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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 陳家琪
2019 年10 月22 日、23 日,我的兩位友人梁歸智、朱正琳相繼離世,一個在中國,一個在美國,都是與癌癥有關的病。兩個人都與我差不多大,一個是1978 年在山西大學就讀姚奠中老先生的研究生,一個是1980 年在北京大學就讀張世英先生的研究生,與我一樣,也是外國哲學專業(yè)。他們兩個人并不認識,但都與我很熟。我1980 年就在武漢結識了梁歸智,后斷斷續(xù)續(xù)相識相交,兩家人之間也有了一些往來,彼此間變得越來越熟稔。歸智兄是紅學家,曾約我與山西大學中國古典文學的一批青年才俊,差不多都是姚奠中老先生的研究生,在《龍門叢書》中寫了一本關于《水滸傳》的書:《人在江湖——水滸:一個文本和一種解讀》;后來,又約我參考金圣嘆的點評本,對120 回本的《水滸傳》重新點評,再行出版。這個點評本連出了兩個不同的版本,據(jù)說反響不錯。于是,我又在此基礎上整理為自己的《廟堂之高與江湖之遠》,算是在對《水滸傳》的重新思考上給自己做了一個交代。在這整個過程中,我與歸智兄就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古典文學,具體到《紅樓夢》和《水滸傳》這兩本書,交談了許多看法,一般來說,大家都是一致的,也有分歧,他偏重技術上的文本理解,我的專長在哲學思考。那是一種很契合、很舒服的感覺,無論談多久,誰都想沉浸在里面而自得其樂。他到上海,我和妻子李少華陪他一起去參觀大觀園,他看得很仔細,對每個建筑物及里面的擺設都能發(fā)表出不同的看法,認為這里不對,那里不恰當,并隨口吟出《紅樓夢》一書中的詩句作為旁證。這種過硬的本領讓我們大為驚訝,李少華也就馬上從一個業(yè)余的《紅樓夢》迷變成了梁歸智迷。2009 年夏,我們去大連旅游,他送給我的是《周汝昌傳》,送給少華的是一本《紅樓夢詩詞箋注》,因為他知道對《紅樓夢》,少華的興趣和熟悉遠勝于我。少華2018 年1 月去世,火化時,我讓她帶走的就是歸智兄的這本書,還有我的一本《人生天地間》。我想,在天堂,寂寞時,她大概會看這兩本書?,F(xiàn)在,歸智兄也去了,也許,天堂里,我們這代人中的彼此相知者已經(jīng)漸漸不再寂寞,但人間呢?
梁夫人湘如和公子劍簫怎么也想不通歸智兄為什么會得上這樣的病,他們歸結為也許與他過多潛心于古典詩詞,并且在性情上變得越來越陰郁有關。但在我心目中,歸智兄最大的特點恰恰是平和、開通與不動聲色。他是那樣一個不慌不忙的人,你簡直想象不出他會有手忙腳亂的時候。在寫給他的挽聯(lián)上,我寫了這樣兩句話:“歸來魂兮癡情子,智化天地探佚人?!彼摹鞍V情”,是學業(yè)上,是對書中的寶玉、黛玉、湘云的“癡情”,而不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個人情緒上的無法自拔。我告訴過他許多現(xiàn)實生活中所發(fā)生的匪夷所思的事,他也告訴了我“文革”開始時發(fā)生在他身邊的許多武漢朋友間不可思議的許多往事,但無論是現(xiàn)在還是過去的這些事,他幾乎都非常平靜地接受了,述說時的安寧與泰然反而讓我大為吃驚。我有時會告訴他一些有關紅學的新聞,比如又發(fā)現(xiàn)了誰的“遺作”,找到了某某的“故居”,他也只是笑笑,明知是假,也并不動怒。他是一個非常喜歡寫詩也善于寫詩的詩人,特別是古典詩詞,總在監(jiān)考時一個人在課堂上踱來踱去,吟成各種詩篇,從身邊瑣事到國家大事,無不成詩。我的另一位出身書香門第,善寫律詩、絕句的朋友曾告訴我,歸智兄的詩是他所見過的我們這代人中寫得最好的一個。我有時也會寫一些詩詞先讓他看,他就會告訴我哪兩句的平仄、押韻不對,我說能不能打破一下規(guī)則,他就說,那也行??傊阆朐趺磳懫鋵嵍伎梢?,平仄、押韻只是讀起來好聽一些,如果考慮到方言,也不一定。但有時也會覺得我這個人過于悲觀,比如我為自己60 歲生日寫的一首詩,最后兩句本是“自來不識路歸處,權作東海一微塵”,他就要把最后一句堅決改為“卻話帆檣待麗晨”,說是不能太悲觀,還是要抱有希望。他是帶著希望離開這個世界的嗎?他對他兒子說,70 歲時死去比80 歲、90 歲要好。這句話只對那些已經(jīng)知道自己來日無多,而且正身陷疾病與醫(yī)療折磨的人來說才有意義。是怎么樣的一種處境,才讓這樣一個想樂觀,始終抱有希望的人認定了“這樣活著就是一種折磨”這一簡單樸素的真理的呢?我又想起了我的妻子生命的最后一個小時。生死事大,但想通了也不過就是那么回事。死,也真的只是一念間的事,是一種把痛苦留給親人的解脫。在汕頭大學有一組人物雕像,大多持傘,也有拿著公文包或拉著行李箱的,匆匆來去。下面有四句話:“地獄在人間,人間有天堂。問君何處去,但憑一念間。”其實,選擇地獄還是天堂,并不是一念間的事,但生死之別卻往往只在一念之間。
梁歸智,一直到現(xiàn)在,兩個多月過去了,我依然覺得他就在大連,活著,很平靜,很安寧,與世無爭,但又似乎旁若無人。我過70 歲生日時,他來上海,拿出一張紙片,上面寫著兩個字,說是送給我的生日禮物,也是他剛剛開始練習書法的習作。我自然很高興地接受了這個獨具一格的生日禮物,覺得這才是真正的“君子之交”。后來,我的妻子逝世,家里亂成一團,這張紙片,還有他寫的到底是哪兩個字,都隨風而去。現(xiàn)在,他也走了,我就是想問一下當初寫的是哪兩個字,又該問誰?到哪里去問?
人走了,帶走了所可能帶走的一切,而且是盡可能多地帶走了。他是留下了那么多書,他的“紅樓夢探佚學”也許真的開創(chuàng)了一個紅學研究的新領域,對后來者有著不凡的啟迪作用,但這一切,這一切的一切,真的能和他所帶走的東西相比嗎?他生命的最后幾天一定非常非常痛苦,我看過照片。當時我人在汕頭大學上課,無法脫身,很想通過視頻說上兩句話,他的兒子說,不行,他的精力和聲音都說不成話了,大概也是不愿意讓我看到他最后的摸樣。
那么最后閃現(xiàn)在歸智兄腦海中的是一句話,還是一句詩?我們永遠也不可能知道了,因為從來就沒有人從那個地方回來過,能真切地告訴我們生命最后一刻的所思所念——至少我沒有親耳聽見有人說過。什么叫永遠的遺憾或抱恨?活著的人該向誰訴說?
“夜過也,東窗未白孤燈滅”,這是宋代詞人張先的一句詞,就這樣忽然閃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這是在說誰?說自己還是說他人?不知道。但這句詞就這樣久久盤旋在我的腦海中不忍離去。
朱正琳,人們都習慣管他叫“老朱”,我卻從未這樣叫過,只是習慣叫他的妻子“小付”。這是一個在性格上與梁歸智完全不同的一個人,他討厭你與他說些“夜過也,東窗未白孤燈滅”之類的話。當然,更討厭的是那種舞文弄墨式的無病呻吟。今天,當他也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世界,當我思念他,而且說出張先的這句詞句時,我倒覺得他那堅毅的面容上也許會平添幾分柔和。
首先還是先讓我回到1986、1987 年的日記。
注意:那是一段距今已三十多年的“陳舊歲月”。
1986年4月23日,星期三,晴。前天上午曉芒來,說他已譯了一部分The Metaphysical Foundation of Natural Science
,希望我再能根據(jù)英譯本校對一下。其實是希望我能讀讀。大概有八萬多字,校對起來,難度很大。下午忠晶來,詳細講述了他的愛情故事,特別是第二個兒子之所以能出生、能存留下來的冒險經(jīng)歷,聽得人驚心動魄。昨天,正琳與萌萌一起來,勸我直接調到湖北大學去,說這也是張先生的意思。我基本答應,只是要看房子的分配與妻子的工作,兒子上學問題能否順利解決。馬上就是40 歲的人了,明知大家都聚在一起并不一定就是好事,但還是不妨再浪漫一次,也許聚在一起能做點共同的事情。這里說明一下:我當時在華中工學院(后改名為華中科技大學)哲學研究所,這個所本來興旺發(fā)達,人才匯聚;后因為一些原因哲學研究所基本上就被搞垮了,能走的人也都走了。萌萌的繼父是原武漢師范學院(后改名為湖北大學)的院長,也是張世英先生的早年朋友。張先生就從北大過來,在湖北大學創(chuàng)辦了“德國哲學研究所”,朱正琳也從北京到了武漢,在德國哲學研究所任教,主要的工作就是想在湖北大學召開一次國際德國哲學研討會,主題是德國哲學中的主體性問題。于是張志揚(當時在湖北社科院)和我就成為要調進湖大哲學所的首要人選。曉芒是專事研究德國古典哲學的,但他當時說“導師在,不遠行”,加上從武大來湖大,情感上也會有點小波折。當然,他主要是個不愛移動的人(他曾告訴我,康德給痛苦下的定義就是:被迫移動位置),能不動就不動。所以當時的德國哲學研究所就內定了正琳、志揚和我。當然,還有原來就在哲學所工作的譚明儒、劉簡言、張傳湘、許凱等人。志揚5 月30 日正式調到了湖北大學。現(xiàn)在就剩下我了。
這期間最大的一件事,就是8 月1 號在貴陽開現(xiàn)代西方哲學研討會,因為8 月3 號下午,北京和武漢的兩撥人(正琳無形中成了一位連接的紐帶,盡管是有偏向的紐帶,這是一個關鍵的問題,后面細說)齊聚正琳家,開始討論問題。參加的人有越勝、友漁、王偉、甘陽、志揚、宣良、有伯、萌萌、正琳和我。晚飯后回到我們的房子繼續(xù)討論,從8 月3 號晚上一直爭論到8 月4 號凌晨4 點。大概的問題是這樣的:作為一個一般性的問題,現(xiàn)代西方哲學所提出的問題是不是可以從西方國家的生產力水平、社會政治制度得到解釋?在什么意義上,這些問題又是我們自身的問題?北京的朋友強調哲學作為一門學科所要求的學養(yǎng)、學理和學術,問題只在我們是否理解和消化了現(xiàn)代西方哲學的問題;我們幾個人則更強調個人在氣質、體驗和感受上與那些人、那些問題和表達上的相通,認為現(xiàn)代西方哲學不過也表達出了在我們這里還是一些朦朦朧朧的問題意識,所以我們能感受到,但表達不出來。北京的朋友認為現(xiàn)在就是要引進和傳播,需要大量翻譯、出版、宣傳,我們說,這個當然需要,但也必須把我們自己的問題意識表達出來,否則就只能跟在西方人后面鸚鵡學舌。當時我們幾個人正在想出一套名為“鴨嘴獸”的叢書,每個人一本,寫自己研究哲學問題的經(jīng)歷與感受,只有一個要求,就是形式、角度、表達方式上要全新。北京的朋友認為自己占有的資料最多,學術氛圍最好,外文閱讀最便捷,所以不認為其他地方的人能有多大建樹,這就在氣勢上總有一種壓倒別人的感覺,而這一點,又恰恰是讓別人不服氣的地方。當時在全國范圍內,在現(xiàn)代西方哲學的研究上,能形成一種團體性力量的,就只有北京和武漢兩地,上海也已經(jīng)有了一個學術圈子,但并不表現(xiàn)在哲學上。當時正琳說話并不多,但一直在聽;1990 年從德國回來后,更對所謂純粹的學術研究有了一種不屑一顧的態(tài)度。這自然是后話。
9 月22 日星期一,上交了請調報告,很堅決,盡管已經(jīng)去了湖北大學好幾趟,覺得與武大、華工比較起來,湖大確有許多不足,但這一切也只能訴諸不顧。
10 月2 日星期四,正琳一家、彭海平一家,還有萌萌、小任來家吃麻食,大家都很愉快,我已經(jīng)開始動筆寫我的“鴨嘴獸”,名為《浪漫與幽默——反省中的哲學心態(tài)》,讀加繆的《局外人》和索爾·貝婁的《赫索格》,里面幾乎討論到了大家當時所關注的所有哲學問題,但不是論文式的討論。正琳當時還沒有確定要寫什么,后來就有了他的《里面的故事》??傊蠹叶枷胱屨軐W別開生面。
10 月15 日星期三,和少華一起去湖北大學,看了分配給我們的房子,見了李院長和志揚,在正琳家吃飯。
11 月3 號星期一,李院長、張傳湘、許凱專程來華中工學院取走了我和少華的檔案。從理論上說,我們已經(jīng)是湖北大學的人了。
12 月11 號星期四,去湖北大學面見張世英先生,詳細討論了國際哲學討論會的有關問題。
12 月20 號,星期六,開始到湖北大學舉辦的哲學講習班講課,志揚講海德格爾,我講叔本華。叔本華雖然與黑格爾同時代,但也算是現(xiàn)代西方哲學的一位開拓者。
1987 年元月20 日,星期二。志揚、正琳、萌萌和我一起到畫家李世南家做客。正琳大醉,口吐真言,可見心中之不平與憤懣;同時也證明了西鳳酒的力度遠超茅臺。醉酒后世南兄為我作畫,題為“小牢子也”。
元月26日,接正琳信,邀大家在初一(元月30日)全部到他家做客。這應該是沒有任何問題的。但曉芒29 號(除夕夜)忽然來到我們家,說忙于寫作,還沒有顧得上吃晚飯,而街道上的所有餐館業(yè)已關門大吉。于是當晚就留宿我們家。第二天,小任(任建成)也來我們家,要吃餃子,因為初一吃餃子是北方人的慣例。于是我們就留在了華工忙著包餃子,沒有到湖大正琳和小付家赴宴。那年頭沒有電話,一切只靠寫信。從華工到湖大,信件至少三天。當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后來得知,志揚、萌萌也沒有去。這是一件很傷人心的過失。據(jù)說小付把做好的所有的菜都倒了,而且發(fā)誓從此不再請客。事后與志揚談及此事,他也解釋了各自的理由,并向正琳夫婦致歉。但這件事,卻積壓在心頭,其實并沒有過去。
正琳是這樣一個人,剛強、耿直,有心計,會謀劃,絕不在強者面前認輸,而且總會找到反擊的機會。但又樂于助人,喜歡與弱者站在一邊打抱不平。
北京與武漢這兩個文化圈子,各有各的特色。北京圈子大,但也更松散,各自獨立性都很強,人與人之間有著不同意義上的分野與縫隙。相對而言,武漢的圈子小,但來往更緊密。這種緊密與“小圈子”的形式,無形中又具有了某種排他性。這幾乎都是無法避免的社會與心理現(xiàn)象。萌萌無形中扮演了一個沙龍女主人的角色,事實上也只有她們家有地方,有電話,有保姆,還有打印機。萌萌必須花費大力氣在幾位夫人間周旋,以便維持住她和幾位先生間的密切往來。但在小付那里,似乎一開始就不順,于是只好敬而遠之。萌萌2006年就過早地離開了人世,想起她的難處,也是讓人唏噓不已。
不僅萌萌在小付那里一開始就不順,正琳與志揚、萌萌也多有不順,與我還好,但在人際間的更小圈子里,又無法與志揚、萌萌和我的關系相比。這是一種一下就能感受到,但又無法明說的相處模式。以后,友漁也與我們在一起生活了幾個月,大概會與正琳有某種相似的感覺。
怎么說呢?我們幾個人之間彌漫著一種詩意的文化氣息,這種氣息表現(xiàn)在言行舉止的細微之處。我喜歡把大家叫在一起看電影,看完電影就談感想,寫文章;萌萌喜聚不愿散,總是只要能聚在一起就行,哪怕都不說話。志揚就常常沉默不語,讓人覺得很難接近。正琳大約很想與志揚交談一些“在里面”的體會,但總是無法開口。我對正琳說,我和志揚也從未談過,你不要覺得只是對你。但心中,又總有一種想密切又無法密切,不密切但又似乎很密切的為難。我們幾個人,加上北京的周國平、何懷宏,想合著一本《論無聊》的書,我又特別想讓大家合寫一本書專談《月亮與六便士》,總之類似的活動,總讓一些人有為難之處,不知是參加好,還是拒絕好。正琳無論是去北京還是回貴陽,總能帶給我們許多新的信息,讓人很興奮。正琳幾乎會唱所有的老歌,也記得所有老歌的歌詞。無論在李院長家還是在石人山,都大出風頭,而且真正讓人驚嘆。
我們1987 年9 月26 號正式搬家到了湖北大學,住二區(qū)六棟56 門5 號房,為搬家,小謝、小任、劉林都出了大力。湖大這邊,靠的就是正琳一家。在忙亂中,人也心煩,正琳對我說了一句類似格言的話,我記在自己的本子上:做自己想做的事,哪怕再麻煩,這就叫改變現(xiàn)狀。
1988 年4 月初,在湖北大學召開了改革開放后的全國第一次德國哲學研討會,張世英先生主持,北京和武漢的老先生來了不少,我們這一代學者中,北京只來了趙越勝,但合影時,他與正琳都離席而去,還是志揚、宣良、曉芒和我站在一起。就會議的主題而言,大家有了更多學術上的分歧?!暗聡軐W中的主體性問題”,這個題目是張先生定下的。但就我們的現(xiàn)代西方哲學研究而言,“主體性”是一個面臨解構,至少也是受到挑戰(zhàn)的概念。20 世紀80 年代初,“主體性”是一個很吸引人的概念,主要與人的自由意志有關。但到80 年代中后期,語言哲學興起,人的主體性意識受到質疑。我自己有點夾在中間的感覺:一方面想維護張先生的初衷,另一方面又想在研究中跟上現(xiàn)代西方哲學的步伐。這一點,從后來我與張志揚合著的《形而上學的巴別塔》(我寫上篇,他寫下篇)就能看出來。盡管都把問題歸結在語言上,但兩個人的角度還是不同。在貴陽開會時,葉秀山先生說,哲學史是對哲學問題的思想性思考的歷史,哲學是對哲學問題的歷史性思考;哲學問題本身就是本源性、永恒性的歷史問題,因為你不得不把問題從頭到尾重新思考一遍。熊偉先生講海德格爾,說語言是在的家,我在世,有語言,要說話,但不是在說世界,是在說自己,因為世界是無,自己有煩、有畏、有死?!拔母铩笔桥?,怕的是世界的局部,只有畏的對象才是世界的無,所以也叫大無畏,等等。所有這一切,如何轉化為自己的語言?人與人之間是不可能一致的。一方面作為哲學問題思考著死為什么是最本真的可能性,思考著時間的謀劃與未來,另一方面又不得不面對一個如何安然于過去一切的可能性問題。這里面還糾纏著外在的朋友間的關系、友誼和相處??傊以诖髸系陌l(fā)言(張慎翻譯),又在朋友中引起一些爭論。
真正的爭論發(fā)生在1991 年11 月4 號開始的河南平頂山市的石人山會議。我們四個人(志揚、萌萌、正琳、我)11 月4 號坐火車到鄭州,再從鄭州坐大巴車到平頂山。這次會議是魯樞元召集的,本意是討論他的《超越語言》這本書,誰知竟演變成學術上的一場混戰(zhàn),而在學術的混戰(zhàn)中又顯現(xiàn)出不同的關注對象和不同學術圈子之間在情感上的分離。參加會議的,我們熟悉的人有徐友漁、梁歸智,上海的王國偉、朱學勤、蔡翔,河南的王鴻生、耿占春、曲春景、艾云、武蒙辛,當然魯樞元也算在內,武漢的張三夕和余虹,還有北京的葉廷芳。新認識的包括陜西師大歷史系的秦暉,福建社科院的南帆、作家北村等人。
11 月5 號正式開會。我第一個發(fā)言,發(fā)完言有掌聲,但當鼓掌者發(fā)現(xiàn)我的發(fā)言其實在引發(fā)爭論時,自此以后就再也沒有了人鼓掌。正琳第一個反駁我的發(fā)言,認為世界上不存在一次性的東西,因為我說了詩人語言的不可替換性。我剛想把問題限制在詩人語言的獨特性上,萌萌、鴻生就搶先替我辯護。事后用王國偉的話來說,就是剛一開始,所有的人就都進入了陣地。第二個發(fā)言的是鴻生,專門討論神話問題,想建立一個神話學的模式。但朱學勤又反駁了他,認為現(xiàn)在談神話是不恰當?shù)?,因為現(xiàn)實太尖銳,就如奧斯維辛之后還能不能寫詩會成為一個問題一樣。于是反駁別人就成了一種發(fā)言方式,每個人都針對前一個人的發(fā)言進行反駁。下來是徐友漁,談維特根斯坦,認為私人語言是不存在的。于是魯樞元又進行了反駁,依據(jù)心理學的什么原理,說每個人都可能自說自話。葉先生、歸智兄也相繼發(fā)言,但談的都不是哲學意義上的語言問題。到志揚發(fā)言時,他的激動是少有的。他專門討論德法之爭,但又不限于德法之爭,著力攻擊古典哲學中的同一性原則,如理解、愛等觀念。他的發(fā)言引發(fā)了更大規(guī)模的爭論。首先還是正琳,至少在這樣四個問題上,他是不能同意志揚的:第一,志揚的發(fā)言想突出武漢幾位朋友在學術上的一致性,但正琳作為從武漢來的一位學者,并不同意這種一致性;第二,志揚在發(fā)言中隱隱強調了經(jīng)歷的一致才使得學術見解上有了可討論的一致性,但這一點恰恰也是正琳所不能接受的,他對“在里面”的日子有自己的理解與解釋;第三,在哲學上他有他所堅持的立場,這種立場并不能用海德格爾等西方哲學家的學說加以解釋;第四,他也在捍衛(wèi)徐友漁的觀點,因為志揚在發(fā)言中反駁了友漁。每個人的發(fā)言之激烈都超出了原先的想象。我對正琳的發(fā)言做出兩點補充:第一,志揚瓦解的是理解、愛在本體論意義上的同一性原則,并不是說人世間就沒有了理解與愛;第二,作為一種現(xiàn)象,比如托爾斯泰逃離家園,客死小車站,也可以理解為對索菲亞的“愛”的不堪忍受。當然,這并不是說他就不愛索菲亞。萌萌、三夕、余虹、占春也都卷入爭論,會場變成了武漢人的戰(zhàn)場。余虹補充了海德格爾學說中的上帝問題,占春在發(fā)言中強調了大家的分歧可以歸結為“解釋學”問題,受到一致好評。葉廷芳、朱學勤和我中途被當?shù)貛煂V形南嫡埲プ隽藢W術報告,主持人是師專中文系的主任段佩簡。葉先生講了歐洲文學從古典向現(xiàn)代的轉化,朱學勤分析了王朔的小說,認為他的小說表現(xiàn)出一種逃避和無法容忍的精神現(xiàn)象。我主要從方法論上介紹了現(xiàn)代西方哲學的特征。到了后面,發(fā)言的人都有意避開哲學上的爭論,開始討論另外的話題,比如秦暉介紹了斯托雷平的改革與十月革命之間的關系,讓人大開眼界。到了晚上,山上的一個住處,很狹小。我們六個年齡大的人(志揚、學勤、繼無、友漁、正琳和我)擠在上鋪,連翻身都不可能,但黑暗(完全沒有燈光)給了人以掩護,加上在床上,所有的人幾乎都開始說各種黃色笑話,誰也不知道是誰在說話,反正我是幾乎一夜無眠。大家又表現(xiàn)出空前的親密無間。第二天晚上的篝火晚會,我們這些年紀大的、經(jīng)歷過“文革”的和后來的年輕人(想想他們現(xiàn)在也都是五十上下的人了)形成兩個陣營,歌詠比賽,看哪邊會唱的歌多。正琳大出風頭,而年青一代只好甘拜下風。那是一次讓人永生難忘的經(jīng)歷。10 號上午,志揚、萌萌、正琳、國偉、友漁、繼無、南帆、海平、葉先生和我一起坐包車去了洛陽的龍門石窟,有合影留念。
關于這次會議,似乎有一個記錄留了下來,我只是根據(jù)自己的筆記草草記下了這么多內容,肯定有遺漏和不對的地方,加上了我個人的偏見。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爭論的問題,如果只是兩個人在下面慢慢說,就會很投機,而且能相互理解。但一旦在會議上,而且形成了不同的“圈子”,也就增大了分歧,似乎顯得水火不容。但實際上,全部參加石人山會議的人,在當時那個年代,都是高度一致的,而且完全想象不出三十年后的今天,大家會在學術與生活態(tài)度上表現(xiàn)出如此巨大的、真正意義上的分歧。后來,我與少華在貴陽時,還專門應邀到水庫的一個小島上去見過正琳和小付,一起去的還有貴陽的另一位朋友李蓉和云南大學學報主編盧云昆。我們兩家人享受了貴陽的美食,相談甚歡。大家在一起也談到了過往的許多舊事,相互間都能感受到彼此的情誼。
今天,當年參加石人山會議的幾位朋友中,已經(jīng)有好幾位離開了人世,包括我在這里特別要悼念的梁歸智和朱正琳。歸智兄永遠那么平和,與任何人都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只是在詩詞中才記錄下個人的情懷。感謝他留下了《三十年往事與情懷》的詩集,里面的這首《贈陳家琪》寫道:“北海螺聽南海潮,江湖行走綠林豪。欲尋舊夢兼新夢,君奏鋼琴我度簫?!爆F(xiàn)如今,北海無螺南海有潮,誰奏鋼琴誰又度簫?失去了一個知音,也就等于失去了一個世界。那是永遠也無可彌補的。還有朱正琳,年輕時身體受到太大的摧殘,但他又如此剛直不阿,身上有著“決不為五斗米折腰”的真正品性,那種品性不是嘴上說說就算完事的,它要的是一種斷然的決絕。還記得1989 年他出國前夕,不斷找我,認為我這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容易輕信,而且想與人說心里話。但眼下不行,誰也別信,更不能相信“談心”這回事,真是苦口婆心,反反復復。也許這一生就他這樣一個具有這種品性的朋友了。我想起在湖北大學時,他們一家三口與我們一家三口玩過幾次游戲,我們家陳述比小蓬稍大一些。他總是希望我能走出書房,更多娛樂,更加放松。但如今,誰又能想到他會先我而去?正琳,幾乎沒有人這樣稱呼過他,我也不這樣叫,當面也是直稱朱正琳,但現(xiàn)在,就是想寫出“正琳”二字,不是為了表示曾經(jīng)多么親密,而是因為沒有這樣稱呼過他,當然也沒有叫過他“老朱”,覺得大家在一個單位共事八年,歷經(jīng)風雨,朋友一場,總要有些不同凡響的記憶,于是就想到了“正琳”這兩個字。
現(xiàn)在是2019 年的最后一天了,我已經(jīng)在這里寫了八個多小時。幾乎是一口氣完成了這篇文章。就讓我把這2019 年最后一天的這八個多小時,祭獻在歸智、正琳面前,相信他們在天堂會與我的妻子李少華相遇,而且也都會有另一番可以傾訴的人生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