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超然 1936年出生于香港,廣西岑溪市人。1961年畢業(yè)于廣西師范大學中文系,任教于廣西民族大學及西北大學,碩士生導師、教授。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唐代文學學會常務(wù)理事、秘書長,會刊《唐代文學研究年鑒》副主編?!短拼膶W研究》柳宗元研究會會長。著作主要有:唐代文學考論,代表作《唐才子傳校箋》(合作,為第二作者);文學評論,代表作《魯迅柏楊異同論》《壇外雜話》,多發(fā)表于《文藝報》《文藝理論與批評》等刊物上。論著編為《三書齋文存》四卷,共112萬字。1998—2008年任廣西政協(xié)副主席、全國政協(xié)委員。
破 題
如常人所說,人無論在何處,離故鄉(xiāng)有多遠,對故鄉(xiāng)的思念總是剪不斷的。我在寫唐代懷鄉(xiāng)詩欣賞隨筆一文時就用了《千古難斷是鄉(xiāng)愁》為題。寫那篇隨筆時,我對故鄉(xiāng)的情思,也時不時出現(xiàn)在腦際,于是產(chǎn)生了把故鄉(xiāng)的思念寫出來,與讀者共享的愿望。正好主編有約,欣然命筆。不過我今年八十有四了,恐怕很難描畫出完整的故鄉(xiāng)形象,很可能只是些碎片式的回憶,因此從唐詩里借“散絲”一詞為題,曰:《故鄉(xiāng)散絲》。
岑溪·古塘村·塘坳
岑溪“山多小而高,溪多水長流”,可說山清水秀。漢代設(shè)縣。唐代至德年間改龍城縣為岑溪縣,可謂歷史悠久。古塘村離岑溪縣城很近,只有六里左右。古塘村是一個地域不算小的山村,包括瓦屋寨、河口、劉屋村、塘坳等,好幾個自然村。其中塘坳、瓦屋寨幾個自然村是梁氏燦公的幾支宗支的后裔居住之地。我們家就坐落在古塘村塘坳。梁氏家族明末從廣東順德搬遷至此,已有近四百年的歷史了。傳到我這一代已是十二代。
塘坳的房屋建筑頗有特色,整個村落像一座長方形的四合院,北面一長排是兩層的住房,中軸是東西向的一條路。南邊一排是豬欄、牛欄、廁所(水廁)和雜物房、磨坊之類,東西入口有閘門,晚上上門櫳子。北南兩排房子相連,兼有圍墻的作用。東西兩門各有二層門樓一座,有射擊眼,可以射擊,人們喜歡呼為“炮樓”。
祖父是頗有點名氣的老中醫(yī),曾在岑溪最大的圩市樟木圩坐堂診病,夸大一點可以說是門庭若市。后來看病的人多到塘坳家中求診,叔公就在塘坳開中藥鋪,祖父坐堂診病,當堂抓藥。為了方便患者,叔公們又開了間小雜貨店經(jīng)營酒油鹽醬醋,還有香寶蠟燭鞭炮之類。那時茶甚少入到尋常百姓家。診病者診病后就可以順便解決,不用為買這些物品跑圩場一趟。古塘的村民也趁此拿些青菜、雞蛋之類擺賣。有時,村里有人宰豬,也拿些豬肉來賣。塘坳有點小市場的氣息。
小時候在家鄉(xiāng)生活時,我愛到叔公的藥鋪看祖父開藥方。我覺得祖父開藥方的字很好看,比學校老師的字好看多了,挺佩服的。
不過看祖父寫藥方的時間不多,多數(shù)時間是跟在母親身邊,她是南寧市青云街一號程氏大屋的二姐,上海大夏大學師范學院中文系畢業(yè),她說瞿秋白、郁達夫等上過她們的課。畢業(yè)后一直擔任中學教師:岑溪中學(教語文兼女生導師)、梧州護士學校(教導主任,上語文課)、南寧女子師范學校(女中,上語文課,兼學生導師)、南寧一中(語文教師)。她在哪工作,我們兄妹三人就跟著在哪讀書生活,很少得在家鄉(xiāng)。寒暑假是回家過的。父親是中山大學農(nóng)學系第一屆學生。中山大學成立時為農(nóng)學院學生代表參加中大建校委員會。畢業(yè)后受大革命思潮的影響,謝絕導師丁穎留校當助教的邀約,應(yīng)廣西國民黨政府當局召喚,回廣西投入革命。擔任過國民黨廣西省黨部工人部長,以及一些縣的縣長之類的官。他還在賀縣辦過礦業(yè),在梧州辦過《嶺南晚報》,似乎都不是很成功。在任廣西地方官和議員時做了一點點好事。如在廣西省參議會上提出修建岑羅公路,以工代賑方式進行,基本完工??傊苌贂r間在家。在家時,他也會對我們的學習提一些要求,如早上要讀英語、寫毛筆字,完成了才能去玩。
其實,在家鄉(xiāng)也沒有什么可玩的,只有稔子(有些地方叫桃金娘)成熟的季節(jié),可以入深山去采摘稔子玩,才有興趣。家鄉(xiāng)大地山一帶稔子很多,有時把籃筐裝滿了,就脫衣服扎袖子做成袋子來裝,那時就很高興了。
不過稔子季節(jié)不長,好玩的玩意兒總是少。那時候,就去母親那兩個柜子淘喜歡的書看。三部古典小說《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都是在這種情況下讀的。我不喜歡《西游記》,翻了一小半,沒有讀完。后來翻出一部《蕩寇志》,是《水滸傳》續(xù)書的一種。這部書很壞,結(jié)局是梁山一百零八好漢全部被殺光滅絕。我當時很氣憤,想寫一本《反蕩寇志》,把《蕩寇志》中的人物通通消滅。后來設(shè)計了全書的回目,寫了兩回。父親看見了,鼓勵說:“你寫出來,我拿到《嶺南晚報》去連載?!彪m然很高興,但畢竟沒有辦法寫下去。這是在岑溪中學讀初中二年級第一學期的事。在母親的書柜中還淘出郁達夫的《遲暮》、冰心的《繁星》、巴金的《家》、郭沫若翻譯的《茵夢湖》等。一本《唐詩三百首》和一本《絕妙好詞》是經(jīng)常拿來選讀其中的好詩詞的。這個淘書活動對我后來報考中文系有直接的影響。
幸?!てD辛
那年母親在岑溪中學教語文兼任女生導師。我剛進幼稚園大班。上化鄉(xiāng)幼稚園就辦在孔廟。家鄉(xiāng)的孔廟很大,幼稚園設(shè)在兩邊門廊。門廊兩邊各有一個連通的小金魚池,池里經(jīng)常有金魚。門廊在平地,一條小拱橋跨金魚池上,過了小拱橋,上幾級臺階就進入大門了。那是抗戰(zhàn)后期,整座孔廟都用來做上化鄉(xiāng)中心小學的教室。大成殿左右兩邊的廂房作為初小的教室;大成殿上方圍墻外建了一幢兩層的樓房作為高小的教室和教師的用房。整個孔廟都用在小學(初小、高?。┖陀字蓤@,所以校舍顯得寬敞、明亮。中心的大成殿、孔子的圣像,給人以莊嚴慈祥之感。每年開學典禮都舉行祭孔活動。離鄉(xiāng)在外讀書時,時不時會想起這座孔廟。
岑溪中學隔著縣體育場,和孔廟正對面。我入了幼稚園,由一位叫金鳳姐的丫環(huán)每日接送。在幼稚園大班時,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次健康比賽。金鳳姐見我不夠肥胖不想給我報名。母親告訴她健康比賽不是比肥胖,叫她給我報了名。我十分高興。健康比賽不是比賽肥胖,主要是出問題給小孩回答。如你爸爸叫什么名字?媽媽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這些問話很容易就回答了。問到會唱歌嗎?唱了《漁光曲》開頭四句。當時只是聽初中班上音樂課“撿”到四句,唱后還得到老師的鼓掌,這次健康比賽我得了大班第二名。幼小的我十分高興,大概我自小就是一個愛受表揚的人。
我讀小學是在梧州城北鎮(zhèn)中心小學開始的。那時,母親受梧州護士學校的聘請,就任該校教導主任兼上語文課。我兄弟二人和丫環(huán)金鳳姐跟著到了梧州,住在學校里。學校在一座叫“紅樓”的大房子里,因為整棟樓是紅磚砌成的,沒有抹外層,外觀全部紅磚裸露,一片鮮紅,房子四層,呈長方形,在當時是比較大的房子,學生宿舍、辦公室、教室、教工宿舍全安排下了,而且不覺得擁擠。
我五歲時母親見我認得不少字了,就送我跳級上城北鎮(zhèn)中心小學。
城北中心小學離家比較遠,但就在醫(yī)院旁邊。母親經(jīng)常要帶學生到醫(yī)院上課,所以可順便送我到學校。但是母親不來醫(yī)院就得金鳳姐專門接送。還有這個學校緊靠著一間紡織廠,漂白粉味道很濃很濃,我受不了。第二學期轉(zhuǎn)學到城中鎮(zhèn)中心小學,和哥哥同一學校,上學放學一起走。本來就很好了。可是日本飛機常來騷擾轟炸,一起防空警報,掛警報球,就得跑回家,來不及則找個防空洞躲起來。那時一邊跑一邊哭,一邊罵日本鬼……還得轉(zhuǎn)學。轉(zhuǎn)到明新小學。明新小學是個教會學校,就在紅樓對面的小山坡半山之間,走五分鐘就到家了還有自己的防空洞。這里一響警報就進防空洞,就比較安全了。在梧州明新小學讀書時,有一次參加書法比賽,校長到賽場巡視時,對一同巡視的老師說我的字“有筆力”,結(jié)果得了三等獎,我也十分高興,跑著回家告訴母親。
1943年日本鬼子大炸梧州后,總是在惶恐中過日子。母親就帶我們回到了家鄉(xiāng)。在家鄉(xiāng)上化鄉(xiāng)中心小學讀第七冊。上化鄉(xiāng)舉行全鄉(xiāng)高小“科學比賽”和“歌詠比賽”,是高小初小都可以參加的。班主任吳奕萍(新中國成立當過岑溪縣委書記)給我報名參加歌詠比賽。他問我喜歡唱哪首歌。那時剛教唱《嘉陵江上》,他說:“這首歌好,就唱這首!”他還鼓勵說:“你大膽唱,你實得(岑溪話:一定行)。”我勇敢地把一曲《嘉陵江上》唱了下來,歌聲一停評委老師和聽眾都啪啪地鼓起掌來。一位老師問我:“你還會唱什么歌?再唱一首好不好?”我說:“好的!”于是又唱了一首《大刀進行曲》,也得到掌聲。
這次上化鄉(xiāng)高小“科學比賽”和“歌詠比賽”的頒獎儀式在上化鄉(xiāng)樟木圩圩亭進行。哥哥浩然參加“科學比賽”得了高小二年級一等獎,我參加歌詠比賽兩支歌,《嘉陵江上》得第一名,《大刀進行曲》得第六名。兩次比賽都由祖父上臺領(lǐng)獎。祖父笑瞇瞇地上臺領(lǐng)了三個獎。在回家的路上,他拉著我的手,一路上認識的人都同他打招呼祝賀他:“宜禎大爺,恭喜呀!要出狀元了!”他總是笑瞇瞇地回答:“還未曾!睇佢哋努力咯!”回想起來老祖父是感到幸福的,我更是高興了?,F(xiàn)在想起來還充滿幸福感,想唱《梨花又開放》。
在故鄉(xiāng)也有艱辛的時候。那年因病休學在家,適逢家鄉(xiāng)土改,每口分得三分三厘田,當時在家的五口人:祖母、嬸母、小姑(比我小一歲)、妹妹(比我小兩歲)和我,總共分得一畝六分田。我就自然升格為家庭主要勞動力了,這個升格十分自然,也很自覺,意識到在這個家庭應(yīng)該肩負的責任。
那年春寒料峭,三嬸交代明日一清早牽??咐绲绞谀菈K大田,十嬸教你犁田。次日我起得床來,吃了兩碗粟米粥,扛起犁,到牛欄牽起土改分得的那條小母牛(與已分家的二嫂家共有,由我管養(yǎng)),興沖沖趕去石盈口,過去只看見大人耕田,吆喝起牛來也蠻威風的,心中不免好奇而興奮。到得石盈口,十嬸已先到了。說起這位十嬸,在古塘頗有點名氣,她姓彭,是十叔的原配,多年不育自愿給十叔娶了二房。她女工不錯,納鞋底尤其出色。這不足奇,她做農(nóng)工是一把強手。十叔是個小職員,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家中田地耕種全由十嬸包攬,活兒不弱于男人。這就不能不使古塘村的人贊譽有加了。所以三嬸請她來教我犁田耙田。她耐心教我套軛、扶犁輕重、分廂、指揮方向……我操作了一會兒,就比較自如了。她見我已經(jīng)掌握了,就喊了一聲:“聰明仔!就喺咁作了,我扯先咯(先走一步)!”我大概學東西比較容易上手,即現(xiàn)在所說的接受能力強吧!總之,一塊將近一畝的大田就犁完了。我十分高興,既高興學會了掌犁,更高興成功履行主要勞動力的職責了。
接踵而來的職責就多了:耙田、播種、插秧、耘田……我還像別人一樣,買了魚花在那塊大稻田里養(yǎng),這樣就得經(jīng)常背上一把銚去看田水,田水不能少了,也不能滿了。買了三十六只鴨花(剛出殼的小鴨)來養(yǎng),天天得到田里拔鴨仔菜(一種鮮嫩的野菜)和糠一起喂養(yǎng)。我每天挑著小鴨到?jīng)]有放魚花的田里和小溪里,鴨子長大了挑不動了就趕著去。為了補充糧食不足,還種了一塊地的紅薯,開一塊荒地種木薯,還有一塊小菜園,根據(jù)季節(jié),我種過白菜、芥菜、蕹菜、莧菜、豆角、荷蘭豆,菜園雖不大,但蔬菜基本不用買了。
為了解決買油鹽米醋的家用,我到農(nóng)會申請砍十株原有的松樹劈柴去賣和自用。獲準后,砍樹、鋸樹、劈成柴火,曬干,這個過程的勞動付出最大最艱難,而且要掌握規(guī)律,也可以說科學知識,如伐木時,要一邊砍,不要團團砍;劈柴時,要向離木心遠那邊劈;搭柴塔(曬干)時要注意平衡……都是堂兄教的。最后還要過挑賣這一關(guān)。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鍛煉,挑柴可以挑到八十斤了,這一關(guān)主要不是體力,而是關(guān)乎心靈。岑溪縣城柴炭擺賣地點在水東街,從家鄉(xiāng)古塘到水東街不算遠。但岑溪中學和縣體育場是必經(jīng)之地。魯迅先生的詩句“舊帽遮顏過鬧市”的情境反復出現(xiàn)在腦際,壓低笠帽,腳步加快穿過這個路段。第一天僥幸沒有碰到認識的人。在水東街柴炭擺賣點,剛放下柴擔子,一位解放軍過來喊話:“買柴啰!八千元一百斤。賣的跟我來!”那時用的是舊幣,八千元換新幣時等于八角錢。這個價格比一般擺賣略高,偶爾碰上也有略高于八千元的,但得耐心等,還要有討價還價的如簧之舌。所以多數(shù)賣柴佬都跟解放軍去了。我更是賣柴佬中最快的響應(yīng)者。稱完收錢之后,我怯生生地問:“解放軍同志,明天你還要柴嗎?”“哦,要的?!彼麑u柴佬喊道:“明天,天天都要柴,直接挑來就行了!”我聽此特別高興。解放軍駐地在城邊上,不用破帽遮顏過鬧市了。未到農(nóng)忙時節(jié),久不久又挑些柴火上街賣,買油鹽米,有時悄悄地買半斤豬肉回來,切碎(不好剁,怕砧板響)煮肉粥吃。那時候覺得特別美味,不知是因為是自己勞動所得還是豬肉特別好味,總之吃起來甜滋滋的。有一天挑柴上街賣,在閘口碰見十叔、十三叔,他們是同老太公的叔叔。問我:“你現(xiàn)在擔幾多斤了?”我答道:“七十五至八十斤上下度?!眱晌皇迨逭f:“咁遠擔咁重乜?”我自豪地說:“冇要緊啰!”十三叔拍拍我肩膀說:“我都講你瘦是瘦蜢,實在喺只鐵骨人兒!來,落擔吃條米粉再去未遲!”十三叔原是岑溪汽車站站長,辭職歸田。那會兒做蒸米粉賣,不想打擾他,說:“冇嘞!我吃朝了!”“你同三叔講價嚇!過來!”用碗夾了兩條蒸粉塞給我。我見情狀只好吃了,一邊吃一邊想:等我賣了柴再送粉錢來給他。他做蒸粉也不容易。他以“鐵骨人兒”稱贊我就夠我高興了!
在家鄉(xiāng),這些雖說是艱辛,但又感受到艱辛與幸福有內(nèi)在的辯證關(guān)系。
幸福艱辛的延續(xù)·離鄉(xiāng)
這又是一段艱辛、幸福的故鄉(xiāng)生活。
休學結(jié)束了,在南寧的三姨、四舅的催促資助下,到岑溪中學初中四十九班恢復學業(yè)。這時,全身心投入學習,不敢分心去創(chuàng)作《反蕩寇志》,怕耽誤學業(yè)了。
離開學校這一年,回來進入的班級四十九班只有十二位同學,其中兩位女同學。班上其他同學都參加革命去了,有參軍的、參加土改隊或做其他工作的,如百貨公司、銀行、醫(yī)院。我們這一輩人都這樣,只要是革命工作都愿意干。我們十二個人都這樣想,讀完這一年,初中畢業(yè),看有什么革命工作需要,等待祖國的召喚了。
復學的經(jīng)濟來源時斷時續(xù),因為三姨丈參加革命了,建筑工程公司關(guān)門了。重工業(yè)廳副總工程師當時也是供給制的,除了供給(吃飯、衣服)之外,每月十五萬元舊幣(相當于新幣十五元),四舅的汽車修理店也辦不下去了。所以我的經(jīng)濟就十分拮據(jù),困難的時候沒有錢交學校的伙食費。這點小困難不算什么,我們?nèi)齻€古塘村的學生,由我領(lǐng)頭在十四叔縣城的屋里借灶自己煮吃,有錢時買點豆腐、青菜、豆豉,沒錢筷子點鹽和著吃,照樣吃。不過有時聞到十四叔紅燒乳鴿的香味時就得忍一忍、躲一躲。
那幾年,岑溪中學形成“點呼”的常例活動。學生在打起床鐘時準時起床洗漱,晚上打好次日的洗漱用水,六點半鐘準時集中操場點呼。即各班排好隊,由值周老師按班點名,各班長如點名到齊則應(yīng)答“某班到齊”,缺席則應(yīng)答尚有誰缺席。點呼結(jié)束就唱國歌。休學前是由我指揮的。復學后第一天點呼結(jié)束后,圖音老師管國機喊我的名字上臺指揮,我沒有準備,既叫了我,只好倉促上陣,找準了合適的音調(diào),然后唱過門,指揮大家唱了起來。一面指揮內(nèi)心非常激動。接著成立了學校歌詠隊,管老師又指定我為隊長。交給歌詠隊的任務(wù)是:排練《黃河大合唱》中的《保衛(wèi)黃河》以及《游擊隊之歌》作為到馬路鄉(xiāng)宣傳土改晚會節(jié)目之一。這臺晚會節(jié)目還有獨幕劇《歸來》和《蘇聯(lián)水兵舞》等。我就負責歌詠隊這兩首歌的排練,管國機老師負責指導。于是每天點呼后就練聲,下午課外活動就分部練唱,到合唱。這次下鄉(xiāng)演出很成功,我的指揮手法更提高了。管老師似乎對我的音樂基礎(chǔ)很有信心,曾對我說:“你初中畢業(yè)后要讀高中,然后到廣州去考廣州音專。”歌詠隊在學校歌詠比賽時曾作過演出,掌聲很熱烈。
由于多次轉(zhuǎn)學中有兩次是因春秋季招生不同沒有合適的班級而跳級轉(zhuǎn)學的,初中畢業(yè)時實際年齡十四歲,報十六歲。1952年初中畢業(yè)。那年,全省舉行第一次中學統(tǒng)一考試,我們縣屬梧州考區(qū),要到梧州參加統(tǒng)考。我們班中途參軍的參軍、參干的參干,畢業(yè)時只剩下十二人,另,縣長鐘崙的公子谷生,算是插班生,畢業(yè)人數(shù)十三人,其中女同學二人。有一名女同學已決定做小學老師不參加中考。因為沒有錢買車票,學校組織我們十一人步行去梧州參加中考。
1952年7月的一個清晨,十一個同學背著極簡單的替換行李,懷著對未來迷茫的憧憬和一絲鄉(xiāng)愁邁開離鄉(xiāng)的腳步。學校對這次步行到梧州參考很重視。岑溪到梧州七十多公里,分兩天行程。第一天走到新地,住一宿,由新地鄉(xiāng)政府接待。新地鄉(xiāng)政府對這十一個初中生,安排得很好。我們到時已經(jīng)準備好晚餐,除青菜豆腐外還有一海碗白炒肉,吃起來特別香,心里特別感激學校的安排和新地鄉(xiāng)政府的招待。第二天的行程比較短,由新地到戎墟。然后乘輪渡到梧州。輪渡的票款是母校負責的。戎墟到梧州路程短,一個小時就到梧州了。就這樣,憑兩條腿,兩天的行程告別了故鄉(xiāng)——岑溪。實際上是未離開故鄉(xiāng)的懷抱。宋明以來,岑溪一向?qū)傥嘀荩ǜ?、道、地區(qū)、專區(qū)、市),俗稱同鄉(xiāng),有大、小同鄉(xiāng)之說,故鄉(xiāng)也應(yīng)有大、小故鄉(xiāng),梧州也可以說是我的故鄉(xiāng),人問我故鄉(xiāng)何處?我總是先說梧州然后說岑溪?,F(xiàn)在要在梧州這個故鄉(xiāng)生活幾年了。
原本我想沿著高中—大學這條坦途前進的,可一到梧州地區(qū)供銷社見家兄,他第一句話就說:你填志愿時不要填高中了,我無法供你讀高中,找個中專學校算了。我聽了心里難受,但想到現(xiàn)在是實行供給制,除了衣服吃飯,每月只有三元錢零用,他哪來錢供給我讀書呢?終于承認了這個現(xiàn)實。本來一心一意想考師范學校,做幾年教師再去讀大學。填志愿時三個志愿都是師范學校。人的命運很奇怪,有時竟為一個毫不相干的偶然因素而改變。正在我填志愿表時,兩位岑溪中學的同學走了過來勸說我不必這樣填,多填兩個志愿讓國家挑選,中專畢業(yè)都可以考大學的,有些中專水平比較高可以學得知識的,如梧州財經(jīng)學校工業(yè)會計班。他們倆都報了,如果我們同校也算有伴?。÷犃诉@番并不是如簧之舌的說辭,我竟然改填了第二志愿為梧州財經(jīng)學校工業(yè)會計班,入學后改名為高級會計班。公布錄取名單時,我竟以第三名的成績被錄取了,那兩位同學也錄取了,果然有伴了。然而我的命運在這里轉(zhuǎn)了個彎。梧州財經(jīng)學校果然有水平,開了“簿記學”“會計學”“工業(yè)成本會計”“政治經(jīng)濟學”“企業(yè)管理”,我后來知道這些課程都是正牌財經(jīng)學院的本科課程。如“政治經(jīng)濟學”是用著名經(jīng)濟學家狄超白的著作為教材。教師講課水平也挺棒,講得通透,學得深入。后來,由于供銷商業(yè)大發(fā)展,需要會計人員,我班提前于1954年1月畢業(yè),全部派到供銷部門搞商業(yè)會計,這樣的工作自然是應(yīng)付裕如。后來我們還給原來的老會計講課,講會計的基礎(chǔ)知識——簿記學,我被安排為縣供銷社的會計輔導員,專門負責給各基層供銷社輔導業(yè)務(wù),清查亂賬錯賬。工作干得得心應(yīng)手,還要兼單位秘書,撰寫工作報告總結(jié)之類文件。各項工作都完成得不錯,評先進中,我被評為全縣先進財會工作者。
我在財經(jīng)學校期間擔任過學校學生會文娛委員、高計班宣傳委員、學生會墻報主編,組稿、編稿得到鍛煉,帶頭寫稿也使我的寫作興趣調(diào)動起來,還取了個筆名:高宣(高計班宣傳委員之意)。
在財經(jīng)學校這段日子里,第二故鄉(xiāng)梧州給了我頗為平靜的生活,每天上課、下課(有時下課都不離座位,教室小,座位距離狹窄,出入不方便)、寫作業(yè),休息,吃飯。中專生每月還有一元五角零用錢(舊幣一萬五千元)。家兄那里供給制發(fā)給的每月六張電影票都給了我。所以,星期天除了到新華書店看書,就是看一場電影,我感到生活很幸福。營養(yǎng)好了、心情好了,人也長胖了。唯一遺憾的是沒錢買書,學校只有閱報室,沒有圖書館。《卓雅和舒拉的故事》《青年近衛(wèi)軍》(都是簡本)是表姐從南寧寄來的。書難得看到,我就看電影代替,從不浪費電影票。這段時間我看了不少電影,如《鄉(xiāng)村女教師》《斯大林格勒保衛(wèi)戰(zhàn)》《忠實朋友》《我們這里已是早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毀滅》《武訓傳》等,獲得多方面的提高。學校的閱報室有幾份報紙:《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給我的知識以爆炸性的增長。在書店靠墻站著不可能整本讀完,所以我盡量找些短小的文章和短詩,這樣每次可讀一兩篇完整的作品。而在學校閱報室里則可以坐下來慢慢看。因為墻報要稿子,自己也學著寫些短文。記得有一篇《談浪費》,一篇是看了《鄉(xiāng)村女教師》后的感想,覺得寫文章似乎很有意思,于是對報紙上發(fā)表的評論文章也很感興趣,對批判胡適思想的文章也喜歡看。報上批判胡適的文章,似懂非懂的,但凡有這類文章都要囫圇吞棗一番,漸漸看懂了一些,關(guān)于“問題”和“主義”、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資產(chǎn)階級和無產(chǎn)階級……逐步看懂了。讀書、看報似乎形成了習慣,從中也得到知識的樂趣。
這種習慣延續(xù)到離開家鄉(xiāng),畢業(yè)分配到桂平參加革命時期,特別是從羅播上調(diào)桂平縣供銷社之后,桂平新華書店的書比羅播書店的書多得多了,我也有點錢買書了。不過第一本書卻是在羅播那個小書店買的:朝鮮的小說《泛濫》。那時有工資了(每月十九點五元,舊幣十九萬五千元)。在桂平新華書店也買了書:魯迅的《二心集》《三閑集》《花邊文學》,方志敏的《可愛的中國》等。那時在讀報中發(fā)現(xiàn)了批判《紅樓夢》研究的文章。我在淘母親的書柜時讀過《紅樓夢》,是護花主人評本,所以很感興趣,而對兩位青年評論家李希凡、藍翎受到贊揚則十分羨慕。報刊上發(fā)表的評《紅樓夢》的文章,大都看了,從中獲益匪淺,也因此“認識”了許多專家的名字:俞平伯、何其芳、余冠英、吳組緗、聶紺弩、黃藥眠、馮雪峰、王佩章、王瑤、程千帆、王運熙、霍松林、賀敬之……這其中有些專家在我走上學術(shù)道路后,有些學術(shù)往來,不勝榮幸之至,在當時只有向往和仰慕。這時候我在桂平新華書店見到許多翻譯的外國文學作品,好像打開了一個新的寶庫一樣。尤其是翻閱了羅曼·羅蘭的《約翰·克里斯朵夫》,更是對傅雷敬佩不已!
黨中央發(fā)出了向科學進軍的號召,符合條件的在職干部可以參加高考,接受祖國的挑選。又一次要決定命運走向的時候了,還是要回到梧州這個家鄉(xiāng)來決定。桂平縣參加高考的考生要到梧州考區(qū)參加考試。1956年我們單位有三位同志參加考試,據(jù)其他兩位說是在我的帶動下決定參加的。經(jīng)過半年多的準備,考場出來后我信心滿滿,意氣高揚,非北大不讀,而且想當翻譯家。三個志愿是:北大俄羅斯語言文學、北大法國語言文學、北大英國語言文學。這次誰勸說都不聽了。結(jié)果很奇怪,一位同志很快收到通知了;另一位被哈爾濱俄語??茖W校錄取了,也很快得到通知,唯獨我的通知卻遲遲未到,直到考取哈爾濱俄專的同志要啟程入學了,我的通知仍未見到。同事們都以為我不好意思說不被錄取。直到哈爾濱俄專的同志入學了約十五天的時候,來了一封不錄取通知書。真是奇怪得很,至今不明白是什么情況。據(jù)聞這種情況是很少見的,卻讓我碰上了,至今也不知道是什么確鑿原因。
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我就不再仔細去琢磨它。我立意開始1957年參加高考,不達目的決不放棄!第一次考試失敗在志愿問題上,這次填志愿與家兄一齊商議了一個極周密的符合招生辦提出的錄取原則的方案,可臨到填報時,填報場上碰到廣西師院(今廣西師范大學)中文系秘書文式老師在介紹廣西師院中文系的情況,心為之動,遂改填了廣西師院中文系為第二志愿?;厝ジ倚忠徽f,家兄說,那你就準備到廣西師院中文系吧,可惜了!果如家兄預(yù)料,廣西師院中文系的錄取通知很快就到了。辦理手續(xù)先回南寧,到南寧一中母親處住了幾天。母親談了點中文系學習情況,如她說讀中文系最重要的是要寫好一篇畢業(yè)論文……
未了故鄉(xiāng)情
到了報到的日子,告別母親,乘上南寧至桂林的火車撲入到游子的行列,此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沒有回故鄉(xiāng)了。常和女兒們講古塘村,講幸福與艱辛,講許多故鄉(xiāng)的舊事,一片故鄉(xiāng)情,萬里游子心??!我重返故鄉(xiāng)已是八十年代了,那年,故鄉(xiāng)不忘游子,選舉我為廣西第八屆人民代表大會代表,當我參加會議坐在主席臺上的時候,心潮翻動……回古塘村時,闊別十多年的十三叔握著我的手說:“還是鐵骨人兒的身材,沒有變!” 聽此稱呼,我眼淚潸然而下!九十年代及新世紀我多次帶領(lǐng)兄妹及女兒孫輩重返故鄉(xiāng),有一次還走了一趟岑羅公路。故土難忘,故土難忘!
我還會重返故鄉(xiāng)的,會的,一定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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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邀編輯? ?曉 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