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妍
1
判決書沒下來之前,孝明在老家的婚房里早早醒來。一只灰雀停在窗檔上,啄著雨滴,細長的深藍色尾羽擦著窗玻璃。孝明穿好衣服,灰雀已飛到對樓屋頂上,發(fā)出一串長音。他點開微信對著屋頂拉近鏡頭,灰雀抖擻著尾羽啾叫,像一個中年男子的嘆息。他打了兩個短句:“老家。屋頂上的孤鳥。”按發(fā)出鍵的那一刻,又刪掉了文字。
想到隔壁的老頭子,等會兒也可能在朋友圈里看到這個小視頻,孝明忍不住翕了翕鼻孔。電早已被老頭子掐斷了。孝明摸到衛(wèi)生間,擰開水龍頭,一滴水都沒有。他只好重新摸到臥房,用昨晚沒喝完的礦泉水,漱口抹臉。
下樓梯時,孝明瞄了一下隔壁房間。老頭子的房門緊鎖著,真的像金屋藏嬌。老女人昨晚有沒有回來呀。孝明熬到半夜,都沒聽到老女人進門的聲音。兩個月前,他回老家過夜,老女人剛好也在——那時,她已經(jīng)跟老頭子睡在那房間里了。孝明側(cè)耳聽隔壁房間的動靜。低聲說話,開關抽屜,撲打被子,鑰匙落地……就是沒有聽見“那種”聲音。老頭子六十九歲了,老女人也六十六歲了,糙皮臭肉的,還有多少騷勁。果然,十點不到,隔壁就響起類似汽笛的嗚鳴,又混雜了煙花升起的嘯叫。孝明跟許嵐說老頭子和老女人的鼾聲,許嵐嘟囔道:“人家日子過得不要太安心喲,你瞎操心啥……”
客廳里,有黑影子。原來老頭子早已起床,正坐在飯桌邊吸面條。孝明按了壁上的日光燈按鈕。“不許開燈!”老頭子抬頭道。孝明不理他,拉開竹椅子,半挨著坐下?!袄习郑惆盐业碾婇l了,自來水也關了……”老頭子重重擱了筷子,起身關燈。屋子又像拉上幕布?!斑@房間可是我的,你這樣太過分!”“放你娘的屁,你過來時,只有一個舊襁褓……”老頭子的筷子飛過來。孝明躲閃不及,打中了右腦門?!澳恪俅蛞幌拢俊彼嬷栄?,踢了一腳椅子,身子卻后退著,最后退到門外。
車子停在萬家福超市旁,走過去需要十來分鐘路。雨絲密密斜斜,孝明縮了縮脖頸,將風衣帽扣上頭頂。右腦門已鼓起一個包,風衣帽摩擦著有些鈍痛。走到破山江橋頭,看到江水白花花地翻動著,一只廢棄的水泥船半個身子陷入水里,艱難地浮動?!鞍⒚餮?,阿明……”有人在喊,聲音蒼老。橋邊的小屋前,老姑媽在檐下生煤爐。老姑媽問他,昨夜回老家了。孝明點點頭。老姑媽又問,那女人在不在。孝明說不知道。老姑媽問他額頭的包怎么回事。孝明說自己不小心撞到的。老姑媽在圍裙上擦擦摸過煤灰的手,擠了一點牙膏涂在他的額頭。孝明一股鼻酸。這個家族里,只有這位八十多歲的老太太還在心疼自己。“不管怎么樣,爹總歸是爹,你也不要太生氣……”老姑媽好像知道真相似的?!拔抑馈毙⒚魑樟宋绽瞎脣尩氖直?,翻起帽子,轉(zhuǎn)身走過橋去。
2
孝明第一次看到老女人,就在老家的客廳里。彼時,老娘剛過世半年,孝明去貴州雷山支教。偶爾跟老頭子通個電話,老頭子總是愛理不理的?!白灶櫭θィ疫€沒死呢。”許嵐說老家有鄰居傳話過來,有個老太婆給老頭子灌迷魂湯,迷得他團團轉(zhuǎn),老屋都快淪陷了。“反正,你老爹現(xiàn)在是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了?!痹S嵐冷笑道。
年底,孝明從雷山回來,當晚就去了老家。進門聞到一股泔水槽的腌臜味,他才明白許嵐說的“淪陷”是怎么一回事。老屋的客廳里,麻將嘩啦嘩啦呼嘯著,他的堂兄堂嫂和一對陌生男女在“修長城”。旁邊的餐桌上,擱了一張棗紅色圓臺面,一個燙著栗色頭發(fā)的老婦在擺餐具。他們看見孝明,都停了手。“孝明回來了……”堂兄孝清拍拍孝明肩頭。“你也不早說,我可以來接你?!毙⒚鳑]應聲,自顧打量著那對男女。男人長著梯形臉,下巴像套了肉色硅膠,眼窩里有一塊指甲大的青痣?!扒嗝娅F!”孝明腦海里蹦出一個詞。堂兄笑道:“不認識了,你們還是同學哩……”“青面獸”站起身,呵呵笑道:“是同學……是同學……”
記憶被“同學”激活了。孝明想起這個“青面獸”正是他小學同學,叫什么建偉還是建東。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從外地轉(zhuǎn)學過來的,聽說是他媽帶來的“拖油瓶”。他媽帶著他嫁給了六塘戶的一個老光棍。那老光棍人憨,家里窮,老討不到媳婦。他媽嫁給老光棍不到半年,就與村里的一個閑漢勾搭上了。那閑漢的老婆也是個拎不清的女人。她跌散了頭發(fā),癱在門檻上,拍手拍腳地對自家男人叫囂:“要摸奶子,來摸我的,我也有的呀……”這話,都是同班的野小子羞辱“青面獸”的。他們拖著掃把,在教室里追鬧。有一個男孩還在黑板上畫了一個燙發(fā)女人,裸著上身,胸前的奶子像兩個懸在半空的氣球。“青面獸”氣得掄起掃把,直沖他身上扔……
老頭子從廚房里出來,端著一盤車厘子?!澳慊貋碚Σ幌日f一聲……”他嘟囔著。盤子沒端平,兩個車厘子滾落到臺面,又滑落到地上。那個栗色頭發(fā)的老婦,蹲下身撿起車厘子,在圍裙上擦了擦,一個放入自己嘴里,另一個直往老頭子嘴角塞。“阿明回來得正是時候,晚上大家熱鬧些……”
“阿明……”這個老女人居然叫他小名,還當著他的面,把一顆車厘子塞到他父親的嘴里。第一次見面,就這樣毫無顧忌,好像他們老早熟識似的。老女人又回轉(zhuǎn)身吩咐“青面獸”去培訓班接孩子?!扒嗝娅F”對孝明尷尬地笑:“我先去接兒子……”
門外,誰家的孩子在放煙花,傳來火藥的爆裂聲。孝明突然明白,這老女人就是許嵐說的老太婆,而“青面獸”正是她的兒子。他們一家人在他支教的三個月里,已經(jīng)侵占他的“老巢”。
堂兄拽了拽他的胳臂。“三缺一,補個空……”孝明掙脫了他的手,說自己回來只是拿東西,馬上就走。他快步走向樓梯,三步并作兩步地往上跨。老頭子老娘的房間敞開著門,里面的家具照舊擺放,只是一張老式眠床換成了席夢思,鋪上了棕紅色床單,兩個罩上銹紅色枕套的護頸枕親密地疊在被子上。
孝明走到三樓,推開房門,一股霉氣撲鼻而來。他與許嵐的婚房,家什凌亂,已露出頹敗跡象。他抹了一下衣柜外的灰塵,鼻腔里涌起辣辣的腥味。
3
十年。孝明在暗夜里望著窗外。這是七塘新村的公寓樓。小區(qū)的路燈帶著寒意,從窗簾縫里滲進來。就在剛才,孝明又夢見了自己抱著蒙蒙跌跌撞撞地逃離老家。
那個冬夜,像黑衣人掠走了所有亮光,院子里拴在水井邊的黑狗汪叫著,鐵鏈子咣當咣當亂撞。屋子里,碗筷撒落一地,湯汁剩菜散發(fā)出動物園的氣味。有那么一瞬間,孝明恍然覺得這難聞的氣味已伴隨了他二十多年,只是突然加重,像原子彈爆發(fā)后,蘑菇云籠罩了整個天空。
孝明不敢相信,老頭子會突然掀翻桌子,當著他的面扇了許嵐一記耳光。他弄不清是許嵐的哪句話激怒了老頭子。許嵐說:“八塘姆媽要抱囡囡,你們不肯,又不肯出力。小孩子會躺在搖籃里自己長大嗎?”許嵐說:“你們就當孝明狗呀貓呀,捏在手心里。孝明受得了,我受不了!”許嵐說:“肚不痛,肉不親,親爹親娘會這樣子不管兒子嗎?”……許嵐穿著寬大的羽絨衣,因為喂奶,沒有穿文胸,看上去整個胸脯都鋪開來,臉就越發(fā)顯得黑瘦。
她沒有騎電瓶車,就瘋跑出去?!安辉S去追,有本事不要再進這個門!”老頭子抖著喉結(jié)叫道。孝明沒睬老頭子,推了電瓶車趕出去?!鞍堰@個小畜生也帶走……”老頭子踢了一腳碎瓷碟,老娘拉住老頭子哭道:“讓他走,就當我們養(yǎng)了一只白眼狼。”孝明停住了。他扔了電瓶車,抱起正在搖籃里哭鬧的蒙蒙,沖出家門。
初冬的夜風,如迎頭澆淋的冰水。蒙蒙睜著黑眼睛望夜空,一點也不哭鬧。孝明用下巴蹭了蹭女兒的額頭,感覺有股熱氣迷住了眼。他不知道自己當年從八塘戶姚家老屋抱到這邊,是哪一天。他是農(nóng)歷11月底出生的,如果是晚上,應該也天寒地凍。但他知道,他們絕對不會選那樣的日子。那一天,一定陽光明媚,空氣里說不定還有臘梅的幽香。老娘抱著他,不時掀開襁褓,親他的小臉蛋,老頭子樂顛顛地跟在后頭。老娘的妹妹——八塘姆媽一定穿著花棉襖,捂著太陽穴上的膏藥,靠在床沿上嚶嚶地哭。她的三個孩子圍在床邊,偷偷往白糖缸里伸出手指戳一下糖霜,快速塞到嘴巴里……
孝明冷得牙齒發(fā)顫,他騰出一只手給許嵐打電話。對方已經(jīng)關機。他在破山江的橋頭墩坐下,腦子一片混沌。蒙蒙出生后,許嵐已跟老娘吵鬧多次了。每一次,兩個女人都在他面前哭訴。許嵐說老娘抱孩子不積極,隨便把小孩往搖籃里一扔,自己在旁邊看男人們打麻將。村子里的那些閑漢,有事無事到老頭子開的小店來,買一包劣質(zhì)煙,坐下來“筑長城”。煙霧繚繞,閑漢們剔著屎黃的牙垢講黃段子。一些無所事事的半老女人,嗑著瓜子圍觀在后面,推推搡搡打情罵俏。老娘也混在那些女人中,東家長西家短地扯著閑話。即便蒙蒙哭鬧,她也不理會。“哭哭大大,越抱越嬌氣……”這是她的口頭禪。好幾次,許嵐回家給蒙蒙喂奶,發(fā)現(xiàn)小屁股的屎都快結(jié)干了。蒙蒙剛滿三個月,就得了一次流感,哮喘得像只破風箱。要不是用激素,差點得肺炎……
孝明望著黑鐵似的天空,緩緩站起身。他下意識地走向一盞路燈。那是通往八塘戶的村路。八塘姆媽拒絕抱蒙蒙,是老娘老頭子說了太多的閑話,可現(xiàn)在還能去哪里呢。他抱著蒙蒙,沿著那條熟悉的路走去。
4
許嵐說,這樣下去,老家遲早要被老女人一家霸占。“隨他去,隨他去吧……”八塘姆媽道。她正忙著給蒙蒙織羊絨線衣。她的手因為長期勞作,指節(jié)都發(fā)白了。她捏著鋼針劃頭皮,眉眼間愁云涌動。
兩年前,老娘查出胃癌晚期,孝明實在沒法子,只好麻煩八塘姆媽來伺候老娘。八塘姆媽很少說話,習慣用眼神示意,老娘則用不同的呻吟聲來回應。孝明發(fā)現(xiàn),她們的側(cè)臉非常像。
老娘手術后的第四天下午,孝明回了一趟單位。單位里要星級檢查,校長讓他回去配合工作。那日晚上,孝明在學校的值班室里,接到八塘姆媽的電話——老頭子不見了!
“什么時候不見的?”八塘姆媽說,孝明出門后不久,他就跑出去了,說是去買東西,一直沒回來。他的手機落在病房里,聯(lián)系不上。八塘姆媽嗓子都啞了?!皠偛拍銒寙柲惆秩ツ睦锪?,我就騙她說有個老朋友找他……”
八塘姆媽掛掉電話,孝明的手機已砸在床上。他抓了抓越來越高的發(fā)際,搞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老頭子大概是故意弄出點事情來,讓他與八塘姆媽著急……孝明抽了兩根煙,給八塘姆媽回了一個電話,撒謊說,老頭子已經(jīng)給他通過電話了。“還真是遇上了老熟人,晚上喝了酒,就不回來了?!毙⒚髀牥颂聊穻岆娫捓锏泥培怕?,自己不由得苦笑起來。有些地方,他跟八塘姆媽挺像的,比如撒謊,都是吹胖的氣球,一碰就破的那種。
第二天下午,孝明就趕赴省城,到醫(yī)院已夜幕降臨。
八塘姆媽在衛(wèi)生間里忙碌,老娘靠著枕頭看電視。孝明坐到老娘的床沿邊。老娘像沒看見他,自顧自地看電視。電視的音量很輕,只看見屏幕上胖女人的嘴巴在夸張地開闔。大概又是《金牌調(diào)解》《老娘舅》之類的綜藝節(jié)目。孝明把剛買來的藍莓、粑粑柑放在床頭柜上。老娘回頭瞥了一眼,哼聲道:“我吃不了,你給你親娘吃去。”孝明幫老娘拉了拉胸前的被子,笑道:“你不好好養(yǎng)病,只知道吃醋。她不來照顧你,還有誰來照顧你……”老娘便不響了。
孝明翻著手機,看看親友中誰跟老頭子走得近,能給他提供一些信息。有一點,他很確定,精明固執(zhí)的老頭子肯定不會走失,更不會做想不開的事。老頭子曾經(jīng)跟老娘說過,他享福還沒享夠呢,得多活幾年。
“你爹,他是要拋下我了……”老娘突然回過頭來問,“我還沒死呢,他就這么著急……”她微微揚了揚頭,沒戴帽子的頭發(fā)稀稀疏疏的。孝明道:“您老是胡思亂想,他不過出去散散心……”
老娘哼了一聲道,她也很想跟孝明、八塘姆媽、老頭子上一回“金牌調(diào)解”,讓那個戴眼鏡的調(diào)解員好好說說事。“上金牌調(diào)解!”孝明笑起來?!澳鞘枪?jié)目,都是排練好表演給人看的,哪有這么傻的人,把家長里短曬給人看。”老娘撇撇嘴道:“我們不用排練,直接上手,比他們有趣多了……”孝明沒有接話。老娘回過頭來,爆出一句:“我老早就知道,你們都盼著我早點死……可我偏偏不肯死!”這是什么話?孝明拍拍老娘的后背,搖搖頭。他看見八塘姆媽洗完衣服,到公共陽臺去晾曬,也借口打電話跟了過去。
初冬的夜空墨一樣黑。冷風吹來,身上的衣服薄成一層紙。八塘姆媽對著臉盆絞濕衣服,滴滴答答的水聲像通過擴音器傳來?!鞍颂聊穻尅毙⒚鬏p聲喊道,“八塘”兩字因為梗在喉嚨里,喊出來的只有“姆媽”。八塘姆媽像遇了一個霹雷,手里的衣服連帶著臉盆滑落在地。她慌亂地蹲下身拾撿臉盆衣服,孝明扶起她?!鞍颂聊穻尅毙⒚魍蝗灰话褤ё∷?。八塘姆媽太矮了,腦袋只到孝明的胸口。孝明卻像個孩子彎下腰,伏在她的肩頭?!澳穻尅敵?,您為什么要把我送給她……”八塘姆媽囁嚅著,濕漉漉的手抱住他的后背。孝明感覺到了她臉上溫熱的液體,那是三十多年來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生母的體溫。
“你們在這里做什么?”一個渾濁的聲音突然響起。老頭子像個幽靈出現(xiàn)在他們身后,滿臉慍怒。
5
“不要急,你爹只是一時頭腦發(fā)熱……”老姑母捻著佛珠,默念著。孝明在一旁狂刷手機,反復翻看微信朋友圈。明明知道自己沒有跟“青面獸”加微信,老頭子也從來不在朋友圈里發(fā)圖片,他似乎仍想從中找出他們的蛛絲馬跡。
老頭子的腰椎病發(fā)作是在三天前。老頭子打來電話說,腰疼得褲子都穿不了了。孝明說等他上完課,就送他去省二院。老頭子年輕時,干過灌煤氣的活兒,腰椎長期患病,幾乎每次發(fā)作,都去省二院住院理療。
孝明忙完事務,開車跑出校門,卻發(fā)現(xiàn)老頭子坐在一輛鼠灰色別克車的后座里。老女人陪在一旁?!靶⒚?,你坐前面來……”“青面獸”拉下車窗,孝明愣住了。有那么一瞬間,他眼前一片混沌,身體像掉入了一個漩渦?!坝腥伺隳闳?,你還跟我說什么!”他沖著老頭子怒聲道,重重拍了幾下方向盤,費勁地調(diào)轉(zhuǎn)車頭。隔著車窗玻璃,他聽到老頭子的咒罵聲。
莫名地,起了一陣猛風。車棚里,焦藍色帆布做的棚頂撲打著不銹鋼支架,孝明伏在方向盤上,努力吞咽涌上來的怒氣。老頭子那張橫眉怒目的芋艿臉不斷在眼前晃動。上課鈴響了?!按禾煸谀睦镅?,春天在哪里……”空氣里流動著快樂的旋律。孝明按了按太陽穴,打開車門……
“你不能跟他作對,他再發(fā)昏也是你爹,現(xiàn)在你娘走了,他一個人也可憐的?!崩瞎脣屖⒘艘淮笸肟居筌担说斤堊郎?。孝明剝開芋艿皮,塞在嘴里。經(jīng)過咸菜汁蒸騰的芋艿,非常可口。小時候,老姑媽每每烤了芋艿,總會喊他們堂兄弟來吃。老姑媽的嗓音很亮,只要她一喊“孝清……孝明……”麻雀都會撲棱棱地從電線桿上滑落。她待孝明跟孝清一樣好。那一年,老頭子因為造房子與孝清的父親大吵一場。老姑媽勸不住,只好一屁股坐在他們房子的界地間,哇啦哇啦哭起來,老頭子與他兄弟方停止爭斗。此后,老頭子與他兄弟再不來往。因為老娘的告誡,孝明也很少同孝清玩鬧,只有老姑媽喊他們時,倆小孩才一起到場。這么多年過去了,孝清突然與老頭子走得那么近,讓孝明吃驚不小。
“孝清也忙,馬上要造房子了。里里外外,都要人手。也沒心思管你爹的事……打個電話總是有時間的。”老姑媽絮絮不休。“造房子,誰造房子?”孝明驚叫道。
6
電話是“青面獸”主動打過來的?!扒嗝娅F”說,老頭子做了幾次理療后,好多了,估計不久就能出院。孝明沒有哼聲,他四仰八叉躺在老家婚床上,任手機在一旁嗚鳴。
已過立春,老家門外的白梅都開了,香味滲在空氣里。拉開窗簾,太陽光潑灑進來,屋子晃蕩得像個水晶宮。半月前,“耳石癥”突發(fā)后,孝明看什么東西都虛虛晃晃,對時間也失去了概念。就像這會兒,他盯著壁柜上那個錫兜,像似回到三十多年前的某個早晨。老娘在陽臺上曬被子,老頭子躺在他身邊呼呼睡懶覺。“兩條懶蟲,兩條懶蟲,快起床快起床……”老娘進進出出,哼唱著《兩只老虎》的曲調(diào)。孝明轉(zhuǎn)過身,撥弄老頭子的眼睛鼻子。左眼皮剝開來,里面只有帶血絲的眼白,嘴唇張開來,一口煙黃的牙齒緊咬著。孝明捏住老頭子的鼻子,老頭子搖搖頭,繼續(xù)睡。孝明跑下床,踮著腳從五斗柜上捧錫兜下來。錫兜里有八塘姆媽送來的“金棗卵蟲”(一種油炸的條狀零食)。孝明掏出兩根,爬上床,在老頭子鼻尖晃蕩。老頭子突然張開嘴,咬住“金棗卵蟲”,一眨眼就吞到嘴里去了。
那是童年最快活的時光吧。彼時,老娘在社辦廠里做代班主任,老頭子在村里做會計。冬夜漫漫,他們坐在暖烘烘的被窩里玩撲克,什么“斗地主”“打紅星”“算十點半”……三個人隆起的被窩前堆滿硬幣。每次玩到最后,總是贏者出錢讓輸者去廚房里燒點心。酒釀圓子,薺菜炒年糕、蔥花雞蛋掛面……孝明的記憶里,美味的夜宵總是與被窩上的硬幣撲克牌有關。那些場景就像褪色的老照片,在某種藥水的浸泡下,能慢慢清晰起來。
“其實,我也反對我媽搞對象,畢竟一把年紀了,但她太寂寞了。我想劉伯伯也是吧。”“青面獸”在手機里說。似乎隔著時空,什么尷尬都消除了?!扒嗝娅F”說,他還記得老頭子在老娘葬禮上的悲痛。“你怎么知道的?”孝明忍不住回了一句。“孝清讓我過來幫忙,那日我在場的?!?/p>
老娘過世前一夜,孝明已經(jīng)把她從省腫瘤醫(yī)院接回家了。第二日半夜,老娘就不行了。孝明和許嵐都慌掉了,老頭子卻很平靜,他像是見慣了很多人的死亡,淡定地擺弄各種儀式。他招呼孝明給老娘“喂飯”,用筷子撥了飯粒,塞到老娘已經(jīng)閉合的嘴巴里,又從樟木箱里翻出紙燈籠和佛牒,在床腳邊燒掉。因為沒有女兒,他給老娘穿好壽衣后,又吩咐許嵐象征性地拉拉衣袖褲腳。之后便是轉(zhuǎn)床,請金仙寺的和尚念經(jīng),請八塘戶的伍娘娘來哭喪。
到了第三夜,老娘入殮時分,老頭子突然崩潰了。他嚎啕大哭,所有在場的人都嚇懵了。他粗重的喉嚨猶如山洪崩泄,怎么也止不住。“不要哭,不要哭了,眼淚千萬不要落在壽衣上……”老姑媽拉住老頭子,不讓他靠近老娘。好在孝明和幾個族里的兄弟已扛著老娘,一點點放入棺木。等他們覆上透明蓋子,老頭子已哭得快要暈厥了?!敖形乙粋€人咋弄弄呀,咋弄弄呀……”他像個被拋棄的孩子拍打著棺木,兩鬢蒼白的頭顱無力地耷拉在棺木沿上。
孝明仰頭看窗外。一只灰雀趴在窗檔上,閃出好看的藍羽。“叫我一個人咋弄弄呀,咋弄弄呀……”他的耳邊又響起老頭子悲愴的哀鳴聲。
7
孝清動土造新樓,已過清明。孝明獲知消息,一早驅(qū)車趕赴老家。
果然,孝清的舊屋(確切說,是他爹娘居住的老房子)早已拆掉。幾個泥水匠在一堆廢墟中拉皮尺丈量。老頭子咬著一支煙坐在屋門口的洗衣板上。他的身旁,孝清也吞吐煙霧,豎著右手食指跟老頭子比劃著。孝明突然發(fā)現(xiàn),孝清的下巴跟老頭子非常像。
孝明下了車,孝清像是沒看見,自顧與老頭子聊天。幾個泥水匠過來了,把鐵樁頭打在孝明老屋的斜前方?!熬瓦@里,再過來些?!毙⑶鍝]著手?!案纭毙⒚餮柿搜士谒械馈_@么多年了,他確實已不習慣這樣稱呼孝清?!白钇鸫a的陰架路還是要剩的。親兄弟,明算賬。我們堂兄弟也一樣?!毙⒚鲗ふ抑线m的措詞。孝清拍拍他的肩膀笑道:“這事,我大伯同意的,你就不用管了。反正你也不住這里。”孝清向老頭子接了一支煙?!按蟛阃獾膯??!崩项^子從鼻孔里嗡出一聲,聲音含糊濁重。孝明走過去,跨步丈量著,回頭對孝清道:“這也太靠過來了吧,這樣一來,我家門口都沒太陽了。”孝清搖搖頭說不會不會。老頭子對泥水匠揚手道:“靠過來好了,我沒意見的……”
挖泥機開始在邊界處運轉(zhuǎn)。巨大的鏟子挖起一堆堆廢瓦碎礫。孝明奔到老頭子面前。老頭子斜了他一眼道:“這房子是我蓋的,你沒權(quán)說話?!薄昂煤谩毙⒚髀柫寺柤?,捏緊拳頭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他鼓著腮幫,坐進車里,一踩油門,直接把車開到老屋旁的空地上。
“你們要造到這條界限,除非把我的車也挖進去……”孝明幾乎是吼出聲的。他砰地關上車門,對著地上的可樂易拉罐猛踢一腳。孝清迎著易拉罐墜落的方向跑過來,遞上一支煙,見孝明不接,又夾在自己的右耳上。他用一籮筐的話解釋著,無非是他們家確實有困難,才借地過來,其實也影響不了大局。孝明不吭聲。他太清楚孝清的為人了。老娘在世時說,孝清像他爸,笑面虎,順竿就爬,過河拆橋。老娘說,老頭子就是個榆木腦子,一根筋,不及他弟一根小指頭。“要不是領養(yǎng)了你,我們家遲早被他們占去……”
老頭子卻像一輛戰(zhàn)斗機沖過來,指著車門,叫囂道:“挖,使勁挖,他的車不開走,你們就連同車一起挖。挖破了,我負責!”孝明坐進車,拉下窗玻璃道:“我要不是你兒子,我才懶得管這檔爛事……”“兒子?你是我兒子嗎……我沒有兒子。我的地基我做主……”老頭子跳著腳叫罵。很多過路的行人聚過來,一旁的孝清揮著細長的手臂解釋著。
孝明終于看清楚了,人群里除了鄰居和路人,還有老姑媽。老姑媽系著藏青色圍裙,抱著一個熱水袋。孝明擔心她來敲他的車門。但她望了望他的車,只是拉住了老頭子。孝明聽不清,老姑媽在跟老頭子說什么,只見她黑瘦的手緊緊攥著老頭子的袖子,拉著他走向老屋。
挖泥機轟隆響著,開到空地中間,朝西邊方向挖地。圍觀的人漸漸散去。孝明仰頭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發(fā)現(xiàn)老女人趴在二樓的陽臺上。她的身后,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露出嬉笑的黑眼睛。
8
放學值班,總是特別忙碌。孝明站在校門口,指揮來接送的家長安全停車。一個穿黑T恤的男生跑過來,孝明提醒他明天必須穿校服。黑T恤男孩把雙肩書包挎在一個肩頭上,灑脫地揮揮手。一輛三輪車騎了過來。“劉校長,我坐黃包車回家喲。”他向孝明眨眨眼。孝明定睛一看,一股熱血猛地涌上腦門。
老頭子幾天沒來了,這會兒又出現(xiàn)在校門口。自從孝明阻止孝清的地基后,老頭子時常踩著黃包車出現(xiàn)在校門口。幾個同村的孩子興奮地跑來向孝明報告。這些壞小子就是要看他的好戲——兒子做副校長,老爹給人踩黃包車,哈哈哈!
“您難道沒錢花了嗎,為什么要踩黃包車!”孝明質(zhì)問老頭子。他握手機的手不停地抖著。老頭子在電話那端罵道:“我騎不騎黃包車,關你屁事……”“誰管你騎不騎,有本事不要到學校門口來做生意!”“他媽的,我偏要到學校門口來。我就讓那些人看看,他們的劉校長是個什么貨色……”
孝明癱坐在辦公桌前,雙手揪住日漸稀疏的頭發(fā)。他知道自己與老頭子又陷入了死穴。二十多年前,他們的小學也在這個位置。有一年初夏下午,突下暴雨。同學們都待在教室里等父母來送傘。老頭子也來了。他大概剛從地頭跑過來,頭上的破草帽沾滿泥巴,上身穿一件淺灰色舊襯衫,肩頭縫著一大塊青布補丁。藏青色長褲挽著褲腳,一只在膝蓋上,另一只在腳踝處。更可怕的是長褲的屁股處,居然破了很大一片,像一扇小窗開閉著,里面的軍綠色內(nèi)褲忽隱忽現(xiàn)?!斑@是誰呀?”“孝明的老爹,怎么像個丐幫幫主呀……”教室里一陣哄笑。孝明拎起書包,看都沒看老頭子一眼,自顧沖入暴雨中。多年之后,孝明依舊記得當時被大雨澆淋的痛苦。粗大的雨滴猶如同學們的譏諷,劈頭蓋臉落下來,徹底迷住了他的眼睛。他卻像個瞎子迎著風雨瘋跑。盡管如此,還是有同學給他起了“丐幫幫主”的綽號。到了初中后,這個綽號升級到“丐子”。每次化學老師做實驗,說打開裝有固體物的“蓋子”,大家都轉(zhuǎn)過頭去看孝明……
那一回,與老頭子談崩后,老頭子幾乎天天來學校門口“做生意”。他頭戴焦藍色工人帽,身穿卡其黃的和尚領夾克,腳上套軍綠色舊解放跑鞋,站在校門口,與來接孩子的家長侃侃而談,一知半解地說著這所中學的各種八卦。這些都是門衛(wèi)告訴孝明的。門衛(wèi)也是七塘戶村人,多少知道孝明家里的一些情況。他感慨道:“雖說不是親生的,你也沒錯待他,他為什么老想著拆你的臺?!毙⒚鲹u搖頭,沒有解釋。
9
姚鎮(zhèn)的民事法庭像一間教室,幾個面帶倦容的法官,敲著錘子,阻止著各種爭論。老頭子耷拉的下巴涌動著,控訴著孝明的種種不孝。他說孝明不關心他的生活,不跟他住在一起照顧他,反對他再婚,生病了也不送他去住院……明明是他的房子,孝明卻要來奪取房產(chǎn)權(quán)……望著老頭子怒氣澎湃的臉,孝明忍不住笑起來。老頭子列舉這么多可笑的罪狀,是他沒想過的。孝明說,老娘生病這些年,里里外外都是他一個人負擔照顧的。關于房子,他只是不想讓別人侵占老屋地基,并不是要爭奪房產(chǎn)。他沒有反對父親再婚,只是不想看到家里搞得烏煙瘴氣,父親最后被人利用,到頭來一場空……
“你說我被人利用……要說被利用,老子被你們整整利用了半輩子……你照顧的是你老娘,不是我,不是我!”老頭子咬著腮幫,手臂揮舞,像在制造一場風暴?!拔疫@一輩子,圖了個啥。老婆,兒子,全他媽的……”他咆哮著,血涌上脖頸,滿臉紅脹。突地,身子一后仰,整個人倒了下去。坐在他身邊的老女人與“青面獸”,趕緊扶住他。孝明也奔起來,被老頭子一掌擋了回去。老家伙到底沒有暈過去,只是坐在椅子上緊一口慢一口地喘氣。隨同一起來的孝清因為叼著煙,被法官勸出門。他那副事不關己又事事在乎的樣子,讓人琢磨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八塘姆媽也來了,坐在角落里,默默垂淚。許嵐坐到了她身邊。八塘姆媽抹著淚對許嵐說,本來八塘爹爹也要來的,她怕他發(fā)脾氣,鬧事,就沒讓他來。
“你個壽頭(傻瓜)……”法官一錘定音后,老姑媽站起來罵她的老兄弟。這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顫巍巍地走到孝明身邊,拉住八塘姆媽的胳臂,老淚縱橫。她說老頭子與孝明雖說解除了收養(yǎng)關系,打斷骨頭連著筋,他們當初也是一把屎一把尿把孝明養(yǎng)大的……八塘姆媽點頭說老姑媽是明理人。
走出法庭,老姑媽和八塘姆媽坐上孝明的車。老頭子爬進“青面獸”的車里。孝清開著車從背后慢慢駛上來。“阿明,不管怎么樣,我們還是兄弟嘿!”他細瞇著的眼睛,隨著緩緩上升的車窗,閃爍出晃蕩不定的光。孝明別過頭,自顧駛出姚鎮(zhèn)最熱鬧的團圓路,送八塘姆媽和老姑媽回家。
放下老姑媽后,孝明立馬掉頭,沒有從老家的門口前駛過。看見破山江上,罕見的機船突突而過,他覺得自己像做了一個荒誕的夢!
10
天氣漸漸轉(zhuǎn)涼了。秋分之后,金桂抑制不住地開放了,那種香甜叫人忍不住心生憂郁。驅(qū)車回老家的路上,孝明的胸口像堵著一團愁霧。他也說不清是怎么回事。與老頭子解除關系后,他整個人都輕松了很多。所有的糾纏就像一堆打了結(jié)的亂麻繩,從法庭里出來的那一刻突然松解了。順其自然,互不添堵,也許是最好的結(jié)局。他自我安慰道。可沒過幾天,他又感覺自己像懸浮在空中,時時有一種腳不著地的惶恐。
暑假的一個午后,他趁老頭子在村老年活動室里搓麻將,偷偷拿了鑰匙跑到老屋。
鑰匙卡在后門的門鎖里扭動著,很久都沒打開?!鞍⒚?,今天在老家呀……”河對面的老牛倌給他打著招呼,孝明尷尬地應聲。等那老頭走后,孝明才明白,鎖芯已經(jīng)換過了。后門的菜園子里,有一棵老樟樹,孝明小時候常常爬到樹上去掏鳥窩。有那么一瞬間,孝明很想爬上樹看看自己當年的婚房。許嵐曾吹枕邊風說:“本該屬于你的東西,怎么可以輕易被人家占去呢?!毙⒚鲗χ诎抵械囊唤z亮光說,他從來沒想過要去占有老屋,從來也沒想過自己會失去老屋?!澳闶遣粫靼椎摹彼麌@息道。
車子駛?cè)氪遄?,車速越來越慢,形似蝸牛。他甚至能聽到車輪摩擦地面的聲音。老姑媽依舊捏著佛珠,坐在江邊的老屋前。孝明停了車,迎上來。老姑媽湊近孝明的耳朵說老頭子的近況。她說老頭子與老女人吵架了,老女人前幾天回老家去了,這幾天還沒回來,估計是領證的事。老姑媽說著這些事,干裂的嘴唇滋潤了很多。孝明淡然一笑,說自己現(xiàn)在不管這事了,也沒資格管這事了?!吧敌∽印崩瞎脣屶谅暤溃骸耙钦娴念I了證,那這房子以后就歸那老太婆的兒子了。不領證,最后還是歸你的?!毙⒚鲹u搖頭,說怎么也輪不到他了,還有隔壁的孝清等著呢。老姑媽愣了一下,呵呵笑道:“侄子嘛,到底不如自己養(yǎng)大的兒子?!彼焖倌砹藥琢7鹬?,孝明望著老姑媽布滿老年斑的手,后悔自己不該提起孝清。
稍稍坐了一會兒,孝明又回到汽車里。他吸了口氣,繼續(xù)向老家開去。太陽光透過窗玻璃照進來。路邊的四季海棠斜靠著墻頭,掛著粉色的花。幾只狗竄過來,汪叫著追逐。一個外地小孩,穿著艷俗的腈綸T恤,蹲在地上撒尿。煙霧裊裊,誰家的阿婆又在用煤爐子燒水。
距老屋還有二十來米,孝明在斜對面停了車。仰頭看見隔壁孝清的房子已超過老屋的屋頂了,正忙著做外墻粉刷。三樓頂上尖尖的不銹鋼,似要刺破天幕。那些搭建的毛竹架子,橫七豎八地,幾乎碰到了老屋的墻壁。孝明回頭,看見老頭子斜坐在院子門口的洗衣板上,半側(cè)著頭,手托著下巴,眼睛斜望著孝清的高樓。一只麻雀飛來,唧叫著從老頭子頭頂飛過,沖上屋頂。老頭子紋絲不動,眼睛像被孝清三樓頂上的不銹鋼吸住了。孝明偷偷拿出手機,給老頭子拍了一張照片。照片里的老頭子像座雕塑,臉上涌動著復雜的難以言說的表情。
“我這一輩子,圖了個啥……”孝明突然想起老頭子法庭上的話。他停了車,打開車門,一步一步走過去。老頭子如夢初醒似的回過頭來。“爸……”孝明輕聲喊道,“明天是媽的三周年了,我想去金仙寺給媽做個佛事,你去不去?”“我……再說。”老頭子鼻子嗡了一聲,轉(zhuǎn)過身。孝明躡著腳步,偷偷走到樓道。身后傳來老頭子的聲音?!霸钆_上有糖腌桂花,你給蒙蒙帶上一瓶……”
孝明吸了一下鼻子,回轉(zhuǎn)身,走向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