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靜
所有的街巷里,石階上,運河上,
都沉睡著一種絕望的憂傷,
想要向人訴說過去的時光。
——黑塞
天空露出魚肚白的光亮,透過玻璃模模糊糊看得清床前石榴樹蜷曲的輪廓。小孩子一骨碌爬起來,邊披衣服邊跳下床,去看仙女臘八姐。無論天氣多么冷,絕不能有任何遲疑,否則就會錯過臘八姐。一只腳踩在鞋上,另一只腳來不及穿,一口氣拉開走扇發(fā)緊的門,心里像敲鼓一樣,急促緊密不敢停頓。如果提一下鞋或者扣好扣子,臘八姐轉(zhuǎn)眼就不見了。神秘而性子急的臘八姐端坐在冬天清晨光禿禿的樹杈上,“紅棉襖綠褲子,腰里別著個大肚子”,一定是扎眼的。
一年又一年,孩子們無論多么努力迅捷,一次一次提高速度,都沒看到過奶奶念叨的臘八姐。爸爸說,說瞎話鼻子會長長,奶奶說有臘八姐,媽媽說糖里有蟲子,都是大人騙小孩的游戲。他們樂此不疲。仙女的審美蒙住了富村裁縫的眼睛,幾乎所有女孩子冬天都是紅棉襖綠褲子。女孩子的衣服穿小了,留給下邊的弟弟妹妹,趕上誰是誰,來不及區(qū)分男女,一群孩子在場院里進進出出,都是土得掉渣的臘八姐裝束。上了小學(xué)就不一樣了,男女上不同的廁所,唱歌要分男聲女聲,家長們說,上了小學(xué)就講文明了,要天天洗臉刷牙,不打人不罵人,見人要打招呼。那些騙小孩的話再也沒人聽了,富村小學(xué)是他們走進文明世界的第一步。
學(xué)校有兩個老師,他們是文明的燈塔,一男一女。女老師是大隊書記梁漢民的女兒,代課老師,工資由村里發(fā)放;男老師是學(xué)區(qū)分配過來的,是民辦老師,拿財政工資。女老師是本村人,村里人幾乎見過她兒童時代的每一天,頭發(fā)干草一樣的紛亂,坐在門前臺階上啃著干饅頭,袖著手去小學(xué)校,用力抽一下鼻子,她跑開的姿勢像扇動翅膀的蝴蝶。抽條兒生長的時候村人一晃神就錯過了,好像熱氣騰騰出鍋的饅頭,一下子端上來了。梁瑩一年四季都修著利落的短頭發(fā),夏天穿黑色波點的襯衫,帶一塊上海牌的手表,表盤鉑金色的鑲邊,在陽光下特別扎眼,靠近她能聽到像心跳一樣的秒針聲。她做老師板正嚴厲,她右手插在褲兜里,走路邁大步,像個軍人。她穿過教室,沒有人敢迎著她的眼神,學(xué)生都懼怕她手里那支竹料的教桿,隨時會啪的一聲落在腰背上。家長們卻有些看輕她,初中畢業(yè)來教小學(xué),家長們當(dāng)她是看孩子的老師,直呼她的名字梁瑩。梁瑩教一年級,語文和數(shù)學(xué)一勺燴,她基本應(yīng)付得來。她還負責(zé)打鐘點,核一下手表上的數(shù)字,整點時刻拽拉鐘下面垂吊的繩子,發(fā)出急躁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聲,學(xué)生們就飛奔出教室去院子里撒個歡。
男老師姓劉,幾乎沒人知道他的全名,中等體量,微胖身材,頭發(fā)自然蜷曲,在頭頂上蓬松著,拉長了他的身高,他溫和愛笑,笑容里有一種靦腆,只要他露出笑容,后半段一定是低下頭去。他有禮貌,第一天來教書,是騎自行車來的。一到村口就從自行車上下來,看到早起的老人喊一聲,大爺大娘,他說是學(xué)校新來的老師,姓劉。老人家指著紅色磚墻說,往前走。他推著車子往前走,有人問他找誰,他再重復(fù)一遍自我介紹,那人說,往前走兩步就是了。此后成為慣例,劉老師進村必先下了車,推著自行車往前走,隨時停下腳步聊兩句,大人們都說劉老師文明謙和。劉老師夏天穿白色的確良短袖襯衫,里面套了尼龍小背心,透得出清晰的形狀。春秋天穿灰色外套,冬天外面套著軍大衣,有時候也換洗一身毛領(lǐng)的藍色棉猴。村里人恭恭敬敬地稱呼他劉老師,劉老師像鉆進羊群里的一只威風(fēng)凜凜的獵狗,每只羊都好奇地盤過頭看著它。劉老師教三年級,語文、數(shù)學(xué)、自然、地理、毛筆字、品德,沒有課程表,他到教室里來,說上什么課,學(xué)生就扒翻出相應(yīng)的課本,全憑他的意愿,他感覺自己是一只自由的獵狗。
梁瑩午飯回家吃。第一天梁瑩跟他說,劉老師去家里一起吃???劉老師說不用,我有準備。梁瑩翻翻寫好的教案,整理了一下辦公桌上散落的鋼筆、書簽,舒了一口氣似的把兩本教師用書豎起來,咚的一聲平齊搭在一起。衣裾擦過門邊,腳步在地板上拖動,咔嗒一聲蕩回來的風(fēng)門,剩下劉老師一個人,好像終于結(jié)束的一首協(xié)奏曲。他先放空癱坐了幾分鐘,稍后打起精神,給半熄的爐火填上新炭塊,拆開備好的鍋碗瓢盆,用毛巾一一擦拭,把白鋁飯盒放在蒸籠上等待鍋里的水煮沸。他關(guān)上門,仔細地吃飯,整個中午兩個小時,只有他一個人,他咬一口饅頭,夾一口菜,一點都不剩,飯后燙洗了飯盒,攤開曬在南面陽臺上。
春夏秋冬,他們熟悉了一點。從春天開始,他們成了朋友。
一男一女,一緊一松,一嚴一寬。兩位一起上課的時候,辦公室空蕩蕩的,課間和吃飯的時候兩個人笑語晏晏,有說不完的話,路過小學(xué)校的村民都能聽得見。他們停下來聽一番,聽不明白,他們談左和右的寫法,同樣都是一橫一撇,寫法卻是兩樣,左字一撇寫得小一些受看,右字的一撇需要長一些。寫字的事兒能聊得如此開心,讓人費解,有人踅進學(xué)校打個招呼,背著手到處看看??吹接腥藖恚瑒⒗蠋熡鰜砹膬删?,梁瑩低下頭看書,寫教案。
劉老師問:“找我有事兒?”
來人答:“沒事兒,我就看看。”
劉老師說:“看看唄,又不要錢。我去上課,您進來坐會兒?”
來人擺擺手走了,心里悵悵的,沒有鬧明白原委。
劉老師是村里一員,他屬于每一個人,每一個人也屬于他。冬季老師生爐子需要玉米棒,干燥易起火,學(xué)生輪流碼地整整齊齊地送過去,也有家長自作主張給老師擔(dān)一挑去,劉老師客氣推讓一下,但都會收下,玉米棒不需要花錢,沒什么好拒絕的。一家送,家家送,接了一家,就不好拒絕另一家。有學(xué)生讀書的來送,他覺得收下沒問題,沒學(xué)生讀書的,純是對劉老師的敬意,他就留下來人聊兩句,家長里短,劉老師也懂得,適時地回應(yīng)兩句,讓人心順口服。有人送來幾瓶酒,劉老師嚴詞推卻,來人就說酒是自己釀造的,不值錢,況且自己不會喝酒,在家放著就是浪費。也有人送來幾塊肉,劉老師哭笑不得,追出去,人已經(jīng)跑得沒影了,他覺得有辱斯文。送最多的是大白菜和玉米棒,學(xué)校的儲物間都放不下了。劉老師在班上說,請同學(xué)們回家告訴家長,讓家長不要送東西來了,老師一切都夠用。
中午下了暴雨,傍晚放晴,路上泥濘,劉老師沒辦法回家,梁瑩家來了客人,梁瑩的爸爸叫劉老師去陪客人。劉老師說自己不擅喝酒,梁瑩說,不用喝酒,就坐著說說話。這也正常,常住在這里,難免要接受幾次請客吃飯。去做客不能空手,劉老師把酒和肉挑揀出來帶上,有來有往。劉老師并不記得是誰家送的酒和肉,他大剌剌地提著送到梁瑩家,心里感激送來酒肉的家長,不然他就要專門去買禮品。梁瑩家請來陪客的并不只有劉老師,他們請了七八個人,人多喝酒才熱鬧,一圈下來一斤酒,主賓盡興,喝酒劃拳,此起彼伏,富村的兄弟哥們就這樣融為一體。
劉老師一進門,座上諸位都看到了他手中的酒和肉,送酒的人一眼就認出了自家的酒,送肉的人也猜出了是自己家的肉。劉老師心里嘀咕了一下,隨后就釋然。他覺得他們應(yīng)該理解,自己不可能大動干戈地在辦公室燒魚煮肉,也不好喝起小酒,況且禮品送了來就歸自己支配,并無多大不當(dāng)。觥籌交錯間,人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劉老師推辭不下,勉強喝了幾杯,嗆辣的氣流直插心肺,他感到周身泛起溫?zé)岬呐?,世界輕微地晃動。他們勾肩搭背地把劉老師送回辦公室,梁瑩跟過去幫忙,收拾停當(dāng),眾人散去。他們說,劉老師平日斯文,喝醉了也是一個熊樣兒。
飯后幾日,劉老師漸漸品出一些異樣來。人們對劉老師不那么熱情了,他們看到劉老師依然打招呼,僅僅是說一句,“劉老師,早??!”“劉老師,來了?!痹贌o別話。劉老師只是覺得蹊蹺,并不放在心上,沒人到學(xué)校里來閑談,他自然也不用應(yīng)對,多了讀書和做筆記的時間,當(dāng)然也多了跟梁瑩聊天的時間。他問梁瑩是不是自己得罪了村里人,梁瑩支支吾吾說不清楚,她是真說不清楚那些彎彎繞的心理。過了半年,日子寡淡無味,又到了秋收時節(jié),梁瑩天天回家,也不來搭伙吃飯。
劉老師問:“家里有人給你做飯?”
梁瑩說:“沒有,回家現(xiàn)做。”
劉老師問:“我做的飯不好吃?”
梁瑩不說話。低下頭繼續(xù)看書,寫字。
中午,梁瑩說不回家吃飯了。劉老師起身搜刮了下備用的食材,辣椒、絲瓜和咸肉,他說中午加三個菜。劉老師熟練地操持著勺子,掂起鍋來也不手生,他墊上打開的昨日報紙,四菜一湯。梁瑩說,村里人覺得劉老師不懂人情,酒和肉吃不了扔了都不可惜,但不能轉(zhuǎn)送他人。他們覺得梁瑩也不對,一個未婚的姑娘,對劉老師要尊重,不能那么嘰嘰喳喳靠在一起說話。他們覺得梁瑩爸爸也有不妥之處,為了幾十塊錢的工資,讓一個未婚的姑娘整日跟一個單身男人待在一起,不太像樣子。
梁瑩說:“一群鄉(xiāng)巴佬,多嘴多舌。”
劉老師說:“不管他們。他們也是好心。”
梁瑩說:“我早晚要離開這里?!?h3>二
1987年冬天,村里來了打井隊,機器哐當(dāng)哐當(dāng)日夜不停,高瓦斯的夜燈亮徹半個村莊。打井隊的男孩子們駐扎在小廣場上,小廣場離學(xué)校很近。冬天日短夜長,學(xué)校上兩節(jié)晚自習(xí),劉老師天尚光亮就起程回家,留下梁瑩一個人看著。打井隊上一個姓袁的技術(shù)員,大家都叫他小袁,一米八的大個子,黑亮的臉龐,他經(jīng)常拿杯子去學(xué)校續(xù)開水,梁瑩備課的時候,他坐在旁邊跟她攀談,一來二去熟悉了。熟悉了之后就給她講故事,打井隊有時候駐扎在荒郊野嶺,半夜換班的時候,他出去解手,遠遠地看到一簇火光忽上忽下地跑,他好奇跟過去看看,追出去幾百米,發(fā)現(xiàn)那團火也跑,他往后撤,那團火也跟回來。小伙子心里發(fā)毛,但還是好奇,回去叫醒了幾個伙伴,拿著手電筒一路追出去,越走越遠,走過甲子嶼的條形山谷,爬上陡峭的半山坡。眼前晨曦未明,氣喘吁吁,聽到前方村莊里的雞鳴聲,頭頂上樹梢颯颯晃紅,蒲扇翅膀的云翳,那團火光遍尋不見。
他們轉(zhuǎn)動方向,想看看出發(fā)的地方,卻被眼前的黑色石碑驚了心神,是一個墳?zāi)?。他們把手電筒的光合力打在墳?zāi)股希且粋€年輕女孩的名字。早上返回營地,村里負責(zé)燒飯的大媽說,那個墳?zāi)故窃缧┠暌粋€大戶的女兒,喜歡上附近的一家佃戶的兒子,家里人不同意,那位小姐一繩子把自己吊死了。沒有出嫁的閨女無法入祖墳,家里人就把她葬在荒郊里了。大媽哀怨地說,這個未婚的姑娘看來還沒找到歸宿,她出來專門找單身男子。打井隊的男孩子此后誰也不敢夜里單獨出門,到野地里小便都排著隊一起去,生怕被女鬼捉住。講完這個故事,梁瑩嚇得不敢回家,小袁就自告奮勇送她回家。
冬雷震震,卻下了一場大雨,電閃雷鳴,巨響從天而降,打井隊駐扎地附近的那棵百年老樹被劈成兩半,燃起熊熊大火。夜里被驚醒的村人,幾乎都看到了一顆人頭大的火球。有人說看到落在自己家電視機上,有人說明明是落在樹杈上,還有人說落在窗臺上。廣播響起,擴音器里傳出書記的聲音,村民們提著水桶,擔(dān)著爐灰,奔到著火的地方?;鸩⒉淮螅粫壕捅粨錅缌?。驚魂未定的人們,圍坐到打井隊的帳篷里。神婆也來了,她轉(zhuǎn)了幾圈,說打井的架子高得過分,日夜不停,怕是擾了寧靜,得罪了狐貍仙人,黃鼠狼大仙,冬雷震夏雨雪都是不好的兆頭啊。有人說神婆說得有道理,自古以來沒出過這種事兒,必有什么妨礙,有人心里認為就是種迷信說法,卻也不想說出來,大部分人覺得好險,差點出人命。只有劉老師一個人置身事外,照舊上課,梁瑩跟他講了,劉老師并不驚慌,他畫了一幅本地的氣象圖給梁瑩看。甲子嶼是東南——西北走向,是方圓百里地勢最高的位置,低云系常年在這里積聚,積狀云時間久了變成積雨云造成降雨,冬季此地多為西北風(fēng),偶爾還有東南風(fēng),進入谷內(nèi)形成地形雨,一直斡旋到到牛山之間。這一地帶容易遭雷擊,過去多有記錄,一般都是夏季,冬季不多見,但1973年中央氣象臺發(fā)過一個《天氣公告》,說1972年以來,天氣反常和氣候異常的現(xiàn)象,時有出現(xiàn),不必大驚小怪。
梁瑩把氣象圖拿給當(dāng)書記的爸爸看,他說雖然聽不懂,但是心里亮堂了,他開了一個群眾大會,鄭重地告訴大家,劉老師的科學(xué)解釋,他說那些都是迷信,自己嚇唬自己。梁瑩把氣象圖拿到打井隊上,男孩子們看了看,都佩服劉老師的博學(xué)和鎮(zhèn)定,包括小袁,他們每個人都爭著要去跟劉老師學(xué)畫圖這一手藝,喧鬧過后,依然難掩對狐貍精、大仙們的驚恐之態(tài)。打井隊停了三天,請示了上級領(lǐng)導(dǎo),回復(fù)繼續(xù)打井,鉆機的聲音復(fù)又響起。小袁每天晚上都送梁瑩回家,他不再講鬼故事,他講的都是自己的故事。他們家在城郊,有路燈,有商店,一條大馬路直通百貨公司。他家附近有一片大湖,白鷺呼啦啦掠過水面,擦濕翅膀,又像受了驚嚇一樣迅速躍起,叫聲被湖面稀釋得尖細而清脆,湖無邊無際,從前梁山泊的英雄們就經(jīng)常在這個湖上飛來飛去,水性好得像浪里白條。男人們半年生活在湖上,半年回到陸地,每次返回的船板上都跳躍著翻出白肚皮的大魚。他也講自己的未來藍圖,再打兩年井就可以承包機架自己包活了,等他攢夠了錢,他可以買一艘大船,半年湖上半年陸地,湖上的世界清澈明亮,如果錢再多一點也可以直接搬到城里生活。梁瑩其實并不相信他的話,梁瑩的父母也不相信,但他們都愿意聽他說話,他生活的地方跟富村真不一樣,他的話聽起來有股新鮮勁兒,就像野外作業(yè)的鬼故事一樣。最主要的是,小袁把梁瑩當(dāng)作最重要的人,在富村他就圍著她一個人轉(zhuǎn)。
三個月以后,第一眼機井噴出清澈的地下水,打井隊打包離開富村。小袁寄來了第一封信,是一首詩:
冬天從半空落到場院/冬天坐在我的對面/一張書桌的對面/我呵出白色的霧氣/烘烘她的手指,溫暖/她的距離,她的心/溫暖她飄忽的注視/然后,隨隨便便地扯開自己/想象一次春的郊游/從冬天進入春天/有一座花壇為我綻開/花壇后面的四級臺階/有一片正午的光影/緩慢穿越瘦弱的校園/想象時間的后面陽光的前面/熟悉或陌生臉面的背后/想象自己 隨隨便便地伸出手/影子落在對面的位子上。
此后每月三封,總有一首詩,加上一些日常的匯報,像一幅流轉(zhuǎn)的地圖,梁瑩跟著信知道遠方的溪流、山套、旱情、食物、牛羊馬匹和瓜果蔬菜等遠方的消息。小袁果然賺到了錢,承包了機井架,歇伏的時候,小袁領(lǐng)著父母來到富村,帶了一枚金戒指、一箱子布匹和四箱水果。父母起初不同意,梁瑩也猶豫,跨越一個縣城,獨自一個人去那么遠的地方,一個沒出過遠門的女孩子,心里滿是忐忑。梁瑩覺得自己是一咬牙做了結(jié)婚的決定,離開他們,好像出于賭氣,但又不知道具體對誰,可能是對整個富村人賭氣,其實誰都不知道。她辦理完辭職手續(xù),深居簡出,就像在做一個出門遠行漫長的準備。梁瑩跟小袁訂了婚,第二年舉行了簡單的鄉(xiāng)村婚禮,一輛綠色吉普車滿載著嫁妝遠去,在沿途的池塘邊、致富橋和鳳凰嶺,撒下喜糖和幾枚硬幣。
學(xué)校只剩劉老師一個人。兩間教室的學(xué)生合并到一間,左邊是一年級,右邊是三年級,來年變成左邊二年級,右邊四年級,村里孩子少,都是隔年招生。五年級去鄰村的學(xué)校,那個學(xué)校校舍寬敞,老師學(xué)生人數(shù)翻了十倍,有一名勤勞的老校工,進進出出負責(zé)打點和做飯。
劉老師早上到學(xué)校一個人生火點爐子,燒開一暖瓶水,其間到教室里巡查三次,在晨讀的喧鬧聲中,他先做飯,再備好下一節(jié)的課程。劉老師要求我們比他來得早,原因也說得過去,家長也都覺得合情合理。以鎮(zhèn)政府所在地為中心,東邊被稱為東鄉(xiāng)里,西邊是西鄉(xiāng)里,劉老師家在西鄉(xiāng),一路爬坡,自行車速度慢,要半個小時才能到達。劉老師趕早七點半到學(xué)校,學(xué)生沒理由起得比老師晚,每一次他到學(xué)校我們都以瑯瑯讀書聲歡迎他。定然有瞞和騙的藝術(shù),劉老師沒到學(xué)校,沒有學(xué)生主動讀書,就在院子里打鬧,放一個學(xué)生守在門口望風(fēng),劉老師一進村,望風(fēng)的學(xué)生大叫“老師來了”,眾人撤回教室做讀書狀。劉老師體罰學(xué)生,他抓住過望風(fēng)的學(xué)生,讓他蹲著馬步上課,罰全班學(xué)生的站,外加每個人打十板子手心。劉老師也罵學(xué)生,他說你們的腦袋里全是草包。
家長都不介意老師打罵孩子,鞭子不響學(xué)問不長。他們介意劉老師一個人,一個人一天到晚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他們說,一個人只能跟自己的影子說話。最先注意到這事兒的是五十多歲的孫太太,孫太太是村里人給她取的綽號,她是地主的幺女,從小是當(dāng)大家族的太太培養(yǎng)的。儀表姿勢自有風(fēng)范,嫁給富村唯一的知識分子,丈夫是本地中學(xué)校長,因公去世后得了一份撫恤金,兒子舉家移居新疆,女兒在縣政府做文員,她一個人賦閑在家。孫太太耳朵背,拿不準音量,一說話嗓門總是過高,仿佛在喊:“小劉老師,家來喝茶,釅著哩?!眲⒗蠋煴锛t了臉喊回去:“下課過去?!毕抡n后,學(xué)生上自習(xí)課,劉老師就過去孫家喝茶,孫太太吸煙,劉老師不吸,他用手揮一揮煙氣,孫太太摁滅了煙頭。孫太太看電視劇,把音量放到最高,看完了到學(xué)校兜個圈子,學(xué)生有時候正在上自習(xí)或上朗讀課,她跟劉老師在院子里聊天。聊天的內(nèi)容非常乏味。
“午飯吃了嗎?”
“吃的啥?”
“黃瓜炒雞蛋。”
“拿什么炒?”
……
立春,孫太太自作主張把家里的田旋花、圓葉風(fēng)鈴花、車軸草、月季、玫瑰挪到學(xué)?;▔铮笓]劉老師在兩個教室門前開辟出兩個條形花園,四周砌上一排三角形磚頭,呈鋸齒狀。她撒上了指甲花、蝎子草、雞冠子花的種子,兩個學(xué)生一組,輪流從家里抬水來澆水,一周一次。夏天一到,花壇里滿滿鼓鼓,一副花園的樣子,校園有點像花園了,更像孫太太家的花園。
春天劉老師學(xué)著孫太太辟出校園東南角一塊地種上茄子、南瓜、蕓豆、絲瓜、黃瓜,各種一行,蕓豆最先開花,其次是南瓜、茄子、絲瓜、黃瓜,每天一樣不重復(fù)。自己吃不了,劉老師摘了分成幾份,讓學(xué)生帶回家。上午最后一節(jié)課前劉老師洗菜、切菜,準備停當(dāng),下課后做飯炒菜,一飯一菜一湯,搪瓷碗盛好,一個人默默地吃。村里人對劉老師多了體恤,劉老師又成了公共財產(chǎn)。冬閑時節(jié),他們都把學(xué)校當(dāng)自己的家,沒事就去轉(zhuǎn)轉(zhuǎn)。北方溫度低,學(xué)生上課凍得手都伸不出來,一進十月,他們就去跟劉老師說,應(yīng)該把窗戶都打上暖墻。劉老師嘆口氣說是該,往年這事都是劉老師一個人弄,他買一塊大的油氈布,裁開來,拿摁釘一片片固定牢靠,天氣一冷他有點怵干活。他們說,劉老師不用擔(dān)心,我們來幫忙。開工那天,來了十幾個人,他們推著獨輪車,帶來磚頭、沙土和麥秸稈。就地挖一個泥坑,填進沙子、土,注進三桶水,拿鐵鏟攪和勻稱,再把麥秸稈摻和進去。陰面的窗戶拿磚頭從窗臺壘得嚴絲合縫,拿泥板抹上泥漿,一層層抹平,陽面的窗戶留出三分之二的空,給自然光留出空隙。
教室密不透風(fēng),劉老師背著手左看右看,嘆了口氣。紅磚黛瓦的教師抹上土黃色的暖墻,搭配差強人意,跟村里人們整齊劃一的暖墻倒是找齊了。晚上,劉老師叫大家來喝酒,算是酬謝。有男有女,女的像孫太太是來湊人場,還有兩個媽媽是來做菜的,她們帶著碗碟、蔬菜,肉和酒是劉老師備好的,螺螄殼里做道場,整出十個碟子的菜,她們返家,留下男人們喝酒。劉老師酒量不大,象征性地喝一杯,他主要負責(zé)說話。拉拉扯扯謙讓一番,他被迫坐在主位。一輪喝下來,男人們就聽劉老師說話,他挨個評點了讀書的十個孩子,家長喜歡聽人夸獎自家孩子,劉老師說你家孩子認真,一個字寫不好看,他自己寫十遍。家長站起來敬一杯,老師教育得好,他不敢對自己要求不嚴。劉老師說你家孩子腦袋瓜不是特別聰明,但也算不上笨,這種孩子只有勤奮一條道,家長聽了不愉心,但覺得老師實在可靠不滑頭。有了暖墻,教室里還是冷,讀書沒問題,寫字卻不行。家長們來跟劉老師商量怎么辦,劉老師給出一個法子,晨讀自習(xí)在教室,寫字上課就到辦公室。他們覺得跟劉老師喝酒吃飯,拉近了距離,也解決了問題,學(xué)校的事兒就是他們自家的。
梁瑩的辦公桌撤到儲物間,節(jié)省出來半間房,劉老師冬天不回家,把辦公室隔成兩部分,里間塞了一張床。北方風(fēng)大,晚上回家早上趕來,遇上逆風(fēng),人被吹得五臟六腑都是涼風(fēng),時間也不趕趟。生起爐火,狹小的辦公室烤得暖烘烘的,五個人圍著辦公桌坐下,邊上爐子上豬肉燉白菜咕嘟嘟響,學(xué)生們吞咽著口水,算著應(yīng)用題,像私塾先生授課,也像個孩子多的家。讓學(xué)生膽怯的是老師手里的竹竿,在尺把遠的地方顯得更硬朗,看到竹竿有人說話就結(jié)巴,劉老師不允許在課堂上結(jié)巴的,他手里竹竿就經(jīng)常落到頭上。劉老師說,我打你們就像打自己家孩子,那時候?qū)W生們才知道他已經(jīng)生了第一個女兒。男生挨了打縮一下脖子皺一下眉頭,出了校門說說笑笑就過去了,女生會小聲抽泣,劉老師對女生的哭并不格外開恩,他置之不理,久了女生也皮實了。
期末考試,富村人都翹首期待著。兩個年級都考得不錯,學(xué)生少,跛腿的少,平均分就高,成績算出來,全學(xué)區(qū)妥妥的第一名。劉老師成了英雄,他們說人少有優(yōu)勢,人多就是放羊,掉了隊的根本看不到,私塾教育就是好,一對五,一個都不會落下。他們說,劉老師有兩把刷子,教書認真有門道,以前的老師,都沒這樣有成績。前幾年調(diào)來的老師,講課水平一般,怎么說一般呢?誰確定他水平不高的?放羊的程明,從教室后頭路過,看到老師在講雞兔同籠問題,他停下來聽了聽,條理不清,學(xué)生都聽不懂,他也聽不懂。程明把這事兒匯報給書記,書記就到學(xué)校去探探虛實。書記在教室前面露了個面,朝老師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就到門口抽煙,兩袋煙抽完了,老師都沒出來跟他聊兩句,書記扔了煙頭,踩了兩腳,揚長而去。書記跟他們說,老師確實沒水平,還不會做人。他們?nèi)フ[意見,把那個老師換走了。那位老師,水平確實不高,但程明和書記還是高一些。
學(xué)生成績好,眾人皆歡。年后開學(xué)最是熱鬧,劉老師要排著號去吃宴請。逢上端午、中秋,他們也提前叫老師去家里吃頓飯,也沒什么好飯,就是多加兩道葷菜,再來兩瓶酒,人多酒多,人少酒少。劉老師滿面紅光地走在村中那條彎曲的路上,他蜷曲的頭發(fā)微微顫動,笑聲爽朗,能夠穿透巷子和石頭墻。學(xué)生散學(xué),遠遠跟在后邊,窺探他到誰家去,裝著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誰都希望老師到自己家里去。跟劉老師一個鍋里吃過飯,懼怕的心情就減弱了點,挨在頭上的竹竿,手心上的板子,好像也會力道輕一些。有來有往,家長們也到辦公室聚會,四間大瓦房,一間用來大隊辦公,一間劉老師辦公,剩下兩間是教室。合并班級后,還空出來一間,有時候就充當(dāng)村民活動室。但凡開會商量事情,就有幾個家長在劉老師那里喝酒。
劉老師在富村學(xué)會了吸煙,他有時候在街上吸,遇到的男人給他點上,還會糾正他的姿勢和吞吐煙氣的方式,后來他也在辦公室里吸,一邊吸煙一邊寫字,學(xué)生到了門口,他才掐滅,正襟危坐起來。他經(jīng)常被人叫去喝酒,拗不過眾人的熱情,他只能放開自己喝,一喝就醉,醉了還歪歪扭扭地跳上自行車,往家趕。他和村里人嬉笑,愛湊人群里熱鬧,老師似乎不應(yīng)該是他這個樣子,可是誰也說不出什么錯來。有人用粉筆把他名字寫在廁所里,“大酒鬼劉宗禮”,惹惱了他,他趁著酒勁兒怒氣沖沖瞪著我們:
“誰寫的?把你的名字報上來?!?/p>
“你們不承認是吧,不說所有人都不能回家吃飯。”
罵人耗費了巨大的精氣神兒,他趴在講桌上呼呼大睡,呼嚕震天響,學(xué)生們圍著他轉(zhuǎn)兩圈,試探他到底是真睡還是佯裝睡著,他們拿著課本假裝去請教一個問題,課本啪一聲掉地上,劉老師紋絲不動。他們遠遠地拿笤帚碰他翹起的發(fā)梢,也沒有反應(yīng),于是大起膽子來,上去推他兩下,站在背后做一個鬼臉,逗得底下的學(xué)生發(fā)笑。他直睡到被尿憋醒,像散了架的自行車,拖拉著鏈條去廁所,再轉(zhuǎn)到辦公室繼續(xù)昏睡。
喝酒誤事,學(xué)生自然遭殃,太陽西下,到放學(xué)時間了,卻沒有人來宣布放學(xué)。于是就推舉膽大的到辦公室請假去廁所,一個接一個,劉老師大手一揮,去吧。重復(fù)來幾次,劉老師方才領(lǐng)悟到該放學(xué)了,學(xué)生們散學(xué)回家。也有喝多了糊涂了不與理會的時候,學(xué)生們會撒開嗓門讀書,就像呼喊人來救他們,孫太太聽到學(xué)校里的讀書聲,會去替老師說一聲“放學(xué)回家吃飯”。
富村人都知道要學(xué)好語文、數(shù)學(xué)。按照生活經(jīng)驗來,讀書識字,會算賬,能滿足基本的生活需求。三年級開始教學(xué)生寫周記,開篇寫新學(xué)期的打算(以后年年都是重頭戲)。劉老師指導(dǎo)這個文章分兩部分寫,第一要先說這學(xué)期的成績,語文學(xué)會了多少生字、新詞語,背下來幾首古詩,數(shù)學(xué)學(xué)會了哪些種類的應(yīng)用題,有什么解題技巧,最重要的是生活中,學(xué)會了哪些家務(wù)活,做過什么新鮮嘗試,去過哪些外邊的地方。接下來要寫這一學(xué)期的缺點和不足,缺點和不足要坐實了寫,你不愿意干農(nóng)活可以寫,不必所有人的媽媽都偉大勤勞,不喜歡爸爸媽媽也可以寫,包括愚蠢與自私,都不能虛著寫。交上來的作文千篇一律,像喊口號,沒有缺點,他們最大的缺點是不用功,第一次寫算是缺點,每一年都寫自己不用功,不用功就成了湊夠字數(shù)的格式。劉老師說,一群榆木疙瘩開不了竅兒。
劉老師去管區(qū)開教育督查會,留下一個作文題目——“我的媽媽”,500字,體裁不限。教室里的學(xué)生樂呵呵地想象和描畫自己的母親。邊寫邊聊,王芬最自豪的時候就是說她媽媽了,她說:“我媽媽是高中生,比劉老師學(xué)問都高?!绷簩幉环獾卣f:“最有學(xué)問的人去做老師,你媽媽怎么還種地?。俊?/p>
“劉老師回家也種地,你不知道別胡亂說話?!?/p>
“你等劉老師回來問一問,到底誰的學(xué)問大,你媽媽連走路都不穩(wěn)當(dāng),還有學(xué)問?”
王芬的媽媽瘋過一次,送到精神病醫(yī)院電療了好幾個月,人們都說,過了電的人,精神頭就消失了,眼神無光,走路腿打軟,像踩在棉花上,她頎長消瘦的身形走在街上,讓人擔(dān)心她隨時都會被風(fēng)刮倒。王芬聽到梁寧嘲笑她媽媽,像被刺到內(nèi)臟一樣絞痛,手心攥出了汗水,她抓起他的作業(yè)撕扯起來,僵硬的作業(yè)本因用力過度而變了形,但無法撕碎,遇阻的王芬撲上去抓傷了梁寧的臉,她才稍稍獲得一點平靜。十個指甲印在臉上,梁寧眼睛里泛著熱淚,尖叫起來,教室里亂糟糟的,拉架的,幫忙助威的,吵嚷成一片。孫太太先聽到吵嚷聲,她到學(xué)校安撫不下,就奔出去叫了兩個孩子的媽媽來。梁寧的媽媽顫動著肥胖的身體擠進教室,在富村連男人都不是她的對手,看到兒子臉上傷口,她破口大罵,有娘生沒娘養(yǎng),誰的孩子都一樣金貴,有病不是打人的理由。王芬的媽媽臉上掛不住,她抖動著嘴唇,拉著王芬回家,王芬執(zhí)拗著不走,要跟梁寧媽媽對峙到底。晚上,男人們分別出動,三番五次地罵到大街上,半夜才消停。
第二天一早,等著看好戲,戲臺轉(zhuǎn)到學(xué)校。劉老師一落腳孫太太就在辦公室門口等著了。劉老師讓王芬、梁寧把作文拿出來,每個人對著自己的作業(yè)念一遍,兩個人哆嗦著把作文本拿出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念出聲來。劉老師拿起作文本,朝梁寧和王芬頭上扔過去:“我教出來的學(xué)生,撒潑罵人。學(xué)會寫作文有什么用?”
劉老師帶著王芬送梁寧回家。他跟梁寧說:“我沒什么學(xué)問,沒考上大學(xué),跟王芬的媽媽一樣高中畢業(yè),說不定還不如她呢?!绷簩幷f:“我不信?!薄坝刹坏媚阈挪恍牛覀冞@些在一起的人,有什么高低貴賤?只有離開這里的人才有自由,你們以后要到遠方去看看。”梁寧問:“什么是自由?”劉老師頭也不回地走了,“我沒見過?!眲⒗蠋熇醴蚁窳簩幍膵寢尩狼福醴医┯仓碜?,嘴巴上咕噥出一句“對不起”。出了梁寧家門,王芬前頭走,劉老師跟在后邊,他說:“什么時候都要保護媽媽?!眲⒗蠋熆粗M了大門,才轉(zhuǎn)身離開。下半年,王芬的媽媽發(fā)病,跳井死亡,除了劉老師,沒有人聯(lián)想到這件事,當(dāng)然這件事也不是她的死因。
劉老師開完追悼會回家,騎車掉進了壕溝中,摔傷了胳膊,他心里其實是慶幸摔傷了胳膊,那緩解了他心頭的痛。停課一周,他的心比任何時候都忙碌,富村第一次對他產(chǎn)生了排擠,他抗拒起這個地方來。他打報告給上級單位,回話給他,教師稀缺暫時沒辦法調(diào)配,他只好帶著打了石膏的手回去上課。
書販子洪水弄來一堆考試資料和作文書。洪水開著紅色面包車來的,好像天外來客,直奔目的地,車上放置著幾個木頭箱子,他把箱子在走廊上一字打開,有一排排的作文選、連環(huán)畫、小說、詩集,都是盜版的,也有點心、零食、玩具、文具。劉老師像歡迎一個舊朋友一樣接待了洪水,他想有個人隨便聊聊天,洪水健談,天南海北,天文地理無所不知。學(xué)生們真心想買的是零食和點心,把手里的毛票花掉滿足嘴巴,但我們只能買書,挑好心水的書籍,計算出價格來,回家吃飯的時候,把書錢帶來。洪水送給劉老師幾本公辦老師考試資料,作為回報,劉老師買了幾本文學(xué)名著《獵人筆記》《在人間》《我的大學(xué)》《母親》,我們合起來買一套作文書,一人一本。作文書里生活跟我們差異很大,我們抄寫改編一下,好像跟我們的生活建立起了一種親密關(guān)系。書販子洪水兩個月來一次,帶來新書和新零食。一來二去,他成了劉老師的朋友,蹺著二郎腿坐在辦公室喝茶,蹭一頓午飯,有時候也有一頓酒,喝到暮色低垂,辦公室里傳出兩個人猜拳的聲音,他們喊頭一頂、哥倆好、三桃園、四季財、五魁首、六六順,他們倆坐在昏暗的辦公室里,上半身伏在桌子上搖來晃去。喊累了,他們背詩:“天空是倒過來的大?!k娏?我打一通太極拳/世界就暗下來?!眲⒗蠋煈?yīng)該是聽了洪水的勸,開始準備公辦教師考試。他考了兩次,都是數(shù)學(xué)扯后腿。家長們聽說了之后心里緊張,有人去問他,他笑呵呵地回答沒考上,以后不考了。他真的沒再考,洪水來了,他只買文學(xué)書和詩集,不再買考試資料。家長們松了一口氣,背地里說,劉老師畢竟還差一把火候,一年半載走不了。
1993年秋天,富村小學(xué)取消,并入小唐田小學(xué)。劉老師調(diào)離到圣井峪,離富村向西三十里。劉老師離開富村那天中午,學(xué)生被叫出來拍合影,他坐在一把藤條椅子上,學(xué)生圍著他站著,個子矮的站在劉老師左右兩邊,高個子繞到后邊,踩在水泥臺階上。攝影師喊一二三,大家睜大眼睛,太陽明晃晃的,總是有人跟不上節(jié)奏。拍完照,家長跟他拍合影,也有自己來找劉老師單獨合影的,他賠著笑臉一一滿足。拍照停當(dāng),他搶先付了攝影師錢,大人們擁堵到辦公室把錢塞給他。學(xué)生自行到教室等著告別的時刻,他被大人們簇擁著去鎮(zhèn)上的飯店吃告別宴,他太著急和忙碌了,沒有來得及跟學(xué)生告別,學(xué)生們心里怏怏不樂,覺得家長們太過分,太搶戲。王芬的爸爸到教室說:“家長們,你們回家吧,以后到哪里都要記住你們是劉老師的學(xué)生。”他們的嚶嚶細語,他沒有聽見。合影一個星期后送達,是四寸的黑白照片,學(xué)生們拍照的機會少,姿勢擺得不自然,太過用力,用力睜著眼睛,沒收住下巴就像刻意去昂著臉,只有劉老師坐得比較雅正,笑容自然,他盤著二郎腿,雙手交叉放在腿上。中山裝口袋里,插著銀色鋼筆,像一枚別致的胸針。這張照片幾乎放在富村每一個家庭里,直到它被潮氣侵蝕,黃色的光斑遮住了一半的人影。
梁瑩、孫太太跟著送葬的隊伍拖沓前行,她們兩個邊走邊壓住嗓門聊天,她們兩個猜測那些年輕的面孔可能是劉老師的學(xué)生,抱怨現(xiàn)在讀大學(xué)的人越來越多,滿大街都是大學(xué)生。因為遇不到熟人,她們有點拘束、疑惑和不滿。
“一個富村的學(xué)生都沒通知?”
“聽說家屬不讓通知富村的人。”
“什么道理?”
“劉老師是喝醉了出事兒的,他老婆說起喝酒的事兒,一肚子怨氣……當(dāng)然,想通知也找不到人,過去熟悉的人都散了?!?/p>
“喝酒這事兒,確實怪富村那些人?!?/p>
“唉,大家也是看他一個人出出進進,太孤單了。”
“怎么聯(lián)系上你的?”
“從前當(dāng)老師的朋友轉(zhuǎn)給我的訃告?!?/p>
“我們住的小區(qū)隔一條馬路,他一直想再回富村去看看,約了多少回了,都沒成行。唉,可惜富村只有我們兩個來送他。”
她們聊到此處,掉下淚來,孫太太抽泣起來:“如果他不到富村就不會落到如此下場,他原本是不會喝酒,不會吸煙的,干干凈凈一個小伙子?!北翘檠蹨I一起流淌的三個子女身著白色長袍子,邊緣沾滿了黃色泥漿的斑點,“爸爸,回家了,別害怕,爸爸回家了,別害怕?!比齻€竹竿一樣高瘦的孩子哭得身子起伏動蕩,劉師母撲倒在墳塋上,兩個女人上去抱住她,她昂起的頭用力地往后甩了幾次,有人去托住她的脖頸,一股白色的泡沫從嘴角流下來,兩個男士站起來,把她抬著離開現(xiàn)場,拖拉的腿腳蕩起一股無力感。她不會了解劉老師在富村經(jīng)歷了什么,她們也不會了解劉師母正在經(jīng)歷什么。孫太太用手帕擦眼淚,梁瑩努力咬著下嘴唇。追悼會的哀樂奏起,空中飛來幾只鳴叫的蚊蠅,人們不得不經(jīng)常揮一揮手,去驅(qū)趕它們?!皠⒆诙Y老師,生于1963年,逝于2006年,享年四十二歲。自1983年開始任教,先后在過流、富村、圣井峪、甲子嶼、鳳凰嶺等地中小學(xué),躬身于教書育人事業(yè)。他熱愛工作,熱情大方,熱愛家人,養(yǎng)育了三個優(yōu)秀的孩子。他多才多藝,富有潛力和才華,寫了100多首詩歌,獻給他工作過的地方和人民。他在我們心坎上取得了榮耀而親切的地位?!?/p>
悼念會上,放著一本本按年月排列的教案,梁瑩隨手翻到1987年下半學(xué)期教案的第一頁,工整地書寫著一首詩:當(dāng)雛菊將草原鋪滿/當(dāng)烏鶇將清歌啼遍/我們的心也跳得歡/一起迎接新的一年(彭斯)。這是一首他多年前抄寫過的詩,劉老師在辦公室朗誦過這首詩,聲音從遠處向她駛來。劉老師踱著方步邊走邊誦讀,她抬頭看了他一眼,不解地繞過去,她的手指落在“鶇”字上,若有所悟地點點頭?,F(xiàn)在她的手掌后座起了厚厚的繭子,腰身和肚皮已經(jīng)松弛,再也塞不進2尺1寸腰身的褲子,她熱愛穿民族風(fēng)格的黑色闊腿褲,是生活里唯一自由舒展的時刻。如果活著,他們定然認不出彼此來,再次遇到,她想應(yīng)該是自己死的時候了吧。
作為紀念,每個到場的人都領(lǐng)了一本本地教育局編著的《擷英錄》,第65頁是劉老師的采訪報道。他1993年轉(zhuǎn)入公辦教師編制,教育的學(xué)生先后有100多人考入大學(xué),下面插了幾張照片,第一張就是富村的那張合影,那幾張依然可以辨認出來的呆呆的臉。他的兩個女兒成績優(yōu)異,在各自的學(xué)校名列前茅,文章附了一張三個孩子的照片,他們的頭偏向一個方向,局促地擠在一起,怔怔地望著前方。他因為工作很少關(guān)注家庭,妻子一個人負擔(dān)著全部家務(wù),養(yǎng)育三個孩子,照顧老人,1996年妻子心臟病住院,劉老師同一年調(diào)入實驗小學(xué),兩年后提拔為校長,自費出版詩集《天空是倒過來的大?!?,兩組詩發(fā)表在本地雜志《東平湖》《岱岳文學(xué)》上,以“青年詩人”專號,詩的風(fēng)格冷靜而沉郁,流瀉著豐滿的生活質(zhì)地。
梁瑩認真地念了一遍題目,第一首是《用手推一推季節(jié)》,就是小袁寫給她的第一封信里的詩,這件事過去久遠了,小袁結(jié)婚后就承認了所有信都是劉老師寫好的,自己只是原樣謄抄一遍。十二封信還沒抄完,梁瑩就答應(yīng)嫁給他,剩下幾首他隨手丟掉了。梁瑩并沒有生氣,那時候她覺得小袁還是個格外有趣的青年,她還講給自己的姐妹和父母聽,他們都說小袁鬼氣得很,滿腹心眼,傳為笑談,親戚們聚在一起經(jīng)常拿此事打趣他。說笑的時候,他們從沒有提起過劉老師,小袁經(jīng)常說是別人寫的,至于別人是誰,他沒說,也沒有人特意問起過,只有梁瑩的腦海里,瞬間閃過劉老師的影子,也就那么一剎那。
儀式結(jié)束,賓客陸續(xù)散去。孫太太的女兒開車來接,正好可以捎帶梁瑩到金槐中轉(zhuǎn)站,方便她乘公車。兩個人并排坐在后座上,汽車顛簸的時候?qū)O太太的身軀就會靠在梁瑩身上,肉貼著肉,一股燠熱感,空調(diào)打得太低,梁瑩一直盼望顛簸頻繁一點,她有點貪戀那一刻貼近帶來的溫?zé)帷O太太說,富村人都跟插花似的搬到大社區(qū)里去了,來年聚會的時候,我還想回去,到時候你也去。梁瑩朝她笑了下說,要得。從前在富村她們并不熟悉,富村整體搬遷后,孫太太搬到女兒家住,梁瑩多年沒見過她,但也沒有感覺生分。梁瑩挎住孫太太的胳膊,就像回到消失了的富村。
孫太太已顯老態(tài),臉頰上的肉耷著,嘴角向下拉扯著法令紋,她說多話就精神不濟昏昏欲睡。孫太太說,劉老師是個好人哦,我們都把他當(dāng)富村人了。梁瑩說富村人對他比自己人都好。孫太太嘆了一口氣,都是憐惜外鄉(xiāng)人。梁瑩說我現(xiàn)在懂了,盛日不再來呀。孫太太咕噥了一句,你說啥?梁瑩說,沒說什么。橘紅色的大眾汽車卸下梁瑩,昏睡中的孫太太清醒了,她要跟出來,被梁瑩推回去。孫太太用擦喉音的嗓子說:“我們好像都不了解老劉?!逼嚨陌l(fā)動機嘶嘶鳴響,梁瑩控制著內(nèi)心的劇烈鼓動,用力地點點頭,朝她揮了揮手,示意她趕緊走。
責(zé)任編輯 石一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