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香

酷暑，一點風都沒有。我癱在座位上，用臉緊貼著桌面，感受那僅有的一絲涼意，講臺上的老師頭也不抬地讀著PPT。

“啊，這就是大學啊……”我翻了個身，打算換個面兒，失手打掉了桌子上的課本，一張書簽慢悠悠地飄了出來，封面是南京大學的一座涼亭，不記得是什么時候夾在書里面的了，但書簽反面力透紙背的字跡卻瞬間把我的記憶拉回到那個夏天，燥熱、沉悶，卻耀眼。

我就讀的高中雖然只是所縣級中學，但卻是省重點，進了這所學校意味著你半只腳已經(jīng)踏進了“211”“985”學府的門檻，而我就是這浩浩蕩蕩的高考大軍中平平無奇的一員。

高一、高二過得很快，轉(zhuǎn)眼就進入了高三，而高考季更是來得猝不及防。12月，天上開始飄起了零星的雪花，我們也迎來了第一次模擬考，那時正是高考倒計時200天。

沒進入高三之前，我們認為的高三是一種魔鬼般的存在，聊天提到它時，語氣中都帶著畏懼和崇敬。但當你習慣了高三的生活，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可以只用五分鐘解決吃飯問題，完全可以接受一個星期上六天課的安排，完全可以周日晚上回到學校再進行一次理綜或文綜考試……下課后大家都趴在桌子上小憩，或是寧愿多看幾道例題，也不會去走廊走動、消耗體力。沒有人會去抱怨，或去質(zhì)疑學校制度的不合理，因為每個人都重復(fù)著同樣的日常，抱怨意味著投降，意味著你承認自己不如別人。也沒有人有勇氣說自己拼盡了全力，你永遠不知道早上第一個走進教室在黑板上更新倒計時的人是誰;你永遠買不到書店里最新到貨的模擬卷;你也不知道對面樓的燈光幾點才熄的……高三后期，老師已經(jīng)沒有新知識能夠傳授給我們了，我們就像是在黑屋子里洗衣服，不知道衣服洗干凈了沒有，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洗。

高三最能觸動我們敏感神經(jīng)的就是模擬考試成績，從12月開始到高考共十次模擬考試，學校會把每次考試的成績和全校排名張貼出來，你考了多少分，所有人一目了然。白天表現(xiàn)得多平淡，夜里就有多煎熬。多少個夜里，我攥著卷子，聽著內(nèi)心支離破碎的聲音，每一次的模擬考都不盡如人意，心情一步一步跌入谷底，當?shù)竭_最深處時，終于產(chǎn)生了爆發(fā)。

那天放學回家，門是鎖著的，家里沒人，我在門口等了五分鐘，心情煩躁不已，在樓梯上來回跑了好幾遍，最后坐在臺階上，看著臉上的汗滴在地上。又過了五分鐘，媽媽回來了，帶著歉意說：“超市結(jié)賬的人太多，排隊耽誤了?！蔽沂裁匆矝]說，走進了房間，書包扔在地上，一瞬間，一股巨大的委屈感在心里翻涌。記憶中我從來沒在父母面前哭過，但那一次我哭了，我把頭蒙在被子里吼得撕心裂肺，用盡全身的力氣把身體繃緊，眼淚鼻涕汗水都糊在一起，一直哭，哭到嗓子沙啞，哭到干嘔，只覺得自己很難過、很失敗。我沒有吃晚飯就去上晚自習了。晚上回來，桌子上放著一碗餛飩，我默不作聲地吃了，媽媽躡手躡腳地收了碗筷，我們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高考前，班主任讓我們把自己心儀的大學寫在后面的黑板報上，我沒有勇氣寫學校，就寫了兩個字“南京”，這是我一直想去的城市。畢業(yè)前大家互送賀卡，同學送給我一張書簽，封面是南京大學，獨立在水中的湖心亭，覆蓋著白雪的瓦片，很符合我對這座城市的想象。后來，為了激勵自己，我在書簽背面抄了一句話“最怕你碌碌無為，還安慰自己平凡可貴”作為自己的座右銘。

高考運氣挺好，考場就在自己班級對面。試卷發(fā)下來的那一刻，我拿筆的手有點顫抖，但一道題一道題地做下去，也就忘記了緊張，其實就和平常的模擬考差不多。8號下午考完，回到家，桌子上放著爸媽早就給我買好的手機，我知道這一切終于畫上了句號。

隨之而來的是無邊無際的放縱。當喧囂過后，我躺在床上，感受著眼前的時間流逝，失去了奮斗的方向，內(nèi)心的空洞沒有被填上，反而越變越大，逐漸吞噬了我。

上了大學后，我變得如行尸走肉一般，每天往返于宿舍和教學樓，曾經(jīng)在日記里寫下的高考后想看的書和電影都懶得去看，舉著手機不經(jīng)意地刷了幾個小時的短視頻，內(nèi)容卻在放下手機后忘得一干二凈。有時我會想：我全力以赴去追逐、奮斗的目的就是為了此刻在大學課堂上昏昏欲睡的嗎？我開始無比懷念，懷念那個能夠為了一個目的而徹底燃燒的自己。我想起每天晨跑時大家喊口號喊得滿臉通紅的樣子，想起百日誓師那天漫天飛舞的標語橫幅，想起一群人為了一個問題爭得面紅耳赤的場景……

我從地上撿起那張書簽，背后的字跡依舊是那么蒼勁，不曾有絲毫褪色。我掙扎著爬出墮落的泥潭，我不想就這樣匍匐在地上，不想自己的人生就此騖于虛聲?；秀遍g，似一陣清風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