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王華震

塞勒姆法庭審判“女巫”的情景。共有十四個女人、五個男人和兩條狗因為巫術被處死。

受訪者供圖

《獵巫：塞勒姆1692》作者，美國作家斯泰西·希夫。　　受訪者供圖

女奴提圖芭（右）被指控為女巫，最終承認自己施了巫術。

受訪者供圖

★當時正值麥卡錫主義肆虐，排外浪潮席卷美國，指控、監(jiān)禁、驅(qū)逐成為家常便飯，米勒的劇作諷刺了當時針對左翼的迫害，也使塞勒姆事件更加深入民眾的內(nèi)心。此后，“獵巫”（witch hunt）一詞便頻頻見諸報端，成為政治迫害的代名詞。

1692年，在北美洲馬薩諸塞灣殖民地，十四個女人、五個男人和兩條狗，因為巫術被處死。

那年冬天，在波士頓附近的塞勒姆村，一位牧師的外甥女阿比蓋爾·威廉姆斯突然開始抽搐尖叫，隨后他的女兒貝蒂·帕里斯也陷入同樣的狀態(tài)，扭曲，顫抖，打滾，吐白沫。醫(yī)生聞訊趕來，牧師查閱卷宗，鄰家婦人占卜，都指向一樁古老的罪行——巫術。

恐慌很快蔓延至整個馬薩諸塞殖民地，所有人都被卷入聲勢浩大的獵巫行動，名人之間互相指控，親子之間彼此出賣。牧師、富紳、高官也難逃一劫。這場獵巫行動歷時九個月，有近200人被指控為巫師，55人承認自己施行了巫術。風浪平息之后，塞勒姆仿佛失憶了一般，陷入長達一個世紀的沉默。

1953年，美國劇作家阿瑟·米勒出版了根據(jù)此事改編的舞臺劇《塞勒姆的女巫》（The Crucible）。當時正值麥卡錫主義肆虐，排外浪潮席卷美國，指控、監(jiān)禁、驅(qū)逐成為家常便飯，米勒的劇作諷刺了當時針對左翼的迫害，也使塞勒姆事件更加深入民眾的內(nèi)心。此后，“獵巫”（witch hunt）一詞便頻頻見諸報端，成為政治迫害的代名詞；另一方面，因包含諸如巫術、預言等神秘元素，塞勒姆變得深受流行文化追捧，為諸多電視劇、電影、游戲提供了素材和靈感。

雖然塞勒姆事件已經(jīng)深刻融入美國流行文化，但是關于塞勒姆事件本身的史料在很多方面都并不完整，比如當時清教徒女性的日記沒有保存下來，使得考察受害人的內(nèi)心活動變得十分困難（大部分被指控的受害者是女性）。

美國作家斯泰西·希夫（Stacy Schiff）的《獵巫：塞勒姆1692》（The Witches Salem1692），利用17世紀的檔案、文獻、日記、法庭記錄，結合二手文獻，重訪了這段往事。在書中，希夫試圖去重構歷史現(xiàn)場，還原當時人們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展現(xiàn)獵巫運動的全過程?！霸趯懭漳窌r，你得讓瘋狂的事情顯得合理。因此在敘事上你先得接受這個滿是幻象的事件。如果有人供認曾在空中飛行，無論多么難以置信，你都得買賬?！毕７蛘f。

沉默的村民

1752年，塞勒姆獵巫案發(fā)生60年后，塞勒姆村在行政區(qū)劃上從塞勒姆鎮(zhèn)獨立，更名為今天的丹弗斯。更名也許是為了遺忘。甚至直到1995年，“一位記者發(fā)現(xiàn)，鎮(zhèn)上的居民不愿談論過去，一旦提及此事，他們就聲稱沒有殺死過一個女巫?！毕７蛘f。

阿瑟·米勒在為創(chuàng)作《塞勒姆女巫》做研究時，遇到了同樣的沉默?！拔覠o法讓任何人談論此事，關于1692年?！彼缡潜г梗?970年，當?shù)じニ沟臋n案管理員開始挖掘牧師住宅舊址時，兩名年長的修女從馬路對面向她揮動拳頭。如果在另一個時代，這種行為就會引起無數(shù)指控?！毕７蛟跁畜@訝于這種漫長的沉默。

與此同時，塞勒姆的女巫形象被選擇為商業(yè)化的符號?！斑@種行為更加容易?！碑?shù)伢w育隊的吉祥物是騎在掃帚上的女巫，該形象也出現(xiàn)在當?shù)氐膱罂^條、警車門邊上，以及鎮(zhèn)上最好的面包房里，希夫說，“在塞勒姆很容易就能買到一把掃帚。人們正在為下一個萬圣節(jié)預訂酒店。”

在沉默與商業(yè)化消解的背后，是希夫挖掘出的關于人性的驚駭歷史。一開始，行為怪異且地位低下的三個女人被發(fā)病的女孩指認為女巫，隨后，“罪犯”被要求指認同伙，書中這樣描述當時的情景：女兒指控母親，母親轉而指控外祖母，外祖母控告鄰居和牧師，妻子告發(fā)丈夫，……女婿連累岳母，兄弟姐妹亦互相構陷。幾個人發(fā)展到十幾個，然后變成一百來個。從普通村民、牧師，到審案的法官，最年幼的“女巫”僅五歲，最老的近八十歲，當?shù)厝丝趲缀醵急还鼟对趦?nèi)，并牽連異地親屬。

美國第二任總統(tǒng)約翰·亞當斯在談到塞勒姆時，稱它為“這個國家的污點”。在希夫看來，這個“污點”應該不停地被書寫，以防它被商業(yè)化的塵埃所遮蔽?！叭绾螌⒄鎸嵉臍v史與萬圣節(jié)的慶?；顒臃珠_？　這些慶?；顒釉幃惖馗街谶@個地區(qū)，在這個過程中埋葬了真相?！彼龑δ戏街苣┯浾哒f。

為女巫“平反”的過程也伴隨著美國人對其的反思而展開。1697年，馬薩諸塞殖民地當局宣布塞勒姆巫術審判為冤案。到1710年，馬薩諸塞宣布塞勒姆受害者無罪，卻忽視了其中六位女性。歷史從此進入了漫長的遺忘期，她們在20世紀四五十年代仍然未能洗雪冤屈?！奥?lián)邦曾考慮過赦免，但似乎無法在立法上作出決定，一些立法者害怕賠償訴訟帶來的高昂損失，也有人暗示赦免可能會讓由騎著掃帚飛行的女巫形象引領的塞勒姆旅游業(yè)受到影響?！毕７蛘f。

直到2001年的萬圣節(jié)，馬薩諸塞州終于赦免了最后的六名“女巫”。她們曾經(jīng)被宣判的理由是“干擾了男人們的睡眠”。

匿名寫作的英雄

獵巫的策源地，是中世紀晚期被黑死病所纏繞的歐洲。1484年，教宗英諾森八世發(fā)布諭告，稱女巫“十惡不赦、荒淫無恥”，所有的教徒需要對女巫進行鎮(zhèn)壓。這是歐洲獵巫行動走向高潮的標志。1486年，天主教修士兼宗教裁判官克雷默（Heinrich Kramer）與司布倫格（Jacob Sprenger）炮制了《女巫之槌（Malleus Maleficarum）》，用于指導教徒如何分辨女巫。這是一本集理論闡述、鑒巫方法與審判程序于一身的實用手冊，是當時的“權威獵巫指南”。

歐洲的獵巫隨著啟蒙運動的來臨而漸漸銷聲匿跡，但它的尾聲卻在北美的殖民地持續(xù)回蕩。“新英格蘭的牧師為了維護信仰，特別熱衷于收集一些關于超自然事物的證據(jù)，以抵擋理性主義的洶涌力量。”在希夫看來，殖民地濃厚的宗教氛圍阻擋了來自歐洲的理性之光，塞姆勒當?shù)氐哪翈熆祁D·馬瑟（Cot-ton Mather）對巫術的深信不疑，成為獵巫的重要推動力。

與歐洲狂熱的獵巫行動所導致的上萬人死亡的悲劇相比，塞勒姆似乎是“小巫見大巫”。讓塞勒姆懸崖勒馬的因素有很多，希夫在接受采訪時特地向南方周末記者強調(diào)了一個敢于懷疑巫術的個體的重要性?！澳壳斑€不清楚是誰第一個發(fā)言反對獵巫，但在第一批人中，有一位名叫托馬斯·布拉特爾（Thomas Brattle）的34歲商人。”

布拉特爾是馬薩諸塞殖民地一個富翁的兒子，在倫敦待了幾年，比大多數(shù)新英格蘭人見過更大的世界。他精通科學，也認識所有掌權的人，但與他們沒有姻親關系?！八麤]有選民，但他有良知?！毕７蛘f。

布拉特爾默默觀察著審判，匿名寫下了自己對審判的反對意見。他匿名是有充分理由的——那些曾對審判提出質(zhì)疑的人，都遭到巫術指控，至少有一個人為自己的懷疑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一位與巫術法庭的幾位法官關系密切的牧師，因為表達了自己的擔憂，也遭到了“虐待和指責”。“布拉特爾的手稿生前從未印刷過，他書寫的散頁在私下里流傳著。”在希夫挖掘它們之前，原手稿從未浮出水面。

布拉特爾沒有什么理論武器，他所擁有的只是常識。“不需要任何光學教育就能明白，閉著眼睛是不可能看到東西的。但塞勒姆的指控者卻無視了這一點。這不是視覺，而是想象。如果幻想的指控被法庭接受，自由豈不是一夜之間就蒸發(fā)了？”希夫在給《紐約時報》投稿的一篇文章中這樣說道，“我們今天要問，是什么讓1692年那屆仁慈的政府著了魔？他們事后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不寒而栗，內(nèi)疚感讓人崩潰。你可以膽小地走進歷史，跟在一個被蒙蔽的人后面，緊緊抓住一個荒謬的敘事?；蛘吣憧梢孕Х峦旭R斯·布拉特爾的做法。這樣的話，三百多年后就會有人頌揚你的英雄主義。”

2020年9月，斯泰西·希夫接受了南方周末記者的專訪，以下為訪談。

“惱怒、恐懼、怨恨都有了出口”

南方周末：獵巫案一開始的指控幾乎全部指向了低下階層的女性，女乞丐、印第安女傭、女流浪者。發(fā)病少女們的指控為什么會指向她們？

希夫：姑娘們說出了最有可能首先被趕出社區(qū)的三個人的名字，她們都是弱勢婦女，沒有什么家庭成員，也沒有什么代言人。女孩們完全有理由害怕那個定期出現(xiàn)在她們家門口的女乞丐，她可能確實讓她們害怕，原因與巫術無關。她們知道社區(qū)不喜歡那個多次將鄰居告上法庭的寡婦。她們知道，那個黑皮膚的女傭——盡管她和她們一起睡覺，一起吃飯——實際上并不是這個家庭的成員，甚至不是社區(qū)的成員。即使沒有大人的指導，她們也會直覺地認為，這些都是最無力反抗的人選。

南方周末：書中提到，當時很多少女會遭受到性侵，這幾乎是普遍的現(xiàn)象。多位少女的發(fā)病是否與當時對女性的性壓迫與剝削有關？

希夫：合法記錄中充斥著關于虐待和騷擾的故事，盡管在塞勒姆案中沒有任何證據(jù)?？梢钥隙ǖ氖?，每當一個年輕女子回想或直面她不愿討論的一些東西，就會觸發(fā)一種在當時被叫做“情緒性喉頭炎”的病，結巴、抽搐、呲牙咧嘴，無法表達自己的想法。這些癥狀在各方面都符合19世紀神經(jīng)學家先驅(qū)讓-馬丁·夏科（Jean Martin Charcot）所說的歇斯底里癥。值得一提的是，幾乎所有被指控的女孩都生活在非親生父親的家庭中，然而我們只有非常微弱的關于性虐待的證據(jù)。還有人（從側面）補充指出，一樁巫術案可以讓女孩免去所有的家務，受害者盡管受到折磨，但體重卻經(jīng)常增加。

南方周末：獵巫開始之后，村民們互相攻擊，有些事情其實已經(jīng)脫離了對巫術的懲罰，變成了對人性的考驗。如果再次發(fā)生獵巫事件，這些掠奪與攻擊是否必然會再次發(fā)生？

希夫：巫術指控或任何關于某人正在從事某種邪惡活動的指控，對每一種惱怒、恐懼、怨恨、怪癖、冒犯和破碎的心均有某種磁鐵般的吸引力。它使它們都有了一個出口。1692年的塞勒姆案中，誤入歧途的憎惡和敵意，就像豺狼虎豹一樣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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