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龐余亮
相比長江邊的大城市,揚州不胖,恰到好處的勻稱。
古運河如一根綠瓜藤樣,輕輕巧巧地纏住了揚州城的院落和籬笆。瘦西湖就是這根瓜藤上汁液飽滿的綠絲瓜——是一只擁有“水蛇腰”的絲瓜。
“水蛇腰”,是汪曾祺先生喜歡用的一個詞,是形容運河邊女人窈窕和風姿的詞語,如果用在大運河和揚州城的關系上,也完全恰當。由于古運河的纏繞和灌溉,揚州城也像一個擁有水蛇腰的佳人。
汪先生是“高寶興”中的高郵人。我是“高寶興”中的興化人。高郵、寶應、興化三個地方的女子,是揚州船娘的主力軍——她們的水蛇腰肯定是搖櫓搖出來的。
我第一次去揚州,是從下河出發(fā)的。16歲的我坐著老汽車向上爬坡。父親告訴過我,那比我們高的地方,叫“高田”。老汽車爬到“高田”的最高處,就是大運河的河堤。到了大運河,老汽車停下來加水。我第一次呆在大運河邊,看著傳說中的大運河(那可是香煙殼上的大運河,也是有麻虎子傳說的童年的大運河),正值秋汛,水很大,司機很容易取到了水。有個挎著皮革黑包的供銷員模樣的男人對我說,這大運河可了不得,向南,就是揚州,而向北,一直向北,就是北京。
就因為這個供銷員的話,大運河被我想象成一條水做的鐵路。驗證我這句話的,是揚州城門口的運河大橋,那是座鐵橋。咣當咣當搖過鐵橋后,揚州城到了。
迎接我的竟然是翠竹做的牌樓,牌樓上有四個瘦金體的字:揚州花市。
從未見過那么多的花,排成隊伍,似乎在歡迎第一次來揚州的少年:他饑渴的眼睛,像是在咕嘟咕嘟地牛飲。
很多花就這樣閃爍過去了,但我記住了兩朵花:一種是紅的,叫茱萸花;一種是雪白的,叫瓊花。
瓊花!隋煬帝的瓊花!
我驚叫了一聲,那個小臉的花農(nóng)對我的尖叫斤斤計較,你懷疑它不是瓊花嗎?你仔細看看,它就是瓊花,不是聚八仙!
我嚇得趕緊躥到茱萸花那邊,種茱萸花的花農(nóng)脾氣比較好,聽說我來自興化,他主動說起了興化老鄉(xiāng)鄭板橋。
他說,鄭板橋在揚州畫畫寫字賺了不少錢。
他又說,鄭板橋在揚州也花了不少錢。
我不知道他是在表揚鄭板橋還是批評鄭板橋,反正那幾個揚州八怪,怪得奇,怪得妙,就像揚州和隋煬帝,既有隋煬帝看到自己和命運幻影的迷樓,亦有每年要雷劈好幾次的雷塘。
說不清的揚州,說不完的揚州。幾乎看不到仙鶴,小小的巷子里,幾乎全是散發(fā)著茴香和八角味的揚州鹽水鵝。
每次走過,總是有口水。
翻揚州的書也有口水。我看得最早的一本是《揚州畫舫錄》,乾隆皇帝來揚州,揚州人為了鎮(zhèn)住來自京城的挑剔胃口,精挑細選,派出了十三個揚州私家廚子,做出了十三道代表作。
“文思和尚豆腐”:這個還懂,是和尚做的豆腐。
“施胖子梨絲炒肉”:施胖子是誰?
“江鄭堂十樣豬頭”:什么是“十樣豬頭”?是十只豬頭放在乾隆皇帝的面前,還是做了十樣豬頭菜,可板起手指頭,一只豬頭怎么也做不到十樣菜啊,可這個叫江鄭堂的還是做到了,不然就是欺君之罪哦。
把口水收起來,就可以去個園看看竹子,去何園看看楓樹,要不就去看看瘦西湖的白塔。
揚州人說,這白塔是揚州鹽商一夜之間用鹽做成的。我以為是真的,有一次我還夢見,太陽把白塔曬化了,瘦西湖的水都漫過大虹橋了。
但那水是漫不到居住在安樂巷的朱自清先生家的。我去過他家多次,三間兩廂的老房子,仿佛他還在,匆匆又匆匆,梅雨潭的綠,荷塘月色,還有背影,反復吟誦,什么樣的奇跡,什么樣的詩情,就這么不可救藥地愛上寫詩——揚州的老房子多么清涼啊。
1983年的揚州,我見得最多的不是楊柳,而是榆樹和苦楝樹。高大的榆樹,紛紛揚揚的榆錢,落在古運河上,又跟著運河水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也許是在水邊長大的緣故,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逃課去看運河,尤其是想看古運河邊古渡邊杵衣的揚州女子。她們手中的杵衣棒一上一下,美妙的腰身就有意無意地露了出來。那味道,就像我手中的揚州包子。
對了,我有很多書就是坐在古渡邊讀的,那里有很多不生蟲子的蔥蘢的苦楝樹,我捧一本書,兩只包子當成午餐,一讀就是一個下午——我應該是運河邊一只有小蟲眼的小黃瓜。
我的學校在史可法路,學校的前面,就是有史可法衣冠冢的梅花嶺。
“數(shù)點梅花亡國淚,二分明月故臣心?!?/p>
銀杏高大,梅花茂盛。后來我們創(chuàng)立了大學生詩社,取名“梅嶺詩社”。每次寫詩,總是要寫到銀杏和梅花,秋天最深的時候,銀杏把史可法的衣冠冢披上了一層金盔甲。到了落雪季節(jié),梅花香得令我們眩暈。
大學幾年,不知道去過多少次梅嶺。每次都會與那只古代的獨木舟相逢。不知道是誰把將近20 米長的獨木舟放在這紀念館的后院。
據(jù)說獨木舟是古城河清淤時挖出來的,與古邗溝有關。古邗溝可是公元前486 年吳王夫差開挖的,這條長長的獨木舟為什么要放在這里呢?是從這里起航,還是剛剛抵達這里?還有,這么長的獨木舟,需要多么高大的樹?
揚州的謎面太多了。
從史可法路到東關街,只需要沿著國慶路步行15 分鐘。如果你不想在東關街上停留太久的話,只要走10分鐘,就可以抵達東關古渡了。
從古鎮(zhèn)瓜洲過來的船隊,幾乎是和我同時抵達。
船隊上的小伙子,比我大膽多了,總是故意加大馬力,讓運河里的波浪替他們“咬”一下杵衣的水蛇腰女子。
水蛇腰的女子也不是好惹的,她們會用特別好聽的揚州話批評那些小伙子。那嗓音,清脆得像揚州的水紅小蘿卜。
作為觀眾的我,仿佛是在聽揚州評話,那王少堂的《武十回》和《宋十回》,比《水滸傳》更有嚼頭。還有從《清風閘》里延伸出來的《皮五辣子》,全是揚州人性格的密碼。
我說不清自己在古運河邊看過多少書。在古運河邊看書的事,我從未寫出來,不是不想寫,而是愧疚。那愧疚就像是隱在古運河水中的碼頭的石臺階,一旦水褪去,那些石階上青苔和銹跡就是我的愧疚。
在我抵達揚州的第二年春天,一位老人發(fā)現(xiàn)了正在河邊懶散讀書的我。我當時讀的是一本詩集,劉祖慈的《年輪》。這是我在揚州國慶路新華書店購得的。詩句很傳統(tǒng),但當時的閱讀水平僅僅是如此。
老人和我談古運河,我的大運河知識就是在那個時候得到校正的,邗溝、隋煬帝、京杭大運河。他還給我談李白、杜牧,還談到了寫《揚州閑話》的易君左,如果不是當年周佛海出面,惹出大風波的易君左還不知道如何收場呢。他還談到了他在重慶教育部的同事郭沫若。當然,還談到了我最鐘愛的詩歌,我坦白了我的詩歌教育。后來,老人又給我講了艾青和戴望舒。
我當時并不知道這個老人就是寫鑒真東渡的姚江濱老師,只是懵懂地和他交流,后來老人帶我去他家里,一座長滿了花朵的揚州院落,看到了他寫的書《東渡使者》《晁衡師唐》。老人還給我買了六只翡翠燒賣。那味道的鮮美,至今還不能說得準確。還有,翡翠燒賣里的青菜怎么會那樣青翠?
那個揚州老院落的下午,那六只翡翠燒賣,我一直記得,還會一直愧疚下去。揚州的灑脫(唐詩中的逍遙見證)、揚州的仁義(比如揚州十日),揚州的水蛇腰的女子,在水蛇腰的大運河邊杵衣——當然,也杵那運河水中的月亮。
后來我再去東關街,在僅剩的一棵大苦楝樹下,我又想起了已仙逝的姚老師,東渡,東渡,東關古渡。
當時正值花季,暗紫的小花瓣,落滿了巷子口。我在樹下張手,等了一小把,穿過東關,走到古渡口,把它們?yōu)⒌搅斯胚\河的水面上。
星星點點的苦楝花,恰如揚州繡花鞋頭上的小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