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際兵
七夕是一個美好的意境,夫妻團圓,母子重逢,星熠鳥歡,寄托了人們對幸福生活的向往。只可惜恩恩愛愛的日子落入故事里,仍是可望不可及的神話。
世間流傳的曾經(jīng)只是星斗符號?!翱椗?、“牽?!币娭T文字,最早是《詩經(jīng)·大東》:“維天有漢,監(jiān)亦有光。跂彼織女,終日七襄。雖則七襄,不成報章。睆彼牽牛,不以服箱。”兩者指的都是神化的星斗,雖然他們初具擬人化的形象,彼此卻無情感關(guān)系,而且作為統(tǒng)治階級的成員,織女不會織布,牽牛不會趕車,閃耀在天上人間說話不腰疼。進入《史記·天官書》,他倆仍然一閃一閃亮晶晶,沒有什么私交,不過身份有了差異,一者是天廟祭祀的牲畜,一者是“天女孫也”。東漢班固作《西都賦》,說“集乎豫章之宇,臨乎昆明之池。左牽牛而右織女,似云漢之無涯”;張衡作《西京賦》,云“迺有昆明靈沼……牽牛立其左,織女處其右”。兩處寫左牽牛、右織女相隔云漢間,都用了上天星斗的自然狀態(tài)指稱人間勝景的實際事物。這些早期敘事,無論諷刺還是稱頌,皆以人態(tài)形象直接對應地比附天空景觀,所呈現(xiàn)的天神如同簡單的符號,直觀地承載著樸素的生活想象。
日積月累,文化嬗變。傳及東漢末期的《古詩十九首》,《明月皎夜光》還抱怨如《大東》,說“牽牛不負軛”,轉(zhuǎn)頭《迢迢牽牛星》就變調(diào)了:“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边@兩顆星斗由原來抽象的符號被注入具體的情節(jié),從而生動起來。他們各處天河的兩邊,心生情愫卻無法依偎。這種在水一方的愛情想象接續(xù)了《詩經(jīng)·蒹葭》的意境,無疑開拓了牽牛、織女可能的想象空間。1975年湖北云夢出土的秦墓竹簡云:“牽牛以取織女而不果。不出三歲,棄若亡?!痹缭谇貒陀杏涊d,牽牛、織女結(jié)合為夫妻只維持了三年。然而,是男棄女還是女棄家,卻不得而知;因何而棄,更無從說起。也許民間傳說一直在發(fā)酵牽牛、織女的星斗傳奇,但是現(xiàn)有的文獻資料顯示,待到《迢迢牽牛星》出現(xiàn),兩位天神才形成鮮明的個體意識,故事才成為真正人格化的敘事。
斯風撩人,曹植、曹丕都有詩篇歌詠牽牛、織女悲哀的愛情關(guān)系和分離狀態(tài)。但是,星象觀察表明他倆也有相會的日子。東漢崔寔的《四民月令》曾言:七月七日,民間設酒脯時果等,祈請河鼓(即牽牛星)織女,二星神該當相會。西晉傅玄也在《擬天問》篇說“七月七日牽??椗畷旌印薄尚窍嗑?、七夕乞巧,星空的愛情開始醞釀甜蜜的滋味。至于這個愛情關(guān)系何時進化為夫妻關(guān)系,唐代李善注解的《文選·洛神賦》曾引曹植的《九詠注》:“牽牛為夫,織女為婦,織女、牽牛之星各處河鼓之旁,七月七日乃得一會?!本驮趷矍榈难哉f中,婚姻不知不覺到來了。南北朝時期,梁代任昉編著的《述異記》則提供了一段完整的事跡:“天河之東,有美女麗人,乃天帝之子,機杼女工,年年勞役,織成云霧絹縑之衣,辛苦殊無歡悅,容貌不暇整理。天帝憐其獨處,嫁與河西牽牛之夫婿,自后竟廢織衽之功,貪歡不歸。帝怒,責歸河東,但使一年一度與牽牛相會。”他說,織女是天帝之女,經(jīng)天帝安排嫁給牽牛,又因天帝憤怒,與牽牛離別,只能一年一會。同時期殷蕓的《小說》有基本相同的記載。隨著這些踵事增華,牽牛、織女越來越具有生活情趣,天空景觀越來越成就文化象征。延及唐宋的文人墨客,不時對牽牛、織女的處境給予深情感懷。如杜甫的“牽牛出河西,織女處其東。萬古永相望,七夕誰見同”,杜牧的“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直至宋朝創(chuàng)造了詞牌“鵲橋仙”,秦觀寫出了“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言之咄咄,大家說的仍然是神神關(guān)系,兩位天神之間沒有地位的高下之分,男女交往精神平等、情感相契。
當然,愛情一旦轉(zhuǎn)化為婚姻,就不僅僅是個精神問題。任昉敘述的故事顯然醞釀了兩個重要的發(fā)散點:一是出現(xiàn)了一個命運的主宰者天帝,推動了愛情敘事轉(zhuǎn)向社會敘事;二是強化了《史記》提出的身份差異,方便了神神關(guān)系從平等走向不平等,進而邁向人神關(guān)系。為此,源于東漢的董永故事有了與之合流的機會。曹植《靈芝篇》述及董永的身世:家境貧苦,受雇幫工,奉養(yǎng)老人,面對債主上門無計可施,幸而感動上天,有神女下凡為其織布償債。傳至東晉干寶的《搜神記·董永》,則變?yōu)榇笮⒆佣蕾u身葬父,遇到了一位婦人“愿為子妻”。兩人一起到主人家為奴,約定織一百匹布作為償還。婦人十天就完工了,飛升而去,告別時說:“我,天之織女也。緣君至孝,天帝令我助君償債耳。”原來的神女被落實為織女,而且嫁與董永為妻,這就為牽牛、織女故事準備了指向鮮明的關(guān)聯(lián)素材。
后人對織女的臆想連綿不斷,有的贊揚她身份地位的高貴,有的表現(xiàn)她對民婦生計的熟稔,有的描述她不屑世情的行為。如唐朝張薦寫的《靈怪集·郭翰》講到織女下凡,私會美男郭翰,對一年一見的夫君牽牛毫不在乎,完全沒有綱常倫理的概念,更言“天上哪比人間”。這種反傳統(tǒng)愛情主題的敘事,蔑視神神之間的精神契合,歡喜人神之間的肉身關(guān)系,承載了一股民間的實用情調(diào)。
正是民間的不斷“登場”,推動著牽牛漸漸變身為牛郎。殷蕓的《小說》已有“牽牛郎”的說法。晚唐詩人胡曾的《詠史詩·黃河》道:“沿流欲共牛郎語,只待靈槎送上天。”指向人物的“牛郎”,比起指向動作的“牽?!备谡Z化,更具親近感。既然星斗的命名可以變更,名稱之下的事物又何嘗不能變更?頻頻出場的牛郎在元明清戲曲、小說的演繹中終于成為凡人。一個地上的放牛娃,備受哥嫂的欺凌,有緣娶到天上的仙女,又因封建家長的干涉,失去了歲月安好的生活,好在天地間輿論的襄助,成就了傳說中的七夕慰藉。經(jīng)過漫長的世代累積,不斷滾雪球,不斷聚合,這出關(guān)于神的故事最終演變?yōu)殛P(guān)于人的故事,一個表現(xiàn)人們不斷掙脫社會困境走向生活圓滿的故事,無奈圓滿總不是自己創(chuàng)造的,而是來自外力的扶持。
尋根溯源,逝者如川。其中有兩個現(xiàn)象似乎少人關(guān)注,耐人猜解。其一,牛郎、織女走著一條反方向的路??椗善胀ㄌ焐裆墳轫敿壟?,由織布技術(shù)不精變成了巧奪天工;牛郎則不斷地下墜,越混越不濟,成為時間的落伍者。從牽牛到牛郎,男性的墜落竟然需要女性織女來解救,而且需要具備更加強大力量的女性來解救,這隱喻了傳統(tǒng)社會何種境遇和心理?才子佳人故事里,說公子落難小姐相救,倒還反映了一種男子的自信,暗示他們有才華,有生命的潛力。即使董永故事里,也暗示男子有擔當和孝道。到牛郎這里,就莫名其妙了。任何一個平常的男性,都能達成這樣的“躺贏”,或許是三教合流以來,民間因果報應的信仰無限彌散的結(jié)果,或許投射了人們面對社會現(xiàn)實的無能為力以及自我慰藉,或許正是對男尊女卑的一種確認。
其二,故事刻畫的重點由織女轉(zhuǎn)向牛郎,由愛情問題轉(zhuǎn)向社會問題。神神關(guān)系中往往把織女當成主角,抒寫他們的愛情,抒寫他們情感的交流,興會的投合;人神關(guān)系中則以牛郎為主角,述說他們的際遇,描繪他們命運的坎坷、處境的艱辛。觀照領(lǐng)域的變化,或許在于男女顯著有別的社會環(huán)境里,以女子為切入點更能言說愛情需要的精神平等,以及面對的困擾;以男子作為切入點更能展現(xiàn)世俗呈現(xiàn)的利益沖突,表達道德的訴求。如費孝通所說“文化是向著減少人間痛苦的目標行進”,理想的夫妻關(guān)系既精神契洽又事務合作,然而在事實上人們總是片面化,或只看重精神,或只關(guān)注事務。當牽牛、織女的愛情故事修改為牛郎、織女的社會故事,很有可能是人們思想中的現(xiàn)實越來越殘酷,無法提供基本的經(jīng)濟保障,精神只能退化為奢侈品吧。這就像寶玉結(jié)婚的對象,家長幫他選擇了寶釵而不是黛玉。
哎,牛郎、織女成家生子,看似熱鬧,實際掩映了去路的荒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