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微
一段12分鐘的旅程,SpaceX足足等了12年。
美國東部時間,2020年5月30日,美國佛羅里達州卡納維拉爾角的 NASA 肯尼迪航天中心,載人龍飛船和獵鷹9號準備發(fā)射升空,將兩名NASA宇航員送入國際空間站。
點火發(fā)射,2分鐘后,獵鷹9號順利完成一級火箭分離;9分半后,一級火箭成功降落海上平臺著陸回收。
第十二分鐘,獵鷹9號按計劃實現(xiàn)火箭二級分離,標志著首次商業(yè)載人飛船測試的成功。
經(jīng)過十幾個小時的飛行,載人龍飛船與空間站成功對接,兩位宇航員甚至沒感覺到任何撞擊,“我們對它的表現(xiàn)非常滿意”。
歷經(jīng)各種超乎想象的高壓與失敗,SpaceX終于創(chuàng)造了歷史。與此同時,這也是美國版“新基建”一個重大的里程碑,通過促進低地球軌道空間生態(tài)系統(tǒng)的發(fā)展,增強美國民間力量進入太空的能力。
幾乎所有的偉大都和自己的最初模樣,相距甚遠。
12年前,2008年的圣誕節(jié),馬斯克甚至沒錢給自己第二任妻子買一份像樣的禮物。獵鷹1號發(fā)射“三連敗”,幾乎燒光馬斯克投進去的一個億,特斯拉也面臨資金鏈斷裂。擺在他面前的,不僅僅是破產(chǎn),而且負債累累。備受煎熬的馬斯克會在睡著的情況下,爬到身邊妻子身上開始尖叫。
2006年3月獵鷹1號首秀失敗,馬斯克初嘗造火箭之艱難。一級燃料泄漏,導致發(fā)動機故障,火箭爆炸,搭載的衛(wèi)星設備將車間的屋頂撞得粉碎。一群工程師在酒吧借酒澆愁,隔日清醒,立刻再戰(zhàn)。2007年,第二次試飛雖開局良好,但仍以失敗告終。不少工程師大受打擊,他們知道老板的錢最多再支持一兩次發(fā)射。而且,早期團隊關鍵人物 Hollman 離開了 SpaceX,這位年輕工程師體現(xiàn)出馬斯克渴望得到的那類人才所具備的品質,很多人甚至擔心,少了他,公司會倒閉。
2008年,獵鷹1號發(fā)射第三次失敗。這也是最為艱難的一年,馬斯克經(jīng)常半夜做噩夢,與2002年那位寫過軟件但對航空專業(yè)還是門外漢的富豪,判若兩人。當時,馬斯克天真以為3000萬美元就能將植物溫室送去火星。當被告知發(fā)射成本6000萬美元到8000萬美元時,他決定買一枚翻新的俄羅斯洲際彈道導彈來完成。
千里迢迢飛去俄羅斯談生意,結果不歡而散。在機場,馬斯克決定自己造火箭,他向同伴展示電腦里備好的成本報表,既然可以開著本田雅閣去太空,為什么非要坐法拉利?
一位叫 Tom Muller 的人在這份表格里增加了新型低成本火箭的性能和成本參數(shù),并和其他早期成員一起完善了造火箭計劃。他不僅是馬斯克決心成立 SpaceX 的重要支持者,也是公司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和 CTO。
2008年9月,獵鷹1號火箭第四次升空,成功地將虛擬有效載荷送入了軌道。SpaceX 爭取到NASA一份16億美元救命合同?!拔疑踔敛荒苣弥娫?,我只是脫口而出,我愛你們!”馬斯克回憶接到“中標”電話時的心情。
曙光乍現(xiàn),SpaceX 進入一個新階段。馬斯克利用這筆錢飛速擴張,拓展新的發(fā)射能力。2014年5月29日,SpaceX舉行載人龍飛船發(fā)布會,邁出了商業(yè)載人計劃第一步;2019年3月2日,完成首次載人飛船無人驗證飛行;2020年5月30日,完成首次載人火箭發(fā)射成功,締造歷史。
除了制造送飛船上天的獵鷹火箭,SpaceX 還制造龍飛船。高度垂直整合,幾乎所有配件都在內(nèi)部生產(chǎn),成為火箭和飛船成本能降下來的重要因素。比如,龍飛船總成本3億,其他公司飛船項目成本比這個數(shù)字高出10到30倍。
SpaceX 80-90%的制造工作都是自己完成,包括火箭、發(fā)動機、電子設備和其他部件。相比之下,從俄羅斯和烏克蘭進口核心部件的競爭對手(比如 Orbital Science )更像是組裝商。ULA(聯(lián)合發(fā)射聯(lián)盟,也是波音和洛克希德·馬丁合營公司)有1200多個供應商來幫助他們制造產(chǎn)品。
不光自己完成制造,SpaceX 還自己設計了主板、電路、探測震動的傳感器、飛行計算器和太陽能板。不同于其他公司對“太空級別”設備的孜孜以求,SpaceX的設備往往由現(xiàn)成的消費類電子產(chǎn)品制成。他們甚至發(fā)現(xiàn),僅僅是一個精簡后的無線電裝置,不僅可以將重量減少20%,自產(chǎn)成本節(jié)省程度也讓人驚訝。如果一些工業(yè)級設備由傳統(tǒng)航天企業(yè)生產(chǎn),成本在5萬美元到10萬美元之間,而在SpaceX的制造成本則只有5000美元。
“以現(xiàn)有載人飛船搭載的星載計算機和控制器舉例,單個控制器價格為500萬元人民幣左右,一共14個系統(tǒng),為了追求高可靠性,每個系統(tǒng)1+1備份,一共28個控制器,成本總計約1.4億人民幣!而SpaceX的龍飛船主控系統(tǒng)的芯片組僅用了2.6萬人民幣,成本相差5348倍!”我國民營衛(wèi)星公司九天微星的九天粒波(筆名),也曾撰文探討SpaceX在主控系統(tǒng)的芯片組上極強的成本控制能力。
即使針對供應商,馬斯克也有辦法說服對方壓低成本。比如,波音花費5年和一億美元造出渦輪泵,SpaceX供應商被要求將成本控制在100萬美元,時間是一年。最后,這位渦輪泵供應商花了13個月做出來了。
除了高度的垂直一體化,還有對新技術的開放和大膽采用以及工程師文化。龍2飛船使用的超級德拉科引擎(SuperDraco),是有史以來第一個完全采用3D打印技術造出來的航天引擎,因為是由計算機控制點機械會用高強度鎳鉻鐵合金直接打印而成,不需要經(jīng)過人工焊接,強度和性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對自動化的追求也體現(xiàn)在 SpaceX 工廠里。他們用一臺古怪的兩層樓高的機器,實現(xiàn)巨型金屬板焊接流程自動化,并成為競爭對手紛紛效仿的對象。
無論是在特斯拉還是SpaceX,都可以感受到濃濃的工程師文化。就連馬斯克自己都說,他的生活90%由工程師組成。在SpaceX,畢業(yè)于常青藤大學的計算機科學家,負責機器設計的工程師和負責硬件制造的電焊工、機械師,都可以坐在一起。這在業(yè)內(nèi)算是一個重大突破,因為傳統(tǒng)的航空公司都會讓工程師和機械師分開工作,在便宜的地方設立工廠,工程師和機械師往往相隔千里之外。
在商業(yè)模式上,馬斯克追求“薄利多銷”,從來不指望發(fā)射一次大賺一筆,寧愿每次只賺一點兒并通過多次發(fā)射,用規(guī)模效益和持續(xù)的技術改進,大大降低成本。
雖然2008年是馬斯克最艱難的一年,但是,轉機也在悄然醞釀,那一年奧巴馬當選為美國總統(tǒng)。沒有奧巴馬政府的推波助瀾,以及NASA在整個項目過程中的全方位支持,僅憑馬斯克一家公司,不可能實現(xiàn)這樣的壯舉。
美國雖然在冷戰(zhàn)時期,創(chuàng)造出世界上最先進、最復雜、可以重復使用的航天飛機,也曾嘲笑俄羅斯載人飛船的粗糙,時過境遷,自己的航天飛機卻成為NASA最為沉重的成本負擔。除了舊式設計給宇航員帶來的安全隱患,雖然航天飛機可以重復使用,但是,作為最為復雜的航天器,每更換一個零部件,特殊加工設備和維護保養(yǎng)人員的高昂成本,越來越讓美國政府不堪重負。當然,還有天價的發(fā)射費用,一次發(fā)射費用大約需要四五億美元。
正是在這一背景下,上任于美國財政赤字和金融危機等加深之時的奧巴馬,力主把燒錢的各種航天計劃予以停止,這使得新的航天飛機建造計劃被撤銷,并提倡與商業(yè)太空公司合作。
于是,就有了 NASA 的 Commercial Crew 項目,一個類似 PPP(政府與社會資本合作)的模式變革。其主要目標之一,就是讓私人企業(yè)(而不是NASA)制造出下一代航天器,將美國宇航員送上軌道。航天器制造完成之后,這些私人企業(yè)可以通過運營航天飛行服務來實現(xiàn)盈利。有觀點曾分析指出,美國正在開展的這項基礎設施建設,一方面有利于加速人才流向美國已然成熟的民營航天產(chǎn)業(yè)。只要人才“藏富于民”,國家的航天科技人才的可持續(xù)增長,就有第二個更為穩(wěn)定的基礎。另一方面,也只有美國人才敢利用純民間資本做大太空旅游等產(chǎn)業(yè),蛋糕之大,能吸引人才和就業(yè)人員之多,也是超出估量的。從2010年開始,項目第一輪投資約5000萬美元,第二輪NASA資助2.7億美元,SpaceX首次出現(xiàn)在名單中。
所以說,沒有NASA的全方位支持,馬斯克徒手難以創(chuàng)造奇跡。
比如火箭人才方面。SpaceX 優(yōu)勢之一在于擁有幾位經(jīng)驗豐富的員工,他們都曾在波音這樣的公司參與過火箭項目,或者本身就是前宇航員。在技術層面,通過直接派駐技術人員和通過專利轉讓等方式,NASA 幫助 SpaceX 等合作伙伴發(fā)展和驗證了關鍵技術。NASA開放了“阿波羅”計劃中的部分技術,支持新興商業(yè)航天企業(yè)參與空間活動,如“獵鷹”系列火箭的“灰背隼”(Merlin)發(fā)動機,就是采用了“阿波羅”計劃登月艙下降級發(fā)動機的噴管技術。
SpaceX 還通過與NASA達成協(xié)議,買到了PICA隔熱材料的生產(chǎn)工藝。所謂PICA是指Phenolic Impregnated Carbon Ablator,即酚醛浸漬碳燒蝕材料,是NASA阿姆斯研究中心為航天器從深空返回而研發(fā)的高性能燒蝕隔熱材料,可謂該中心幾十年的科研結晶。這種材料甚至在阿姆斯研究中心的測試中短暫承受了7000°C、4.9千米/秒的高溫高壓氣體灼燒(這一溫度甚至比太陽表面還要高1500攝氏度),被選為星塵號彗星探測器返回艙的底部隔熱材料。
“如果到了因為死亡或者其他問題迫使你交出接力棒的那一天,但是,你的計劃還一直處于想象之中,你能否平靜地接受這個現(xiàn)實?” 幾年前,《萬古》(Aeon)雜志記者曾問馬斯克這個很有趣的問題?!爱斎灰届o接受,我已經(jīng)考慮很久了?!瘪R斯克回答,“我一直試著構造一個世界——當我不在的情況下,SpaceX依然能夠繼續(xù)它的使命。”“你會把接力棒交給他們嗎?”記者看著辦公室里馬斯克兒子的照片問。
馬斯克曾計劃把這項事業(yè)交付給一個或者幾個機構,但他對記者說,家族影響力也許更加穩(wěn)固,“我只是不想讓這項事業(yè)被那些利欲熏心的私募股權控制,那將很可怕?!?/p>
好個“家族影響力”,馬斯克的最初計劃也是在變的,事業(yè)接力棒莫非要傳給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