小”,則包含著黛玉沉重的擔憂了。黛玉深為寶玉的不更人事而困擾,既擔心寶玉受到傷害,更擔心二人的婚事終成泡影。
此時的黛玉不會再像第八回時助著寶玉與李嬤嬤作對,黛玉的銳氣、尖酸亦漸為嚴酷的現(xiàn)實所消磨干凈。具有鮮活反叛色彩的黛玉,已于個體生命消亡之前殞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