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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 閻純德
曼叔,你怎么能不告而別?我們不是說好要在四五月聚會北京嗎?你在電話里說:“好久不見了,等我在香港藝發(fā)局申請下來《文學評論》能夠繼續(xù)出版的資助,即赴北京,拉上陳漱渝,我們好好聊一聊,樂一樂……”
可是,我等到6 月4 日,還沒有你的消息;當我正要給你發(fā)微信詢問何時來京時,《香港文學》總編輯周潔茹女士給我發(fā)來噩耗,說你走了。因為微信多有不實,于是又問她所言是真是假。她馬上回信說:“真的!2019 年6 月2 日下午……”
聽了這個確切的噩耗,淚水洗面,就像雨天屋檐流下的雨水流個不止。
我走到陽臺,仰望南天,心里想著你,即給陳漱渝打電話,未通,又給他發(fā)微信和郵件;接著又往韓國打電話,將這個不幸告訴李充陽和樸宰雨這兩位漢學家朋友。
我當時想,你的離去,與申請續(xù)辦《文學評論》是否有關(guān)?接到你夫人萬佳芳電話才知,在你病逝前兩天(5 月31 日)就接到藝發(fā)局批準你續(xù)辦《文學評論》的通知,你當時還興奮地同醫(yī)院吵著要出院,實際上是病魔騙走了你。
曼叔,現(xiàn)在我才知道,你在2016 年就已經(jīng)確診身染重病,但你還是硬挺著,堅持編了兩年《文學評論》,還完成了一套五卷《林曼叔文集》。
你不該如此匆忙離去。你曾不止一次對我說,要把這個和諧中國大陸及港澳臺地區(qū)以文會友的《文學評論》辦成香港生命最長的文評期刊,起碼再辦它十年八年,然后交給年輕人。在你申請續(xù)辦《文學評論》的過程中,我曾不止一次對你說,中國文化是“人際”文化,你得拉上幾位文藝界的“大佬”去說,清高不得!你回復我說:“真不知該找誰去說。四月份或赴京參加劉氏三杰紀念會,屆時一晤?!蹦氵€告訴我3 月10 日陶然因肺炎突然病逝的不幸消息。
你給作序的《魯迅及其作品——我的巴黎講稿》出版后,我要寄你,你說:“恭賀大著面世。我四五月可能赴京,到時給我吧。”但是,至今你還沒有看到這本法文著作。
當我接到名作家、名編輯韓小蕙以中國作家協(xié)會之名選編的《2018 年中國散文精選》,里面有我悼念劉以鬯先生的文章,文尾注明“選自香港《文學評論》”,我說:“中國作家協(xié)會都很器重你的雜志?!?月22 日,你回復我:“可惜,《文學評論》還未有消息,能否繼續(xù)辦尚未可知。”又說:“宋詒瑞說可以找人出資辦下去,我真有點意興闌珊!”5 月31 日,獨具慧眼的藝發(fā)局就通知你,同意你續(xù)辦這個著名雜志。但是,這是個喜訊,卻沒能挽留住你遠行的腳步;兩天之后,你匆匆撒手人寰,給文學界留下一個難以接受的痛苦。
曼叔,我們相知于巴黎,至今已有四十多年。我知道你從小酷愛文學,在海豐和廣州求學,博覽群書,涉獵廣泛。你曾和我說,你獨自到香港尋夢是為了文學。在那里,你一面寫作,一面在《展望》《南北極》雜志當文藝編輯,還與友人創(chuàng)辦《觀察家》月刊任主編。1974 年春至1977 年秋我在巴黎第三大學講學,那時陳慶浩先生就對我說過,你應巴黎第七大學東亞研究中心之約,到那里研修,根據(jù)法國擁有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書籍與文獻,作為主筆,與海楓、程海等聯(lián)袂編撰《中國當代作家小傳》和《中國當代文學史稿(1949—1965,大陸部分)》(巴黎第七大學出版中心出版)。這兩部書稿,成為當時中國“無文學時代”的名著,“文學史”和“小傳”里講到的作家,有評論說“觀察和分析到位”,既不“否定的時候過于否定,又不肯定的時候過于肯定”,中規(guī)中矩,客觀全面。著作的意義不僅如此,還在于在新文學研究領(lǐng)域第一次構(gòu)建了現(xiàn)實主義歷史觀,不僅開中國港臺及海外學者研究中國當代文學史之先河,還對1976 年之后的文學歷史寫作產(chǎn)生影響。
1977 年秋,我從巴黎回到北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組織、主編中國新文學史上第一部作家大辭典《中國文學家辭典》。你們那兩部著作,則成為重要的參考文獻。因為辭典的緣分,使我結(jié)識了劉以鬯、金庸、嚴慶澍(唐人)、犁青、曾敏之、鄭子瑜、徐速、何達、夏易、西西、梁鳳儀、潘耀明、黃維樑、黃繼持、張詩劍、陳娟、陶然、也斯、盧瑋鑾(小思)、陳浩泉、林湄等數(shù)十位香港文學名人。那時,你也給我提供了徐訏、司馬長風、李輝英、葉維廉等重要作家的聯(lián)系方式與其他作家的名單和資料。
始自1986 年,我多次到香港參加學術(shù)研討會和探親,幾乎每次我們都要見面聚談。有一次,我們吃飯聊天到深夜,其間,我曾笑著說你性格是否有點兒“各色”;你問我什么是“各色”?我說“各色”是北京方言,是指一個人有脾氣,與別人不好處。我解釋后,你笑了,“我人前真的說話不多,性格有時有點兒倔強,愛認個死理兒,但并不一定面對面地表白出來;要說明的是,我不是那種愛與別人鬧別扭的人”。
有一年,當時詩人張詩劍任會長的香港作家聯(lián)會開會,知道我在香港,就邀我作為客人參加;那一次,你也去了,與我坐在一起。張詩劍兄看到你來了,會后對我說:“很高興,林曼叔先生來了……”
20 世紀初,大陸一位名作家到香港做演講,大講文學的娛樂性和隨意性,幾乎完全不講文學的歷史性和社會性。你對他的演講很不以為然。你對我說,文學是作家的孩子,它的靈魂就是作家的思想和感情,它所以能夠生存,為民眾喜歡,就在于它書寫歷史、社會和人性,就在于它有尊嚴,就在于它代表了真善美圣!你的這個文學觀,我非常贊賞,曾在一篇文章里透漏過。
20 世紀80 年代末期之后,我曾參加過劉以鬯先生主持的中國大陸及港澳臺地區(qū)的作家與學者以籌備成立“世界華文作家協(xié)會”為議題的兩次學術(shù)會議。1990 年的那次,是我第四次和你見面,我們在一家飯館吃飯,邊吃邊聊,這是我與你談論香港文壇最多的一次。我們聊天的內(nèi)容,從來沒有離開過文學。這一次也是我首先說起香港文學界的老“課題”:“清季以來,在中國近百年脫胎換骨的時代里,尤其20世紀二三十年代之后,常有一些文人躲進香港,有的觀望,有的彷徨,有的創(chuàng)作,有的研究學問,都在做著不同的與國家相關(guān)的事情;最后,有的離開香港,走得更遠,有的留居香港,有的又漂回大陸……”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你便興奮地接過我的話茬:“哎呀,這是個大課題!可以寫好幾部大書!再遠的不說了,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尤其抗日戰(zhàn)爭之中,不說政治人物,僅作家和學者,有好多好多人都來過香港啊!蔡元培、魯迅、郭沫若、許地山、柳亞子、鄒韜奮、梁漱溟、茅盾、夏衍、林語堂、胡繩、千家駒、蔡楚生、喬冠華、以群、廖沫沙、胡風、蕭乾、楊剛、蕭軍、蕭紅、端木蕻良、姚克、金克木、林辰、曹聚仁、戴望舒、戈寶權(quán)、錢穆、牟宗三、唐君毅、饒宗頤等,還有張愛玲,他們多數(shù)人是為了躲避戰(zhàn)火,雖然來去匆匆,但在香港都留下了寶貴的足跡,他們是播種者,使香港成為中國新文學和中國文化的集散地……”你又說:“解放后的情況復雜一些,有的去了美國,有的去了中國臺灣;‘文革’結(jié)束前后從大陸來香港的文人也不少,關(guān)系也比過去復雜些,有的‘左’一點兒,有的‘右’一點兒,也有不‘左’不‘右’的。但在我看來,大家都有一顆愛國之心!我在香港,除了寫作,人前基本不表達自己。不言語,不是沒觀點。我來香港的目的就是為了自由寫作。因為編雜志,我接觸不少‘右翼’作家,可能因為我接觸這樣的作家多了,人家就把我看成‘右派’了吧?其實,我只做學問,一般不太觸及‘意識形態(tài)’問題。我是個靜而不爭的人,幾乎沒有膨脹的欲望和名利,我和命運相爭,艱難地掙扎,為了養(yǎng)家糊口,做些自己喜歡的事,這可能是我人生唯一的追求。現(xiàn)在我算是中國香港人,但我更是中國人,國家才是爹娘,哪能不愛自己的國家呢!我對國家的愛,一點也不比那些舉著旗幟高喊愛國的人少!國家既是家園,也是保護自己的長城!我從不會愚蠢地把自己看成英國人……”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你有點兒激動的傾訴。
我們從早晨走到傍晚。其實,朝霞與夕陽都很美麗。
你是著名學者,又是一生都在為他人作嫁衣的大編輯家,還是作家和書法家。我書架上擺著你出版的全部學術(shù)著作,除了《中國當代作家小傳》《中國當代文學史稿(1949—1965 大陸部分)》,還有《聞一多研究》《評郭沫若的〈李白與杜甫〉》《魯迅論稿》《香港魯迅研究史》和你的文學評論集《文學散論》《文學歲月》及小說集《風雨當年》等,這些著作基本都納入了你最后輯集的《林曼叔文集》。你假你的“香港文學評論出版社”組織出版了“香港文學研究叢書”,先后出版了葉靈鳳、劉以鬯、徐訏、曹聚仁、李輝英、司馬長風、黃慶云、侶倫、何達、也斯等作家的“評論集”,這給研究者提供了研究這些作家的寶貴文獻資料;你應陳國球總主編之邀所主編的《香港文學大系·評論卷》(1919—1949)價值非凡,展現(xiàn)了香港文學的真貌。你還編了《解讀高行健》,給我出版了《黃慶云評傳》,為我的法文版《魯迅及其作品——我的巴黎講稿》(LU XUN et SENS OEUVRE:textes de mon enseignement à Paris
)還寫了一篇長序,我至今都沒有來得及向你道一聲“謝謝”!我主編的《中國文學家辭典》出版六卷,收錄作家約四千人,沒有編到21 世紀,成了我的一個心病。我曾聯(lián)系香港的潘耀明(彥火)和你、臺灣的李瑞騰、澳門的吳志良,擬組織二百位教授、副教授和博士參與撰寫,爭取各地作家協(xié)會的支持與協(xié)助,通過“作家調(diào)查提綱”,聯(lián)系作家本人或家屬,爭取三四年內(nèi)完成收錄一萬六七千作家的《中華百年作家大辭典(1910—2010)》,豪華精裝十大卷,兩千萬字。但是,無處籌錢,這個夢,至今還是夢。
進入21 世紀,我在國內(nèi)學術(shù)界到處都能看到你的身影。2015 年8 月15 日(星期日),你帶著兒子來北京開會,當日下午,我和陳漱渝前往崇文門貝爾特酒店看望你們父子。這一次,我們談的是學術(shù)界的翻案之風,尤其是“重評”魯迅、“去魯迅”潮流,你站在歷史的高度,理智而公正地駁斥那些不實不妥之論。在以張愛玲為代表的自由主義作家扶搖直上,以魯迅為代表的左翼作家走下坡之時,古遠清說你是“逆流而動”,出版了《魯迅論稿》和論述魯迅在香港的傳播與研究之《香港魯迅研究史》這兩部甚獲學界好評的厚重之作。
2016 年9 月23 日,星期五,有霧霾,那天我趕到中國人民大學“匯賢食府”與你見面。這一次,我們又說到那些與香港有著或深或淺關(guān)系的人士,你說:“可以組織撰寫一個大書系,把香港文化史與文學史里的重要人物與事件留下來。我看你可以做這件事!”我說:“這是學術(shù)界的一件大事,應該由長期生活在香港的文化人來做。我的《臺港澳女性文學史稿》和《百年中國女作家》還沒出來呢,根本顧不上。我看你來領(lǐng)銜做比較合適……”你說:“我也做不了。這件有意義有價值的學術(shù)課題,還是留給年輕人來做吧……”
香港是個金融社會,我曾聽過幾位作家訴說在香港當作家之難,做評論家更難!在評論這個領(lǐng)域,你卻是義無反顧,一直沒有放棄。2017 年你攜夫人和孩子又來北京參加中國社會科學院的一個學術(shù)會議,我們見面時,你說到我創(chuàng)辦的《中國文化研究》和《漢學研究》;我說我做編輯,至今才二十多年,而你卻幾乎是一生?!霸?1 世紀,你以一己之力先是創(chuàng)刊《文學研究》,后又創(chuàng)刊《文學評論》和文學評論出版社,后者尤其影響巨大,真的是中國大陸及港澳臺地區(qū)和海外華文作家一起和諧高唱文學中華之歌的大平臺。編雜志真的需要眼光,而不是守株待兔,隨時都要觀察文學界的春風秋雨。我記得2012 年10 月11 日,瑞典文學院宣布莫言獲得當年諾貝爾文學獎時,你便第一時間抓住世界文學第一大新聞,立馬組織評論專輯。那一次,我?guī)湍憬M織了大陸文壇的著名評論家李敬澤、陳曉明、孫郁、王春林等多位為你撰稿。當香港文壇幾位大佬仙逝之時,你也是到處約寫悼念文章……”
我說完之后,你說:“編雜志就得完全出于公心,要看到‘事業(yè)’,有一顆為他人貢獻的精神;沒有賭上命的勁頭,很難把雜志編好……”我說:“我贊成,我們想到一起了!我也有這種體會。陳獨秀、錢玄同、魯迅、茅盾等,這些大家都辦過雜志,可見辦雜志對國家和社會多么重要!”
曼叔,人生很短,一眨眼就到了終點。風雨和陽光,很難預測,最痛苦的,莫過一朝離散,再見無期。在你還走得不遠的時候,我翻撿日記和微信里記錄的你的音容笑貌和思想,這些都是你留給我的紀念。我知道,你去的地方是人生最后的歸宿,那里已經(jīng)聚集了很多你熟悉的朋友,大家依然需要你繼續(xù)你的文學研究、主編你的《文學評論》,中國大陸及港澳臺地區(qū)和海外的華文作家們終究還會在你的雜志里相見,感謝你的耕耘,感恩你為文學事業(yè)付出的一切!
魯迅說:“死者倘不埋在活人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
你和你的雜志都活在我們心里……
2020 年2 月24 日 龍?zhí)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