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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月亮街

        2020-09-27 23:20:20劉梅花
        回族文學(xué)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小喬月亮

        天底下的人都知道騾子沒辦法下駒。可是,楊光蛋非說他家的騾子生了駒。當(dāng)然,他家里是有那么個毛色皺皺巴巴的騾駒子,看起來像活的。雖然他家是養(yǎng)奶牛的,但是多出來個小騾子也說得過去,都是牲口嘛。不過,他家的奶牛,誰也不了解,反正沒有一個人見過。雖然他是賣牛奶的鋪?zhàn)?。至于楊光蛋為啥要吹牛,也沒有人能說得清楚。他經(jīng)常胡吹,不吹好像不行似的。

        他是個斜斜的深眼窩,目光深處,有一個狡詐圓滑的質(zhì)點(diǎn)。無論看人還是不看,那種不可捉摸的賊光總在飄忽。楊光蛋的腦袋相當(dāng)寂寥——倘若直接找不到一根頭發(fā),那也罷了。偏偏是有的,這兒一根,那兒一根,若有若無。他在鋪?zhàn)娱T口晃來晃去時,那幾根頭發(fā)若隱若現(xiàn),似曾有,似曾無,看得人著急,恨不能逮住一頓薅掉。

        當(dāng)然,楊光蛋長那么幾根頭發(fā)也不是給人薅的,就算稀疏,好歹也是頭發(fā),有理由隨風(fēng)搖擺??墒撬哪X袋也很奇怪呀,有點(diǎn)扁,有點(diǎn)長,又白晃晃的——螞蟻蛋總見過吧?就那樣。

        有一回我在店門口曬太陽,楊光蛋斜著眼窩走過去,那顆白亮的螞蟻蛋腦袋竟然閃著亮光。大概是走熱了,汗珠子很密集。是的,楊光蛋很喜歡走路,刮風(fēng)天,街上空蕩蕩的,他像個鬼影子一樣疾走。正午日頭那么熱,他斜著肩膀,頂著自己寂寥的腦袋,就在街上慢悠悠瞎逛——因為瘦嘛,看上去像一顆棒棒糖在晃悠。

        為啥他總在街上走,而不是去河邊或者樹林子里?那誰知道呢。反正大家相互不清楚底細(xì),盡管都在月亮街上做買賣。

        我這么說楊光蛋,是有點(diǎn)偏執(zhí)。但是呢,就月亮街這地兒來說,絕對不過分。大家都說話夸張。

        怎么說呢?月亮街太長了,從東頭走到西頭,不聊天低頭走也得個把小時。也不知道哪一天,月亮街被攔腰截斷,一個叫東月亮街。另一個呢,你以為叫西月亮街嗎?才不是呢,叫南月亮街。雖然街道明明是一條直線。

        我們南月亮街都是些小鋪?zhàn)?,沒什么大買賣。擠在這棟樓底下的,總共有二十一個鋪面,米面店、裁縫店、洗頭店、百貨店……楊光蛋在末梢,店面小得不成樣子,生意也慘淡得不成樣子。自然,錢不很夠花。因為閑,他有大把的時間在月亮街上瞎逛。東瞅瞅,西瞧瞧,遇見熟人倉促一笑,斜深眼窩里閃過幾分賊兮兮的光。是的,他的笑容很短促,稍縱即逝。至于說起話來,卻嘮叨得很。

        我從來不曾聽到有人談起楊光蛋,也沒有人提過他的老家。他到月亮街時間也不算短,兩三年怎么都有。午后顧客稀疏時分,大家都聚在門口聊天。楊光蛋倒背著手,一擺一擺從街那頭過來。他打聽到的小道消息那個多,那個齊全,常常令人驚詫。好像他在月亮街的主要意圖不是賣牛奶,而是個臥底。不這么著他好像活不下去似的。

        有人來打牛奶,咣咣咣敲門口的鐵牌子,楊光蛋斜著肩膀疾疾而去。他走后,也沒有誰刻意再談起他,或者是他說的那些古怪可笑的市井閑話。當(dāng)然,無論生意怎么慘淡,他都能撐住,無損于他搗短閑話。盡管他連最便宜的碎牛肉也吃不起,總是吃些烏七八糟的東西。

        自打街對面百草堂的曹大夫娶了小喬,楊光蛋的氣就不打一處來。楊光蛋斜著眼窩,憤恨地說,我這樣談?wù)撍?,絕不是出于嫉妒,我倒是很高興他娶個年輕老婆,男人嘛。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沒有,一渣渣都沒有。可是你們想想看,曹大夫快六十的人了,娶個三十多的女人,是人干的事情嗎?那個小喬以前都嫁過什么人吶?哪一個我不知道?不過是些酒鬼、竊賊、有錢的瘸子,全是些混蛋。

        鄰居們有點(diǎn)吃驚,畢竟這么赤裸裸斥罵人家,聲音又不小,不過是隔著一條街,萬一被曹大夫聽見,豈不是有麻煩嗎?有人一縮肩膀溜了,有人瞇起眼睛朝著百草堂瞅。

        小喬就立在門口呢。她有一種纖弱,或者是飄逸之美。細(xì)細(xì)高高,身上穿著半舊的碎花襯衫,長裙子,戴一頂淺灰色的漁夫帽,看起來很端莊,有點(diǎn)文藝范。她的眼睛近視,站在百草堂門口朝遠(yuǎn)處瞧的時候,脖子使勁兒朝前探。

        楊光蛋歪歪唧唧說自己和小喬是一個村的,哼哼,信他個鬼。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哪兒的人——今兒是槐花灣的,明兒又是煮茶臺的,沒個準(zhǔn),反正誰也不去驗證。

        可是世上的事情也很難說。楊光蛋搗短了一輩子閑話,很少翻船,皆因大家不在意。不過曹大夫可不行,是個暴脾氣。有人自然把閑話傳到街對面去,如此這般,一頓慫恿——大家都太閑了,找點(diǎn)樂子耍耍。

        曹大夫換了一身扎腰帶的練功服,扣緊袖口的布襻,慢騰騰進(jìn)到楊光蛋的鋪?zhàn)永?,反手朝里扣上門。楊光蛋起先還在解釋,說他絕對不會說那樣的閑言碎語,他可是個正派人,不像婆娘似的碎嘴??墒遣艽蠓虻氖謾C(jī)里,清楚地傳來楊光蛋有點(diǎn)嘶啞暗沉的聲音——小喬嘛,沒有人肯娶,只好嫁個老頭子……

        曹大夫一頭撲到楊光蛋身上,鉗住他的脖子,拳打,腳踢,一頓耳光子。小喬拎著根棍子,在地上一搗一搗,隔著玻璃門,應(yīng)和著說,打得好,踹死他,撕他的破嘴,掏他的斜眼窩子。她的聲音柔和,綿軟,卻暗暗有一股子力量。

        楊光蛋吹牛有勁兒,可是手腳很軟,根本打不過曹大夫,只顧躺在地上抱著螞蟻頭號叫,聲音可大??礋狒[的鄰居們遠(yuǎn)遠(yuǎn)兒瞧著,心不在焉地勸架,說差不多啦,得饒人處且饒人,再打就要打死啦——雖然他們心里希望接著打下去。日子這么沉悶,來點(diǎn)帶節(jié)奏的。

        大家都在哈哈大笑,有人笑得腮幫子疼,有人笑得肚子疼,有人笑得腿肚子抽筋,但是誰也沒有抱怨。既然老天給人笑的功能,就該這么使用,時不時放縱笑一回。那點(diǎn)疼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有人裝出笑的樣子又笑不出來,臉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滑稽樣子。

        不過,理發(fā)店的高秀兒就沒有笑。她笑不出來大概是因為正在鬧離婚,并不是因為和楊光蛋關(guān)系好。

        當(dāng)然,蛋糕房的小丫頭也沒有笑,這也難怪,因為她最近眼睛疼,看不清打架的過程。既然別人都在笑,她也跟著微微一笑,用不著大笑。

        事實(shí)上,誰也不希望楊光蛋被打殘,盡管他實(shí)在猥瑣。有人說,但愿這個螞蟻蛋以后改邪歸正。旁邊立刻有人附和說,但愿你說的這句話有些用處。

        你以為楊光蛋遭遇了這么暴力,這么可恥和痛苦的事情,就會關(guān)上門大哭一場面壁思過,那可真正是搞錯了。也許他非要和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混在一起,不搞出個名堂就不會罷休。

        實(shí)際上你根本想不到,小喬果然和楊光蛋一個村,野雉溝村。因為新婚就被楊光蛋搗短一頓閑話,小喬的反擊相當(dāng)兇狠??梢赃@么說,僅僅不過是兩三天時間,楊光蛋的家底子就底兒朝天,別說人,連月亮街的狗都聽了幾遍。

        到底怎么回事呢?小喬說,楊光蛋有個兒子,喜歡偷東西——對,是愛好,不是沒錢了才去偷的。這個小伙子也不算頂壞,因為他不偷別人,單單偷自家人。親戚家全都被光顧過幾遍。

        黃羊坡他舅舅家的牦牛脾氣不大好。黑牦牛,紅眼窩,動不動踢人,撞人,長角挑人,村子里誰都怕。小伙子不怕,趁月黑風(fēng)高時,把黃泥夯的厚墻給挖穿,打出一個古怪的洞,居然把牛給牽走。他舅舅會駁蹤,跟著牛蹄子蹤跡狂攆一路,發(fā)現(xiàn)方向追反了——人倒退著走不難,可是怎么能做到讓牦牛倒退著走呢?真夠邪乎。

        茶樹溝的姨姨家,買回來一輛小轎車。小伙子翻墻進(jìn)去,輕松開走——神奇的是三年后,姨夫在外省收牛毛時,雇了這輛車。他左看右看,就是自己丟的車。警察追來追去,銷贓的原來是自家人,好不丟人。

        這都不算啥,他竟然把叔叔家的整塊青燕麥賣掉——我的個天吶,割草機(jī)刺啦啦響了一天,鄰居們都看見小伙子忙著割草,忙著裝車。只有叔叔傻,隔了幾天,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地里白寡寡的一根青燕麥也不剩下。

        小伙子喜歡挑戰(zhàn),長得也不賊眉鼠眼,細(xì)胳膊細(xì)腿,斜肩膀。錢到手就很大方,街上遇見村子里的人,請到館子里一頓大吃大喝,管他呢。親戚們罵道,你怎么老偷自家人?好歹也去偷偷別人嘛。

        當(dāng)然,后來他就逃走,跑到城里偷別人的光陰。親戚嘛,就那么幾家,偷來偷去也沒啥意思。

        村子里誰也不知道他過著怎么離奇古怪的生活。楊光蛋被人戳脊梁骨,戳得不行,只好也跟到城里,在月亮街開牛奶鋪?zhàn)?。不過,街坊們從來沒有見過他兒子,大概晝伏夜出吧。

        可是,楊光蛋從來都不提他兒子,甚至鄰居們也不知道他有兒子。他剛到月亮街的時候,常常講一些養(yǎng)牛的事情。其實(shí)也就那老一套,說他的奶牛是吃胡蘿卜的啦,他的老婆子擠奶很有一手啦什么的。當(dāng)然他沒說他的奶牛養(yǎng)在哪里。

        被小喬揭穿老底之后,楊光蛋的日子確實(shí)有點(diǎn)慘兮兮的。鄰居們都躲著。雖然他不是賊,但賊湯湯子總喝過嘛。萬一被踩點(diǎn),江洋大盜光顧一回,一年就白忙活。

        事實(shí)上他們實(shí)在是多慮。人家是有理想的江洋大盜,哪里能瞧得上南月亮街這點(diǎn)針頭線腦的尕買賣,簡直白瞎工夫,浪費(fèi)實(shí)力。

        楊光蛋別的什么也沒有辯解,只是告訴鄰居們,那都是他兒子小時候的搗蛋事情,現(xiàn)在早都不那樣了。至于現(xiàn)在干的活路,他掩飾起來不外露,半句也不肯說。小喬雖然一個村,但也不像楊光蛋那樣了解他兒子,誰也不知道那個江洋大盜的行蹤。

        楊光蛋穿得亂糟糟的,神色恍惚,有點(diǎn)孤家寡人的意思,孤零零地在街上飄蕩。他的臉麻木遲緩,但眼神依然賊光光。日甚一日,他似乎很害怕自己生活在徹底的孤獨(dú)狀態(tài)里,于是挨家串門,絮絮叨叨,也不管人家嫌棄的臉色。他的內(nèi)心是強(qiáng)大的。

        突然有那么一天,他串門的時候告訴鄰居們,說他家的騾子生了駒,那個騾駒子活蹦亂跳。當(dāng)然,月亮街這個地方,尤其是南月亮街,二貨叢生,大家都習(xí)慣得很。反正,妖魔鬼怪在南月亮街都要現(xiàn)形,沒必要較真,誰也不去在意。

        如果不讓他隨口胡說,那是不行的。月亮街的人把楊光蛋這種人叫蛋蛋客,說腦子里靠線。于是有人就哀嘆說,這個曹大夫嘛,生生把人家的腦袋打得靠線,瞧那倒霉樣子。

        可是小喬并不這么認(rèn)為。她說,楊光蛋嘛,這個浪逛鬼本來就是個二貨,在村子里時,什么也不做,一家子懶鬼。挨了幾拳頭,指不定把他腦子里靠線的地方震蕩開,以后腦子靈光些。小喬決意不把這個世界讓給她鄙視的人。

        當(dāng)然楊光蛋也有自己的看法。他說,小喬嘛,以前算個啥,毛線,一巴掌就可以拍死她?,F(xiàn)在嘛,不就是靠著曹大夫的氣勢才來欺負(fù)人。

        沒有人理睬,他散布的流言也謠傳不起來。楊光蛋坐在門口的陰影下,悵然望著對面曹大夫的百草堂,好不寂寞。百草堂生意相當(dāng)好,曹大夫忙得很。打牛奶的顧客越來越少,他只好一直干坐著,直到黃昏。

        如果誰都不待見他,楊光蛋就莫名焦躁起來。他一定是想引起大家的注意。有那么一天,牛奶店門口竟然真的拴著一頭騾駒子,毛色亂糟糟的,看上去真是糟糕透頂。

        正是中午放學(xué)時分,小孩子們圍過來,嘰嘰喳喳看熱鬧。正如楊光蛋所料,小娃們不認(rèn)識騾子。他們的臉上出現(xiàn)一種簡單而淳樸的快樂,亂哄哄喊著,馬駒子?小毛驢?牛犢子?羊駝?它是什么東西呀?

        它不是東西,是騾子,小的騾子。楊光蛋臉上大概被蚊子狠狠叮過一頓,半邊紅腫,半邊疙疙瘩瘩。他盯著騾駒子看,生怕被別人窺伺搶奪。然后他又對遠(yuǎn)遠(yuǎn)瞅著的街坊們吆喝說,這頭小騾子吧,就是騾子生的,別不信。天底下的事情,說不清的多著呢。

        實(shí)際上我們也不知道他把騾駒子牽到街上來的意圖。楊光蛋有時候也做一些與結(jié)果無關(guān)緊要的糊涂事。于是有人嘀咕說,大概楊光蛋的腦子好使,可能就是個古怪人,和大家不一樣。

        可是,那頭騾駒子可夠可憐的,天氣那么熱,喝不到水。它焦躁不安地走來走去,甩尾巴,刨水泥地。而且圍觀的人一圈散了,又一圈圍過來。它不清楚為啥要進(jìn)城,為啥會被人類看稀奇。它只是個牲口,誰知道是不是楊光蛋家的呢。只不過被他牽來,拴在這里。它還沒有長大,不足以尥蹶子發(fā)脾氣,只能逆來順受,叫它站著就站著。不過,對于一頭騾駒子來說,被人類圍觀也不算是丟臉的事情吧。

        對于楊光蛋來說,他的每一天都是雷同的,無非在門口坐著,干巴巴看著過往行人。大部分時間都沒有生意,月亮街能溜達(dá)到哪里就是哪里,別人罵他二貨就是二貨。日子無非如此罷了。可是,這頭騾駒子在門前拴一天,雖然生意不見得好轉(zhuǎn)多少,但總歸是有事情可干,有話可說,讓他忙碌了那么一陣子。

        如果他的一生中所有的時光都是這樣,那也足夠風(fēng)光玄幻的。不過,他的日子還是回到了從前。如果老天爺憐憫楊光蛋,就會給他一些忙碌的事情,這樣他就不至于無聊得要死。可惜事與愿違。他甚至偷偷打開花鳥店黃尾巴鳥兒的籠子,免得那只可憐的扁毛畜生被關(guān)著不舒服。

        楊光蛋拒絕賠錢,一臉嚴(yán)肅辯解說,那只鳥兒,瞧瞧吧,翅膀都松散了,腦袋也褪毛,脖子都支撐不起來,尾巴也不翹,都垂著,不放走怎么可以呢?難道看著它窘死嗎?

        可是花鳥店小胖的說法完全相反。他說,信你個鬼頭,我那只鳥,是鎮(zhèn)店之寶,鳥王呢,怎么可能蔫?它甚至像孔雀一樣開屏,會模仿好幾種鳥叫,連吹號聲都會。再說它是喂養(yǎng)的鳥兒,放出去就會餓死,你這不是缺德嗎?

        倆人沒完沒了地爭論了好幾天,吵得鄰居們有心貼張郵票把他們寄走。正在鬧離婚的高秀兒怒氣沖天,因為楊光蛋和小胖在她一左一右,他倆對罵,害得她夾在中間沒有生意可做。于是,她一蹦子跳八丈高,把楊光蛋大罵一頓,這才偃旗息鼓。

        這樣,整個世界又剩下楊光蛋一個人。他坐在陰影里,打盹,勾頭納夢。有時候天都黑了,他還不肯進(jìn)屋,臉上一片昏慘慘的路燈光。當(dāng)然,他睡多了,也不必強(qiáng)打精神抵御困倦??墒牵瑹o論如何,他坐在門口的整個場景氣氛就不那么民間,缺少人世間的煙塵,至少看上去有點(diǎn)荒涼凄切,甚至敗落,像坐在月亮上。

        那時候我才開始寫作,來來往往有一些文友在我店里喝茶聊天。楊光蛋默默坐在屋檐下,把這一切自然都看在眼睛里。實(shí)際上我早已厭倦了月亮街——我知道這條街總是有什么不對勁兒,缺點(diǎn)東西。不是人氣,不是金錢,不是車水馬龍。我清楚問題不在這里。細(xì)細(xì)思量,月亮街似乎也不是頹廢萎靡,也好像不是缺少蓬勃之氣,小生意人們似乎都很努力生活。但是,它缺一樣?xùn)|西。缺什么呢?我也講不清楚。

        于是,我決意離開雞肋月亮街——月亮街雖小,過日子還行。過日子雖然還行,但畢竟太小。我又不是那種看不懂未來給我發(fā)出信號的笨瓜。守在這地兒,只能喂養(yǎng)我的身體,不能喂養(yǎng)我的靈魂。

        于是在門口貼了一張轉(zhuǎn)讓廣告。

        那天,楊光蛋在午后太陽偏一點(diǎn),我打盹的時候,踅到店門口,臉貼到玻璃上朝里瞅。半天,推門進(jìn)來。磨磨嘰嘰在柜臺邊瞅了半天,挖苦說,聽說你在寫小說?要當(dāng)作家嗎?

        我不大理睬他。但楊光蛋卻兀自說,那都是扯淡,你能當(dāng)什么作家?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我立刻找到笤帚掃地。楊光蛋也不在意被人掃地出門,訕訕走掉。

        隔天,一個外鄉(xiāng)人來接手我的店。他是個很胖的老男人,腆著肚子,有些油滑,說話也很夸張。一雙腫泡泡眼睛嘰里咕嚕亂轉(zhuǎn),兩只眼睛的距離好遠(yuǎn),而且還是個方嘴,闊耳朵。鄰居們站在街上太陽下聊天,所有的人都看著他。我們簽好了合同,正在按手印。

        楊光蛋又踅到店門口,臉貼到玻璃上朝里瞅。他并沒有進(jìn)來,鬼鬼祟祟朝著那個外鄉(xiāng)人招招手。

        滿臉狐疑的外鄉(xiāng)人停住剛要按下去的指頭,出了門。楊光蛋趕緊把他拉到一邊,聲音低低的,咕噥了一陣子。當(dāng)然,他們并不認(rèn)識。

        事情正如我所料,外鄉(xiāng)人立刻反悔。他的聲音尖刻又決斷。他說,剛才那個禿瓢告訴我,這地兒根本沒什么買賣,白瞎錢。請你把押金退給我。

        外鄉(xiāng)人拿到押金轉(zhuǎn)身就跑了,他沒有說一聲謝謝。按道理押金是不退的。他也不和看熱鬧的鄰居們告別,就那樣慌慌張張一路小跑。這也難怪,哪有這樣赤裸裸挑撥離間的,很嚇人不是。不過還是有人追上去,豎起大拇指告訴他,退得好,不然可是要賠死。

        就是這樣,因為鄰居們指手畫腳,百般阻撓,我的店轉(zhuǎn)讓起來很慢,不得不繼續(xù)開門營業(yè)。假如月亮街是一條河,大家都在河里撲騰,如果我想單獨(dú)爬上岸,那就很難。他們會齊心合力把我拽到水里——大家一起瞎混好了,憑啥你要到岸上去逍遙?

        如果老天爺對人們有憐憫之心,就應(yīng)該給每個人多少給一點(diǎn)智慧,創(chuàng)造一個有思想的世界。那樣小人齷齪人就少了,人們生活起來就不會有這么多的阻礙。

        不過,這么說也未免有些言過其實(shí),總有那么幾個鄰居還是很不錯。盡管他們也覺得我很難成為作家。

        當(dāng)然,月亮街也能掙到錢,打發(fā)一日三餐。不過,如果這種日子無法滋養(yǎng)我的靈魂,而心靈又備受折磨,那我守著還有什么意義?

        這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對面一家調(diào)料行搬遷,去了東月亮街,那兒生意好。我們這一溜兒又有三家鋪?zhàn)雨P(guān)門大吉,卷著鋪蓋走了。雖然他們也賣力地做買賣,但顧客們不來,唯一的辦法就是關(guān)門走人。不然房租可怎么辦呢。

        街坊們沒有注意到少了什么,照舊過日子。賣牛奶的照舊摻水,賣被子的照舊摻雜黑心棉,賣菜的照舊胡亂漲價,理發(fā)的高秀兒照舊和男人們調(diào)情,捏他們的耳垂。

        少了兩三家沒有人注意,多了一家大家卻很關(guān)心,尤其是小個子黑莓嫂。因為多出來的這家,也是賣布料的。月亮街的人說,挑蔥的見不得賣蒜的,同行是冤家。這話極有道理。

        楊光蛋常常鉆到新來的鄰居家聊天,搞得關(guān)系極好。新鄰居挺豪爽,人家喊他道哥,壓根不知道楊光蛋的底細(xì)。無非是喝酒多了個酒友,吃飯多了一副碗筷,聊天到很晚才散場。

        據(jù)我的經(jīng)驗,但凡楊光蛋出現(xiàn)的地方,都不會太平。果然,時間一長,矛盾就被楊光蛋挑撥出來。小個子黑莓嫂常常和同行鄰居吵架。兩家布料都在門口擺出來一個攤子,貨色都差不多。那個胖胖的瞇瞇眼男人道哥,手里揮動拂塵,啪啪拂去布匹上的灰塵。邊干活,邊笑嘻嘻地罵一句,指桑罵槐,極其難聽——呔,黑貓兒,瞧你那臟臉,烏鴉屁股似的。

        我在門口曬太陽,心里有些疑惑——只知道烏鴉尾巴,從來沒有聽說過烏鴉屁股。烏鴉有屁股嗎?

        小個子黑莓嫂也胖,腰里一圈肉,坐在門口的矮凳子上,手里剝毛蛋。毛蛋就是孵小雞時沒成功,小雞還在蛋殼里蜷縮著。據(jù)說這種蛋治療婦科病,不知道有沒有依據(jù)。

        有顧客來,挑挑揀揀一番,買了些零碎走了。一小個子黑莓嫂仍舊坐到門口的矮凳子上,不緊不慢地剝好毛蛋,擺到瓦片上,拿到臺階下的蜂窩煤爐子上去炕干。

        她手里忙著,聽見罵她烏鴉屁股,就慢吞吞抬起臉,笑著,大腿上拍一巴掌,回了一句更加難聽的——呸,樹上的死鳥兒,縮脖縮肩,陰囊緊縮,爬那么高,不要臉嗎?

        倆人不緊不慢吵著。倘若有顧客來,就各自去忙。得空,接著吵。我一直懷疑,這倆貨會不會吵出感情來。這么逍遙安靜的吵法,實(shí)在像調(diào)情。

        這年秋天一直下雨,毛毛細(xì)雨,瓢潑大雨,輪換著下。這也難怪,已經(jīng)9月了。南月亮街大部分顧客是從鄉(xiāng)里來的,號稱農(nóng)民街。既然雨下個不停,那么鄉(xiāng)里人就無法進(jìn)城。

        雨季害得大家都沒有生意可做。我覺得街坊們肯定是受小個子黑莓嫂和道哥的影響,開始罵街。不對,是罵天。我的個天,老天爺罵不得呀。

        一開始,是楊光蛋在罵。他在斜雨里斜著肩膀走了一陣子,回到店門前,站在門口罵了一句,咬牙切齒,咒罵的就是老天爺。慢慢地,街坊鄰居們跟著楊光蛋罵天,先是一句兩句,后來罵大半天。每天清晨,拉開卷閘門,如果雨滴在滴答,一片咒罵聲不絕于耳。

        小喬提著裙角到我店里來串門,百草堂也清閑下來。她說,楊光蛋那孫子,一天到晚罵老天,好像老天是他兒子似的。

        蒼天大地,不能這樣罵,我嘀咕道,下雨有下雨的活兒,天晴有天晴的活兒,誰敢給老天爺使氣呢。下雨讀讀書,天晴做生意,錢不是天天掙的。

        小喬說,那可不,老天爺?shù)氖虑椋l能抱怨呢,既然有四季,那就有風(fēng)雨嘛。又不是要下一年的雨,何必呢。

        可是,門外還是有稀疏的罵聲飄蕩。這個罵罷,那個接上,好像不罵兩句就心里不安。再說老天爺聽見了也不能把他們怎么樣,哪有個老天爺和人打架的。

        倒是這棟樓上打卡上班的人,既不抱怨也不哀嘆,裝出勤奮干活的樣子,但又不肯使力氣,磨磨唧唧,喝喝茶,吸幾支煙,打發(fā)掉一個雨天。

        小喬說,你看看,還是拿工資的人好,瞎混一天,錢可不少一分。都怪當(dāng)年家窮,沒機(jī)會讀書。

        我笑笑,安慰說,其實(shí)開鋪?zhàn)右餐?,至少下雨天很閑,逍遙自在。

        不過,棺材鋪就沒有受雨季影響。他們在室內(nèi)干活,舉著釘槍嘭嘭嘭釘木板子。無論大雨小雨,又下不到屋子里。除了老板,木匠可能也很想停工,跟著大家閑聊。

        雨一直不停,瀝瀝拉拉,老牛不死,稀糞不斷。月亮街的醉漢就慢慢多起來。他們說,下雨天,喝酒天。又說,月亮街,酒鬼街。

        和小個子黑莓嫂天天吵架的胖子道哥早都休戰(zhàn),把戰(zhàn)場轉(zhuǎn)移到酒場子上去了。他似乎很有朋友,他的店里有一間套間,隔三岔五飄出來酒味道和劃拳聲。自然,楊光蛋也是座上客——有人打牛奶,咣咣咣敲鐵牌子,手腕都快要敲斷,不見楊光蛋的鬼影子。

        道哥很健壯,平時能拿住自己的身體,看起來像百年老白楊那么高大穩(wěn)當(dāng)——為啥不是老樺樹?因為樺樹皮紛紛揚(yáng)揚(yáng)卷著,看起來破衣爛衫乞丐似的,而道哥很體面,雖然胖。但是一旦喝醉酒,尤其是黃昏天氣,那就相當(dāng)糟糕。他近乎兩百斤的身體也不算是頂沉的,但是喝了酒腿子發(fā)軟呀,負(fù)載大,支撐不住身體,走幾步肯定會摔倒。

        喝了一整天,怕黃昏又到黃昏。道哥大概是送朋友,嘴里咿哩哇啦說著什么,可能在罵老天爺。然后搖晃著走下臺階,走到步行道上去。剛走了幾步,嗵一聲翻掉,他莊嚴(yán)地躺在地上,嘆息一聲。道哥癱軟在泥水里,腿腳蹬了幾蹬,死命掙扎爬起來。剛站起來,嗵一聲又栽翻。

        他罵罵咧咧,地上滾了幾滾,伸手抓住綠化欄桿,再一次試圖站起來??上д镜桨胪?,朝后栽過去,一個跟頭栽到灌木叢里。那兒是一大叢玫瑰——玫瑰早都開過了,只剩下刺還在。

        月亮街大致是這樣,一條街道,兩邊是綠化帶,種滿了各種植物。綠化帶與店鋪之間,留著步行道。道哥是從步行道直接栽到植物叢里去的。

        可憐的道哥,壓倒一大片玫瑰,粗聲號叫。店鋪里的街坊們除了正在喝酒的,清醒的都默默看著道哥,預(yù)測他下一步怎么爬起來——這能怪誰呢?既然有錢喝酒,就該受這個罪。楊光蛋其實(shí)不很醉,但他內(nèi)心肯定是拒絕的,存心讓道哥出洋相。他撅著腚,裝出拉扯道哥的樣子,但根本不使力氣,凈在那里瞎咧咧。剛提起來一點(diǎn)又丟下去,道哥的身子剛從刺叢里脫離,又戳進(jìn)去,號叫聲一聲比一聲慘烈。

        據(jù)說酒鬼的腦袋都斷片,沒有知覺,但身體知道疼痛,因為道哥的慘叫很有說服力。可是對于玫瑰來說,也夠糟心的,這個胖子把它們壓個骨折不說,還反復(fù)碾壓,害得玫瑰刺都逃跑了不少——玫瑰不能沒有刺,刺是它們的王冠。

        我仍然和小喬在聊天。我說,要不我倆去抬道哥起來吧?可憐見的。可是小喬甩甩頭發(fā)說,我才不去呢,誰愿意抬就去抬吧,反正我倆根本抬不起來。你想想看,人喝醉后,自己使不上力氣,那就非常重,比平時重多了,跟大石頭一樣,死沉死沉。

        我說,不是有杠桿原理嗎?是不是拿杠子撬,就會輕松些?

        那我可不知道。你要從哪兒撬?從腰里撬嗎?小喬說她數(shù)學(xué)不好,不懂杠桿原理。

        我也不懂,我甚至想不起來杠桿原理是屬于數(shù)學(xué)還是物理還是化學(xué)。反正腦子里有這么個詞兒。

        我拎著一根棍子出門,小喬并沒有跟出來??墒俏覄倓偱e起棍子,試圖找個切入點(diǎn),道哥就破口大罵,老丫頭,你憑白打老子干什么,滾。

        我把棍子撐到他脊背,喊著一二三,起。但他使不上力氣,癱軟成一團(tuán)。看熱鬧的鄰居們哈哈大笑,他們終于發(fā)現(xiàn)躺在玫瑰叢里的道哥,就像放羊的孩子突然發(fā)現(xiàn)了棗子,窮漢突然摸到了一塊銀幣。大家忘了壞天氣,咧開嘴巴隨隨便便大笑著,陸陸續(xù)續(xù)走出來幫忙。

        我杵著棍子死死撐住道哥的脊背,他們拽的拽,抬的抬,快要起來時,棍子斷了,道哥嗵一聲重新掉進(jìn)玫瑰刺枝子里,釋放出一連串號叫之后,厲聲責(zé)罵我,老丫頭,你昏了頭啊?拿的什么破棍子,就不會找個結(jié)實(shí)的嗎?呸。

        街坊們的笑聲沖決而出,他們笑得腿肚子都要抽筋。要不是耳朵擋著,怕是嘴要咧到后腦勺去。因為灌木和玫瑰刺太多,不好下手,誰都怕扎,所以救援顯得相當(dāng)艱難。他們賣力喊著號子,抬腳的,抱脖子的,拉扯衣裳角的,揪頭發(fā)的——有人不小心踩到了楊光蛋的腳,楊光蛋發(fā)出疼痛無比的尖嘯。有人又一個趔趄撞到楊光蛋的肩膀上,直接把他撞翻到另一叢灌木里——不是玫瑰叢,是黃刺。

        楊光蛋躺在黃刺叢里尖聲罵人,罵的不是別人,是市政所的。誰叫他們沒腦子,種下這么多刺兒的植物。種些別的不好嘛,比如草坪,可以舒舒服服躺上去打滾兒。這些禍害東西,腦子靠線,一點(diǎn)也不替老子們酒漢著想。他破口大罵。

        想想看,世界就是這樣。你看這個黃昏,巨大的歡樂伴隨著巨大的苦楚。街坊笑得氣都快要斷了,而兩個醉漢,疼得嗓子都喊啞了。他們終于被弄出來,躺在沒有刺的平地上蹬著腿子呻吟,好凄慘。

        有人把他們扶到街對面,曹大夫老眼昏花給他們消毒,拔刺,打止痛針,百草堂不時傳來嗷嗷叫喚聲。小個子黑莓嫂嗑著瓜子,一只腳蹬在臺階上,對我說,可惜了那根棍子,不然能賣十塊錢,白蠟的。小喬瞥了一眼對面的百草堂,說,你瞅瞅,那兩個刺猬的刺拔光了嗎?我才不想去幫忙呢。

        從她的口氣里,不難聽出來幸災(zāi)樂禍。我眼神好,可也看不清到底拔光了刺沒有。

        我的想法是,一個男人,不管做點(diǎn)什么活計,總是要養(yǎng)家糊口的。既然月亮街這地兒不怎么掙錢,那就省點(diǎn)錢——錢多了可以談生活,錢少了只能維持生存。

        事實(shí)上我簡直是多慮了,道哥養(yǎng)好傷,接著喝,沒工夫和小個子黑莓嫂吵架。雖然喝酒費(fèi)錢,但畢竟也是他自己的錢。

        不過,小個子黑莓嫂可不消停,不斷發(fā)出一些嘈雜的聲音。要么門口的爐子呼呼作響,鍋里咕嘟咕嘟沸騰,她在熬美容的驢皮。要么嘩啦嘩啦使勁兒洗刷牛下水,然后又煮到鍋里。要么吭哧吭哧轉(zhuǎn)呼啦圈。要么叮叮咚咚彈電子琴——她實(shí)在是個過日子的好手,絕對不浪費(fèi)一秒鐘。

        雨季里,沒有生意可做的小商人們有的罵天爺,有的唉聲嘆氣,有的循著自己的途徑尋找歡樂,不論什么歡樂都行。雨水從屋檐上滴答下來,滴答得小心翼翼,因為罵老天的人多,愛開玩笑的人少。在月亮街,罵老天爺和開玩笑沒什么區(qū)別。如果硬要找出區(qū)別,那就是開玩笑敗了。因為開玩笑需要有人聽,罵老天也獨(dú)自一人就足夠。

        當(dāng)然,雨水滴滴答答帶來的美妙,陰雨蒙蒙的天氣那種朦朧迷離,植物們濕漉漉的那種干凈透徹,都沒人在乎。因為那個不值錢。

        只有我喜歡陰雨天,透過玻璃看街上的景物,仔細(xì)聆聽雨水委婉的降落。我喜歡天地一片迷茫,水蒙蒙的感覺。

        初冬,天氣晴了,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把積攢了許久的冷寂趕走。冬天就得抓緊做買賣,不像動物,冬天可以休眠不花錢。不過,東月亮街傳來一件大事——東月亮街是大商戶們。銀行,商場,特產(chǎn)店,賓館,酒樓。其中有一家最大的金店,叫月亮樓金店。它怎么啦?被江洋大盜洗劫一空啦。

        好家伙,那得多大一筆錢呀。南月亮街的閑人們嘀嘀咕咕,怎么也算不出來那么一注巨款。整個雨季,沒讓大家的頭腦生長,倒是生銹了。那筆巨款,讓南月亮街的人心生慚愧——我們來到這個世界到底為了什么?也不缺鼻子,也不缺眼睛,可是一天才掙幾十塊。而人家一丟就是幾百萬,我的個天。

        坊間流傳的說法,是說月亮樓的隔壁,仙人聚辣菜館正在裝修。盜賊潛入仙人聚,打穿墻得手。對于一群閑人來說,有點(diǎn)談資就足夠,金店失竊顯然題材有點(diǎn)大,拿不住。

        他們不關(guān)心盜賊,那是警察的事情。也許盜賊正在逃跑的路上,也許正在銷贓,誰知道呢。也不同情金店老板,那是個外地佬,相當(dāng)闊綽。他們只不過心疼那些錢。畢竟,大家努力一輩子也不一定掙夠那么多。

        他們甚至跑到東月亮街,圍著卷閘門緊閉的金店評頭論足。而金店門口的霓虹燈還在反復(fù)閃爍,像眨巴的眼睛,不停地告訴人們,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

        當(dāng)然,任何天大的新聞,都不會超過三天。南月亮街的人們繼續(xù)掙一天幾十塊錢,忘了富有的東月亮街。

        道哥正在門口喝酒,鋪?zhàn)拥奈蓍芎軐?,門口臺階也寬,下酒菜擱在紙箱子上。他的酒友除了楊光蛋,還有小個子黑莓嫂。我早就懷疑,他兩個那樣的吵法,遲早會吵出感情來。

        道哥粗糙壯實(shí)的手捏著酒盅,噓一聲吸掉酒盅里的酒。楊光蛋的手,指甲縫里藏著黑泥,他的手扇子那樣大,把酒盅攥在手心,舔舐一下酒盅沿,看起來一揚(yáng)脖子喝干,實(shí)際上酒盅底部還剩著一層殘酒。他們把酒盅重新添滿,連同那些口水殘酒又喝下去,真惡心。小個子黑莓嫂的手雖然胖,雖然黑,但從不疏于保養(yǎng),所以柔軟。她小心翼翼端起酒杯,嗅嗅酒味,倒是喝干凈的。當(dāng)然,楊光蛋的口水也喝了不少。

        道哥顯然已經(jīng)喝醉。當(dāng)然,他自己花錢買的酒,憑什么他不能多喝一點(diǎn)呢。他粗聲大氣喊我,來呀,老丫頭,你也喝一口,你都拿杠子搗過我呢。

        門口閑諞傳的街坊們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有些人活著,雖然不是給大家取樂,但生活嘛,笑一笑也無妨。

        我就沒有笑,因為我生理期,肚子疼,腰疼,笑不出來。我翻個白眼仁說,什么叫杠子搗你,我那是撬,杠桿原理。救你哩。

        救個毛線,你那個泥捏的杠子根本不頂事,一搗就折掉,把老子的脊背扎成篩子底,讓別人還以為老子放血減肥呢。

        一陣哄笑,屋檐下的閑人們都咧著嘴,露出白牙黃牙大板牙,也有沒牙齒的。都把臉笑成個包子,捏扁了那種。

        于是,道哥神氣起來,扯起嗓子給大家說,活人嘛,一笑難得。一輩子嘛,不就是街坊鄰居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是誰?我是誰?相互注視著,彼此猜著,就老了嘛。

        小個子黑莓嫂也大著舌頭說,那可不,別說道哥喝醉了酒胡說,也別說是被太陽曬得亂咧咧,這才是真話。哪個人不猜人?哪個人不被別人猜?

        此時楊光蛋也醉醺醺地說,如果我沒有數(shù)錯的話,老丫頭,今年你已經(jīng)換了兩三回手機(jī),都是高檔貨,哪個給你買的?說呀。

        我斜了她一眼,罵道,老子的兄弟開手機(jī)店的,連鎖店好幾個,老子一天拿五個也拿得起。東月亮街,飛天手機(jī)大賣場,老子弟弟新開的,知道不?

        又噴發(fā)出一陣狂野的笑,鄰居們已經(jīng)笑到飽和,無法再笑出聲音了。不過,有人還要超負(fù)荷笑的時候,堅持把自己笑虛脫的時候,有兩個警察過來了。他們拿著幾張模糊的照片,大概是監(jiān)控的截圖,教大家看看認(rèn)識不。

        道哥搶過照片,看了一陣子后,哈哈大笑,他說,楊光蛋,這不是你兒子嗎?老子見過的,沒錯兒。別看蒙著臉,這后背影子可沒走樣。你看,他肩膀還有點(diǎn)斜,細(xì)腿細(xì)胳膊,絕對是,沒得跑。

        閑人們都變了臉,因為整個月亮街,只有道哥不知道楊光蛋的兒子是盜賊,沒有人告訴他呀。他和楊光蛋關(guān)系那么好,誰吃飽了撐的得罪人呢。

        楊光蛋的額頭已經(jīng)冒汗,臉綠了,眉毛抽搐了幾下。雖然他內(nèi)心強(qiáng)大,但畢竟喝醉了酒,拿不住心,隱藏的秘密只是滲出來那么一丟丟,已經(jīng)被警察迅速捕捉到。警察的眼睛多毒呢。

        大太陽底下,楊光蛋跟著警察走了。因為道哥掏出手機(jī),翻出幾張他和楊光蛋兒子的合影,證明給警察看,喏,明明就是同一個人嘛,你們信不過道哥?真是的,看,還有這張。

        誰能說清楊光蛋是什么感覺呢?他除了顫抖,變臉色,擺著腦袋,企圖撤回道哥的話之外,就剩下號啕大哭。唉唉,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有些人笑得肚子疼,有些人沮喪得要撞墻。

        道哥追上去,扯著楊光蛋的后衣襟說,多一個警察做朋友更加體面,回頭一起來喝酒。楊光蛋回頭踹了他一腳,道哥摔倒在人行道上,四蹄朝天,哇哇亂叫——呔,老丫頭,找你的杠子去,再把老子撬起來。

        經(jīng)過驚嚇的鄰居們,又忍不住發(fā)出尖厲呼嘯的狂笑。這個滑稽的胖子,把酒友送到局子里去,還樂成這樣。當(dāng)然,道哥實(shí)在太醉,腦子糨糊似的,反正就是個胡整。哪里管得楊光蛋的死活。

        不過,你以為第二天酒醒后,道哥會弄明白事情的原委,內(nèi)疚得要死嗎?沒有,一渣渣都沒有。清晨他剛吃了一碗牛大,又被叫走喝酒。道哥忙得很,他的幾個哥們跑到酒廠打工,他不是在喝酒,就是在喝酒途中,壓根就忘了倒霉的楊光蛋。事實(shí)上,他朋友實(shí)在多,少一打都沒關(guān)系。不像楊光蛋,只有他一個朋友。

        誰也不知道楊光蛋在局子里怎么樣。反正,月亮樓金店失竊與他兒子擺不脫干系,被道哥認(rèn)了個準(zhǔn)。他們關(guān)系實(shí)在太鐵,鐵桿子,鐵杠子。盡管人人都說道哥是個臥底。

        有天晚上大雪,小喬在我店里聊天,聊到很遲。曹大夫敲著卷閘門大聲喊。他說,有個雪疙瘩,你們出來看看是不是人。

        道哥蜷縮在路邊,身上落了雪,差不多被雪埋住。小喬用腳尖踢了踢,看他是否還活著。曹大夫咕噥說,他又不是可以用腳踢的石頭,你手推一下不好嗎?

        小喬說,已經(jīng)有人用腳踢過他了,你看胳膊肘上都沒有雪。

        那是我剛才踢了兩下,因為我不確定到底是不是從天而降的石頭。但是踢上去很軟,我這才有點(diǎn)疑惑。曹大夫老眼昏花地嘀咕。

        雖然道哥并非可以踢的石頭,但的確和石頭一樣,我們?nèi)齻€人抬不起來。他醉得很,快要凍僵。幸好又有幾個醉漢路過,連滾帶爬,幫我們把道哥弄到百草堂。那些醉漢們相互攙扶走了,還嘟嘟囔囔說,千萬別摔倒,摔倒就會睡著,睡著就會凍死。

        隔天酒醒的道哥繼續(xù)攆著場子喝酒去了。昨天的酒過不了今天的癮。今天的酒解不了明天的愁。小喬說,道哥也是個有怪癖的人。

        月亮街就這樣了,今天和明天完全重復(fù)。一天和一年沒有什么區(qū)別。我不清楚月亮街對于我意味著什么,只能感受到夾在理想和現(xiàn)實(shí)之間,肯定是有好大的距離,月亮街就是那段真實(shí)的距離。盡管月亮街也是真實(shí)的紅塵市井。倘若我向往那種吹滅讀書燈,滿身都是月的浪漫光陰,月亮街可給不了我。盡管它就叫月亮街。 (篇名書法:沙家業(yè))

        作者簡介

        劉梅花,本名劉玫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第二屆甘肅兒童文學(xué)八駿之一。近年在《芳草》《天涯》《散文》《讀者》等刊物發(fā)表大量散文作品。曾獲第七屆冰心散文獎、全國孫犁散文獎、首屆三毛散文獎、第二屆林語堂散文獎等獎項。著有長篇小說《西涼草木深》、散文集《陽光梅花》《草廬聽雪》《草木禪心》《愿你手中有花,心中有夢》等八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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