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寒
稽伯伯
這是個鐵路家屬住宅區(qū),建于20世紀50年代,一共10趟紅磚平房,每趟房的盡西頭不遠處有一個公共廁所,它的上半部是木質結構。街坊鄰里的小孩子,尤其是男孩,夏天打尜,冬天鉚爬犁,就總拆廁所的木板,結果隔一段時間,公廁的上半部就四面通風透光。稽伯伯總是弄一些木板,抽空乒乒乓乓地修繕一氣,可還是維持不了很長時間。為這事,稽伯伯還特意在星期天召集了一次本趟房的鄰里會議,宣傳了一陣保持公側完整的重要性,最后還笑呵呵地強調一句:“都管好自家的孩子啊,要是再拆板子,可就是大石頭砸公共廁所——激起民憤(糞)啦!”
稽伯伯的小兒子稽斌雖然不拆公廁板子,但卻頑皮得很,他有個特點,學啥像啥。十來歲,正是討狗嫌的時候,他從公廁外路過,有時突然學上幾聲犬吠,嚇得里邊的人屁滾尿流。半夜起夜撒尿,他捎帶學兩聲雞鳴,便引得真雞們群起而鳴,名副其實的半夜雞叫。鄰居樊叔結婚后頭幾年沒小孩,兩口子養(yǎng)了只貓取名小花。那年開春,小花離家出走了,急得樊叔兩口子吃不好睡不著的。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樊嬸隱隱約約地聽見了貓叫,循聲覓去,發(fā)現(xiàn)貓叫聲是從稽伯伯家里傳出來的,可外面的門卻上了鎖。樊嬸急忙叫來樊叔,樊叔仔細地聽了一陣,覺得那叫聲太像小花了,就對著門縫一個勁兒地喊“小花”,可小花就是不出來。樊叔讓樊嬸站那盯住,自己回家切了幾片香腸——那個年代香腸可是得用購物券才能買到的佳肴啊——把盛著香腸的碟子放到稽伯伯家的門縫前,同樊嬸輪流著不停地喊“小花”,可小花“喵喵”地叫著,就是不出來,害得樊叔兩口子大伏天出了滿身的熱汗,直到太陽快落山了,外出辦事的稽伯伯兩口子回來開了門鎖,才知道門里的“小花”原來是稽斌扮演的?;畠煽谧邮菗膬鹤釉谕饷嫣詺馊堑湥虐阉i在家里的,誰知鎖在屋里也沒耽誤他調皮搗蛋。
稽斌最能熊他爸,動不動就埋伏在稽伯伯下班必經之路的道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然出現(xiàn)在稽伯伯面前“打劫”零錢,用以買冰棍或者啪嘰,且通常都會得手,得手后還不忘虎著臉小聲地恫嚇父親:“不許告訴我媽呀!”稽伯伯笑呵呵地點頭應允。
在家里,就數稽伯伯的家庭地位低,還經常挨“打”,挨老伴蘇姨的“打”。稽伯伯生得有點老相,遺傳性禿頂禿得很厲害,禿頂上閃著磨光后的山核桃樣的亮光。蘇姨卻顯年輕,有韻致,神情舉止都會使人想象出她年輕時的漂亮。街坊鄰里閑聊,大娘大嬸就常說:“好漢娶丑妻,賴漢娶花枝,嘖嘖?!碧K姨打人時也不魯莽,反倒更顯柔媚。蘇姨使出渾身氣力掄起拳頭,擂鼓樣暴擊稽伯伯后背。稽伯伯卻顯出極其舒坦的模樣,一動不動,還不時回頭嘿嘿笑。蘇姨打累了,就含著淚花撲哧一樂,結束戰(zhàn)斗。
當年,稽伯伯和蘇姨的結合很有些戲劇性。蘇姨是個地道的大家閨秀,祖上是滿族正黃旗,祖父、父親皆為大清將軍,然而自古紅顏多薄命,她8歲喪父,14歲喪母,由姑母撫養(yǎng)成人,所以每看《紅樓夢》必為林黛玉抹眼淚。其實蘇姨性格中,既有黛玉的多愁善感,又有熙鳳的敢作敢為。
蘇姨高中畢業(yè)那年剛好19歲,她姑母富太太便托人為她擇婿,條件只有一個,人一定得本分,免得侄女將來受氣。媒人尋來尋去,就尋到了稽伯伯。單論長相,稽伯伯是完全有資格做蘇姨丈夫的。稽伯伯年輕時很英俊,這一點有照片為證。富家雖高門大戶,但富太太對侄女的終身大事還是開明的,既包辦,又要征得侄女的意愿。富太太特意囑咐媒婆,無論如何要請男方見上一面。可八面玲瓏的老萬婆子硬是沒能請得動——后來才知道,稽伯伯當時根本不敢去——最后只得用照片代替。那時的照相館既租衣服又化妝?;碇澈螽嬛薮筱U油號碼的料子服,再經人一拾掇,就一下子由窮酸窩囊的小學徒變成了一位風流倜儻的少爺公子。老萬婆子笑瞇瞇地將照片拿給富太太看,富太太不禁喜上心頭,隨即便叫侄女來看。蘇姨款款而出,羞羞答答細細看了一回,實在挑不出半點毛病,最后低頭默許。富太太大悅,婚事一拍即合。富太太給侄女買了房子做嫁妝?;疀]花半個銅子兒,連人帶物,一律白得??珊镁安婚L。沈陽在解放之前,金圓券如同手紙,一個金鎦子只能換半口袋高粱米。為了活命,蘇姨的財產逐漸變賣殆盡。后來只留兩件小東西作紀念,一件是一個古香古色玲瓏可愛的梳妝匣,另一件是一把古樸典雅做工精細的小酒壺。
稽伯伯家里來了客人,都由蘇姨出面,稽伯伯自覺回避。遇上稽伯伯的客人,實在無法退隱,只得勉強陪坐,嗯嗯啊啊點頭,再就剩下反復地搓手?;静晃鼰?。但有時閑極無聊,背地里也發(fā)雅興,耍弄一二。蘇姨竊笑,卻也不加干涉。但外出作客面臨敬煙,則要留心蘇姨的眼神兒。蘇姨若說:“他咳嗽,不能抽?!被阏f:“不抽了,我咳嗽。”蘇姨若說:“不怕咳嗽你就抽。”稽伯伯就美美地吸。
只有每月發(fā)薪“交柜”時,稽伯伯才會現(xiàn)出抑制不住的優(yōu)越感。那時,人均月工資五六十元,而稽伯伯已是八級鉗工,月薪百余元?!敖还瘛睍r每每將工資袋啪啪拍出兩聲脆響,爾后遞上。蘇姨接過,抽出一張伍元鈔票復遞回,期待中的稽伯伯就默然一笑。
稽伯伯薪水高,是因他學徒早。他17歲闖關東,從山東濰縣一口氣逃到奉天,拉洋車賣布打零雜,后來趕上工廠招工,陰差陽錯卻與鐵路結了緣?;x鄉(xiāng)背井幾十年,從不曾忘記家鄉(xiāng)。凡與山東老家沾邊便一概好。每吃菜,必炫耀山東大白菜,同時大加“詆毀”東北人漬酸菜。蘇姨曾多次故意當他吃酸菜燉豬肉香出滿頭大汗時問:“酸菜好吃嗎?”對曰:“好吃。但不抵山東大白菜?!?/p>
稽伯伯生活很是幸福。每隔幾日,蘇姨指著洗得透亮疊得板正的襯衣,說:“該換換了?!彼銚Q換。家務幾乎不做,便不會。有一次蘇姨生病想吃面條,稽伯伯主動下廚,生怕掛面煮不熟,結果卻煮成了一鍋漿糊。
稽伯伯對家里的事總是不放在心上,就連鑰匙也常常忘記。蘇姨就將鑰匙拴了繩,像對小學生那樣套在他脖子上?;匀徊缓靡馑?,就將繩改短,系于上衣第二顆紐扣上,鑰匙放在口袋里,像揣懷表一樣。一次,時間大約是8月份,天氣酷熱。蘇姨夜班。上身只穿了背心的稽伯伯去外面拿什么東西,順手就將伸著暗鎖舌頭的門嘭地關死了。那時,一雙兒女正在渤海對岸的山東半島度暑假,稽伯伯就只能望門興嘆。習習涼風將夜幕吹落,沒著沒落的稽伯伯只得到鄰居家去借宿。清晨,下了夜班的蘇姨回來后驚訝不已,等見到稽伯伯時問明緣由,蘇姨氣得撲哧一樂,就擂鼓樣捶他后背,嗔道:“你呀你!我就怕這種情況,特意把鑰匙從你上衣拿下拴到你褲帶上——你掏掏褲兜!”稽伯伯趕緊去掏,果然掏出一把金燦燦的鑰匙,鑰匙繩就拴在自己腰帶上?;俸僖恍?,算作故事結尾。
稽伯伯對待工作卻極為嚴肅認真,從無事假病假,更無遲到早退,幾十年一如既往。有回重感冒,仍堅持上班。單位領導知道后幾次催他走,最后硬把他送出了單位大門?;叱霭肜锏?,忽又抹身返回,他想起桌子上的煙灰缸沒倒,且沒放入少許水?;擒囬g的防火負責人。
稽伯伯最愜意的事是洗澡時下熱池子。單位每周燒兩次澡堂,兩個池子,一溫一熱。熱池有時熱得非常,一干人便坐在池沿上你瞅我我瞅你。唯稽伯伯粗著嗓大喊一聲,雙手撐住池沿縱身而入。清水直沒脖頸,眼前熱氣蒸騰,稽伯伯閉目養(yǎng)神,怡然自得。池沿上就有人說:“還是老稽禁燙,皮兒厚!”稽伯伯笑笑,大喊:“下來呀,正好,舒坦透啦!”有人說:“不行哦,咱這樣的下去就化了?!被透靡猓]目靜坐熱池中,一派福相。
稽伯伯退休了,單位就很少有人敢洗熱池子了。春節(jié)的時候,單位領導來家里坐坐,稽伯伯極高興地敬煙、沏茶,而后就沒了話,就剩下了反復地搓手。
領導說:“聽說你兒子出息啦,進了北京的中國鐵路文工團,跟大藝術家侯耀文成同事啦!”
稽伯伯就顯出了驕傲的神態(tài),說:“那小子學啥像啥?!?/p>
領導說:“聽單位里的人說,你兒子小時候雖然淘氣頑皮,但卻從來激不起民憤。”
稽伯伯就笑呵呵地幽默了一把:“主要是我管公共廁所,他不敢拿石頭砸?!?/p>
領導說:“單位的人有時洗澡下不得熱池子,還念叨你呢。”
稽伯伯就現(xiàn)出滿臉的自豪,說:“以后還得回單位洗澡哇!”
后來果然常去,且每次必洗熱池子。
樊 叔
樊叔原本是個快樂的單身漢。樊叔生就一副五短身材,身高不足一米六,短胳膊短腿,兩只厚實的腳板短且寬,鞋子總是從兩旁先開口,就連十個手指頭也短得十分可愛。樊叔的父親當年是蒸汽機車的司爐,人稱“小燒”,抗美援朝時往鴨綠江對岸運輸物資,犧牲在了前線。樊叔沒有能夠子承父業(yè),卻當上了一個修馬路的筑路工。
盡管如此,樊叔與鐵路依然有緣分,20世紀60年代初,長春電影制片廠拍攝了一部抗美援朝題材的影片《鐵道衛(wèi)士》,樊叔有幸入選群眾演員,角色是一個守長嶺隧道的民兵。其實演這個角色樊叔有得天獨厚的條件,因為抗美援朝那年他17歲,是基干民兵,曾經挎著真槍守過長嶺隧道。樊叔的這個經歷令導演喜出望外,可哪里知道樊叔卻不是塊演員料,當年守隧道時是那么英勇無畏,可如今面對鏡頭卻緊張得說不出話來,總算有一次說出了話,但卻把“站?。「墒裁吹??”說成了“站?。∧愀缮度??”氣得導演說:“你是民兵,怎么讓個特務嚇成這樣?換人吧?!苯Y果這成了樊叔的終生遺憾。不過,樊叔卻又總是引以為自豪,動輒得意一番:“當初,我差一點兒就同長影的方化同臺競藝,他可是演過《甲午風云》和《平原游擊隊》里鬼子頭兒的大明星呀!”
樊叔的具體工作是噴瀝青,大小青石子在路面上鋪開,幾臺扎道車運足氣力嘁咣嘁咣地扎過去,隨后便是樊叔那輛瀝青車,車屁股扯出條長皮管,接上根丈余的鋼管,前端連著噴頭。樊叔一身白色帆布工作服,從頭到腳包裹得嚴嚴實實,加上口罩、眼鏡,樊叔便沒有一點皮肉露在外面。丈余長黑乎乎的噴槍握在矮墩墩的樊叔手里,就越發(fā)顯得又長又大。樊叔很自信地挺直腰板,站成丁字步,顯得有些威武雄壯。他撳動開關,滾沸的瀝青便均勻地噴灑在路面上。修鐵路住宅區(qū)前面的馬路時,許多孩子都跑出來看樊叔噴瀝青,樊叔就越加噴得來勁兒。噴過一段休息時,樊叔就摘下眼鏡、口罩,齜著滿口白牙朝這邊笑。樊叔的工作其實很被人瞧不起,背地里都說他是“噴臭油的”,樊叔找不到對象,想來他那令人同情的身高和那被認為不太體面的工作,都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不過樊叔自有樊叔的樂趣。樊叔父母早亡,自己獨守空房,倒也清閑自在,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樊叔興趣很是廣泛,琴棋書畫煙酒糖茶無所不好,卻都樣樣通樣樣松。樊叔一下班,家里就招來許多人,打撲克下棋閑扯淡,一派熱鬧景象。樊叔游藝的技術不算高,常輸得滿臉紙條,但仍堅持戰(zhàn)斗不下火線。樊叔有時還操起父親留下來的一把舊二胡,咕吱咕吱地拉一通,拉到高興處,就講哪條路是他們修的,哪條路是他噴的瀝青,而后再咕吱咕吱地拉一通。
樊叔為人實在,熱情。街坊鄰里有求必應。鄰里傳“衛(wèi)生牌”輪流打掃衛(wèi)生,就有大嬸說:“小樊,你一個人利手利腳就多干點兒唄,咱們跟你借點兒好光?!狈逭f:“行?!本桶岩惶朔看驋咝l(wèi)生的活攬下了。長年到頭,天天不落,時間久了,別人倒把打掃衛(wèi)生看成了樊叔應份的事,有時墻角旮旯里沒被笤帚觸到,樊叔還要遭些埋怨,可卻從不介意。
住樊叔隔壁的李家是小兩口,孩子剛兩歲。小夫妻雙職工小孩沒人帶,就請來了農村的小姑子,看孩子做飯外帶拾掇家。樊叔每天打掃衛(wèi)生常與李姑娘打照面。時間長了,就互相點個頭。后來,就又在點頭之后加了點兒微笑。再后來,就點頭、微笑之后又加一聲“吃啦”或者“干啥去”。
那年夏天,樊叔心血來潮,買了些二極管、三極管之類,休息時坐在外面的陰涼處鼓鼓搗搗地安裝半導體。居然弄響了,盡管嘰里呱啦噪聲挺大,那時候,能自己鼓搗響一臺無須接電線的小“戲匣子”也著實是件挺稀奇的事。嬸子大娘孩伢子們團團圍住看。李姑娘更是羨慕得不得了,大睜著驚奇的眼睛,近近地貼上去使勁兒看那些亂七八糟的小管管兒、細線線兒,梳著一雙粗壯的大辮子的后腦勺就離樊叔的鼻子很近。樊叔很真切地看見了她一根根粗黑的頭發(fā)和脖子上的一點痦子。姑娘所特有的皮膚的馨香從李姑娘領口處散發(fā)出來,令樊叔一陣頭暈目眩,心就突突地發(fā)慌,趕緊閉眼。想扭頭躲得遠些卻著實舍不得,欲硬起腦門兒就這樣挺著又勇氣不足,矛盾重重若即若離,臉上就現(xiàn)出極復雜又豐富的表情來。
李姑娘實在是喜歡那半導體,樊叔就又裝了一個送給她,她如獲至寶,倆人的感情就自然地近了一層。半導體時常出毛病,李姑娘就常去請樊叔修。樊叔顯出一副很刻苦鉆研的模樣,這捅捅,那捅捅,就又捅出聲音來,李姑娘就更加佩服他。
這樣的事兒有了幾回,就有大嬸大娘嘁嘁喳喳,弄得樊叔李姑娘臉熱心跳美滋滋。倆人在一起時心里的確都很舒服,不在一起時又總盼著在一起。
便有熱心腸的大嬸來捅“窗戶紙”。倆人當然樂意。只是李姑娘的哥嫂猶猶豫豫,嫌樊叔個矮。后來又同意了。好歹人家小樊是個掙工資吃官糧的人,自己妹妹從鄉(xiāng)下嫁進城來,也是個福分。再說結了婚隔壁住著,帶帶孩子看看家的也方便。李姑娘父母也樂意,于是結婚。
那時候結婚可不像如今這等排場,拉那么大架勢。樊叔一個人粉刷了墻壁,大娘大嬸們動手做了兩床新被褥,幾斤糖塊幾斤葵花籽幾盒香煙一撒一分就入了洞房。新房里除了床上的新鋪蓋,最惹人注目的就是那幅嶄新的花布窗簾。以前樊叔從來不用這個,夏天熱了敞了窗光膀子睡?,F(xiàn)在卻不行了,必須用。
李姑娘成了樊嬸之后,就與樊叔暗中定了個協(xié)議:高出樊叔半頭余的樊嬸一律穿平底鞋,樊叔則穿厚跟皮鞋盡量戴帽子。這樣一來,倆人就協(xié)調了許多。
也有不協(xié)調的事。一晃兩年過去了,倆人愣是沒有小孩兒。醫(yī)生也看不出毛病來。二人勤勤懇懇,通力合作,依舊不見成果。就抱養(yǎng)了一個女孩兒。可剛過半年樊嬸竟然有了喜,生了個胖兒子。有人勸他們再把抱養(yǎng)的丫頭送人,樊叔不忍,就一起養(yǎng)著。全家皆大歡喜。
樊叔學雷鋒可是誠心誠意的。單說打掃鄰里的衛(wèi)生吧,一掃幾十年,小區(qū)已經扒了,原地拆遷,起了幾幢20多層的新樓,有物業(yè)管理,可樊叔仍然時常在樓下打掃。這新樓里搬來了許多體面人家,可有時卻出些不怎么體面的事——從樓上扔垃圾。一次樊叔正在樓下?lián)煲粋€塑料垃圾袋,忽然一坨餿面條從天而降,正罩在樊叔頭上。樊嬸就沖樓上嚷了幾句,倒被樊叔拽回了家。樊嬸說:“往后咱不掃了?!狈逍πΓf:“我這媳婦都是掃來的,怎么能不掃呢?”樊嬸就笑罵他傻樣。樊叔仍然時常打掃。
這些年號召學雷鋒,三月一到,大街上就熱熱鬧鬧。一天,樊嬸急匆匆回到家,從床下找出三四雙壞鞋子。樊叔說:“早該修了,怎么都攢起來了?”樊嬸白他一眼,說:“你知道啥?今天大街上修鞋全免費!”樊叔搖頭慨嘆,很傷心的樣子,說:“唉!咱們那陣子……”
時光如水。孩子吹氣兒似的長,大人就落葉樣的老。樊叔的兒子書讀得不好,在家待業(yè),后來仍干樊叔的行當,在筑路隊,只是不像樊叔那樣手工操作,而是坐在車里自動化操作。抱養(yǎng)的女兒職高畢業(yè)后在一家幼兒園當幼師。樊叔退休無事可做,就去溜公園。公園里有伙人聚堆唱二人轉,樊叔也加入其中,打呱嗒板子配伴奏。樊嬸去看了一次,回來就說不好看,男女亂逗,打情罵俏,臺詞還凈些半葷的話。樊叔很聽樊嬸的,就改行去唱京戲。但樊叔對京戲太外行,不開竅,可仍十分認真,每日早早就到,打掃場地,有時還帶壺開水,放些茶葉。大家都受了感動,業(yè)余演出時,就想方設法給樊叔分個角色。
樊叔不會化妝,眼圈涂得又黑又大,像一頭可愛的小毛驢。樊叔扮演的角色實在是無足輕重,全場只有一個字的臺詞:“是?!?/p>
但樊叔仍然認認真真地演。
六丫頭
六丫頭的大號是楊連弟。街坊鄰里聞聽大號都感到有些陌生,但叫起六丫頭來卻無人不曉。六丫頭天生小子脾性,彈瓶蓋,扇啪嘰,閑著沒事兒砸玻璃,片石拋得遠且準,打起架來如狼似虎,男孩兒也斗不過她。
六丫頭自然排行老六。其父老楊是蒸汽機車司機,沒啥文化,一口一個“媽個巴子”。老楊一心想要兒子,可事與愿違,噼哩噗嚕下蛋般生下“七仙女”,雖從三丫頭起都取名“帶弟”“招弟”“盼弟”“連弟”,可如今連個兒子毛也未見著。老楊大罵老伴“老癟犢子”,一邊養(yǎng)精蓄銳,摩拳擦掌,不生出個兒子絕不收兵。宣傳計劃生育的街道干部勸他作罷,老楊大叫:“我祖孫三代要飯,根兒正苗兒紅,怎么能沒有接班人!”第八個孩子一落地,終于是個接戶口簿的,老楊樂得捏住兒子的小雞雞嗚嗚嚕嚕大笑不止。
六丫頭7歲那年,老楊養(yǎng)鴨子要砌鴨子窩,喝令六丫頭以上的丫頭全體出動,到馬路對面的建筑工地去撿磚頭。回來時六丫頭慌亂中栽了跟頭,被電車扎斷一只腳。電車公司賠了500塊錢,老楊只用100塊匆匆將六丫頭的腳對在腳脖上,其余的就全都喝進了肚里。至今六丫頭的左腳向里撇,走路一拐一拐。鴨子沒養(yǎng)成,倒落了只鴨子腳。
六丫頭念書很是不上道。一天,與六丫頭同班的鄰居唯唯小姑娘告訴正在喝酒的老楊:“楊伯伯,我們老師讓我告訴你,楊連弟考試得了五分。”
老楊一聽樂了:“吆喝——六丫頭啥時候出息嘞?往常,一考試就得一分、二分,今個兒咋得了五分?”
唯唯說:“這次是期末考試,滿分是一百分?!?/p>
老楊當即啊的一聲,酒盅一摔就要捉拿六丫頭。門口的六丫頭早有準備,忙搶先起腳,踩著一路罵聲,一拐一拐逃之夭夭。
楊家糧食不寬余,就在挺遠的山根刨出塊空地種上玉米,可是秋天一到就叫人操心了。登登實實的苞米棒子日漸稀少,小偷兒卻咋也捉不著。氣得楊家人憋足勁兒地罵。六丫頭說:“罵頂啥用?我去看看?!?/p>
六丫頭不去巡邏,只在暗處守株待兔。后半夜,果然聽見窸窸窣窣噼噼啪啪。六丫頭頓時精神抖擻起來,站到明處,厲聲喝道:“你給我乖乖過來!我一動可就麻煩了!”這時四周立刻一片死寂。六丫頭再次厲喝,那倒霉鬼兒就扛著大筐稀里嘩啦地出來了,被六丫頭鐵鉗樣的大手啪地卡住手腕,這才發(fā)現(xiàn)捉自己的原來是個瘸丫頭,懊悔不已,心里哭嘰嘰:怪不得剛才她說她一動就麻煩了。
六丫頭讀初中學校停課,六丫頭樂得直蹦高。那時,哪個有力氣別人就惹不起。六丫頭腰硬體棒,真?zhèn)€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整天挎?zhèn)€舊書包,里面裝著一些選好的鵝卵石。六丫頭拋石頭百步穿楊,便成天打麻雀給老楊下酒。
時間久了,天天打麻雀的六丫頭也不免感覺有些單調,就同一些到河里游泳的孩子們一起去河邊玩,六丫頭腿腳不利索游不了泳,就在岸邊用石頭打水漂,卻也其樂融融?;貋淼臅r候得走公路大橋,橋洞正垂直地對著兩條锃亮的鐵軌,一個孩子突發(fā)奇想,說:“六丫頭,你能把石頭扔進火車頭的煙囪里嗎?”因為這時遠處正開過來一列火車。六丫頭淡然一笑,一摸挎包,取石在手,當火車開近橋下時,輕舒猿臂,只見一塊核桃大的石頭輕輕飛起,劃著美麗的弧線,準準地落進火車頭的煙囪里,眾半大孩子一片歡呼。不想這下卻惹了禍,開過去的火車急急地停住了,綠車廂上跳下來一個人,居然是個乘警,火車頭上也跳下來一個人,二人分別從大橋的兩端包抄上來,眾半大孩子頓時作鳥獸散,只把腿腳不靈便的六丫頭丟在了橋上。六丫頭剛跑到橋頭,恰被火車司機堵個正著,六丫頭定睛一看,立刻骨軟筋麻,原來迎面撲過來的火車司機正是其父老楊!老楊怒眼圓睜,大吼一聲:“媽個巴子!”抬腿正要踹將下去,卻被從大橋另一端奔過來的乘警當腰攔住。老楊在單位里人緣極好,平時同一列車上的人更是情同兄弟姐妹,這個緊急的當口,乘警豈能不勸。也是停在橋下的列車不可久留,老楊喝一聲:“回去再跟你算賬!”便匆匆回歸工作崗位。
老楊說到做到,下班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去鴨棚子處抓起一根粗棍子去尋六丫頭,六丫頭早溜得無影無蹤。一個多星期,都是老楊在家她沒蹤影,老楊上班她再回來。后來等老楊的怒氣逐漸消了些,她膽戰(zhàn)心驚地拎著一大串打下的麻雀做見面禮,向老楊做了深刻悔悟,方才得到饒恕。
有個混混兒叫張鐸,手下一幫人,打架斗毆稱霸立棍兒。張鐸見鐵路住宅區(qū)里有塊空場,就常帶領一幫人過來渾耍,弄得四處狼藉,全街遭殃,于是這里就公推樊叔出頭,組織護房隊。樊叔很負責任,領人備了些石頭,爾后親自督陣練兵。護房隊全是些半大小子,只六丫頭一個女性,破格錄取。
一天傍晚,六丫頭喘著粗氣稟報,說:“王八羔子張鐸又要禍害咱們了。”樊叔大怒,即令護房隊集合,空場列陣!混混兒們沖進空場剛一探頭,張鐸的歪嘴就驚得忘了再閉上。但見一溜十幾堆石頭后,一群半大小子橫眉立目嚴陣以待。正中間,叉腿掐腰立著個五短身材的漢子,雖塊頭不大,卻氣宇軒昂。
張鐸定定地瞅了一回,就現(xiàn)出兇相,幾個混混兒隨后,步步緊逼上前。張鐸步履緩慢,目光卻極端歹毒,每進一步,空氣里就增添許多恐懼。樊叔見勢不妙,正待揮手喊“上”,然而那半個“上”字尚未來得及蹦出喉嚨,張鐸已突然起動,箭步上前,閃電般劈手揪住樊叔,猛一提,呈半懸空狀,待樊叔雙足立穩(wěn),身子已被拽至張鐸面前。
主帥被擒,護房隊立即陣腳大亂,眾手足無措,亂作一團。突然,紛亂中“哇呀!”響起一聲怪叫,眾人巡視間,六丫頭已張開鋼叉般的十個指頭撲向張鐸,怪叫聲一停,再看張鐸,臉面上就多出七八道血口子。六丫頭順勢一扯,就將樊叔復奪回。只是樊叔惶恐中毫無準備,一個趔趄,前襟上紐扣崩了兩顆。張鐸還在捂臉,六丫頭再起一腳,正中襠間,張鐸疼痛難忍雙腿打抖,險些跌倒,混混兒們慌忙扶住。
張鐸襠疼臉辣,氣得咬牙切齒,正要反撲,六丫頭蒲扇般大手一揮,厲聲喝道:“拿石頭!”眾人這才想起石頭來,呼啦啦一陣騷亂。六丫頭一個指頭指著張鐸的塌鼻子說:“你敢靠前,就一頓大炮石砸死你!”張鐸有些猶豫。
樊叔疾步上前,踮起腳對六丫頭附耳低語:“嚇唬嚇唬就行了,可別真砸呀!”
六丫頭說:“別怕。他們哪個敢支棱毛,就給我往腦袋上砸!”
張鐸臉上的橫肉突突跳幾下,三角眼夾幾夾;樊叔兩只短手無緣由地擺幾擺、搓幾搓;拿石頭的護房隊隊員臉對臉地看了又看,胳膊顛幾顛。唯六丫頭神色泰然,抱膀站定,肩上斜挎裝著些許鵝卵石的舊書包,頗有《水滸傳》中沒羽箭張清的英氣。此時,她一條瘸腿很悠閑地抖動起來,張鐸氣得半死,又不敢輕舉妄動。僵持一陣,張鐸收了架勢,吧唧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說:“好男不跟女斗!”就轉身開溜。六丫頭指著他的后背罵道:“滾你姥個貓蛋!下次再敢來,砸出你稀屎!”
從此六丫頭聲威大震。張鐸果然再不敢來。
六丫頭也有溫柔的時候,不過只是見了歐陽老師的時候才溫柔。歐陽老師是鐵路子弟中學的語文老師,三十二三歲,梳短發(fā),白凈的臉上戴一副白色有機玻璃框眼鏡,就更添了許多的典雅。說話的聲音極動聽。鏡片后一雙漂亮的大眼睛溢滿了和善溫柔。六丫頭最崇拜的卻是歐陽老師走路的姿勢。歐陽老師走路的姿勢的確美,既優(yōu)雅又端莊。歐陽老師每每出現(xiàn),六丫頭都目不轉睛。一次歐陽老師下班,六丫頭看得如醉如癡,不知不覺跟到了歐陽老師的家門口,歐陽老師扭開暗鎖,就微笑著叫六丫頭的大名,請她進屋坐坐。六丫頭這才恍然大悟,扭頭便跑。
六丫頭每遇歐陽老師,就立刻顯得非常懂禮貌,說話也不再高聲大嗓,臉上也略微有了些女孩兒所該有的羞赧。老楊就說:“俺們連弟一見歐陽老師,就像小雞兒見了……見了什么似的。”他原本想說像見了黃鼠狼似的,但一想把歐陽老師比作黃鼠狼太不雅,就換了個模糊的說法,“骨頭都酥了。這丫頭早遇上歐陽老師就好了,準能學好。唉……”又說,“咱也是沒緣分,高攀不上。要是咱的姓前頭多個‘歐,不就和歐陽老師一家子啦?”
歐陽老師無聲地笑一笑。六丫頭的臉上倒是泛起一朵紅暈,說:“人家歐陽老師的‘陽也不是我們那個‘楊呀,是太陽的‘陽?!崩蠗罹颓那耐峦律囝^,說:“要不說還是得念過書呢?!痹跉W陽老師面前,老楊說話也謹慎了許多,很自覺地免掉了不少的“媽個巴子”。
六丫頭無聊時常去附近駐軍家屬大院里玩。戰(zhàn)士們休息時好打籃球,六丫頭有時也揀個球投投籃,大概是兒時拋石頭的基本功,投籃極準,令人佩服。熟了,有時就應邀上場。六丫頭手有勁,能搶。一只腳起跳,居然跳得挺高。時間長了,跟他們的關系都挺好,尤其是與某個戰(zhàn)士。久而久之,兩人竟然偷偷戀上了愛。部隊有紀律,駐軍戰(zhàn)士不得與駐地民女戀愛,部隊知道后將該戰(zhàn)士遣返回鄉(xiāng)。老楊得知后正準備對六丫頭進行深入細致的思想政治工作,不想六丫頭早無蹤影,且從此杳無音訊。老楊跳罵了一回無濟于事,只得作罷。
第二年,六丫頭忽然來信報喜,言說生了個大胖兒子。第三年,又如此這般。生米成熟飯,老楊只得認賬,但就是不讓回來。
光陰荏苒,一晃20多年過去了,退休的老楊賦閑在家,一日偶見老伴對著手機看一帥哥的照片看直了眼,便罵:“你個老癟犢子人老心不老?!?/p>
老伴狠狠地瞪著他說:“你心長腚上去了,斜!這是咱外孫,我看不夠!”
老楊忙湊上前迫不及待地搶過手機,仔仔細細看了一回——手機上的帥哥可不是一般的帥,濃眉大眼身材挺拔,一身鐵路制服更加讓他英姿勃發(fā)。
老伴說:“這個是老大,下一個是老二?!崩蠗铧c一下屏幕,另外一個外孫同樣帥氣,同樣的一身鐵路制服。
老伴得意地說:“老大是動車列車長,老二是司機。”
老楊咧開大嘴笑了:“哈哈哈,像我,都像我!”
老伴說:“像你個屁!你當年一身‘油包,脖子上系條油漬麻花的手巾,滿臉黑煤灰,還像你?”
老楊也不急眼,仍對著手機看,臉上掛著幸福的微笑。老楊突然沖老伴罵道:“你個老癟犢子,怎么不讓他們回來呢?”
老伴給罵得直蒙圈,驀然醒過腔來,回罵:“你個老癟犢子,不是你給攆走的嗎?還說一輩子別回來!”
老楊心里雖不服軟,但嘴上卻說:“你告訴六丫頭,事情都過去這么多年了,趕緊回來吧?!?/p>
老伴說:“你自己告訴,放出去的屁,自己往回抽!”
老楊終于軟了一回:“哎,還是你說吧,你說比我說好,我總得有個臺階下呀?!?/p>
老伴翻愣他一眼,算作答應。
不久,六丫頭一家四口齊齊地回來了,帶了大禮,叩見父母。老楊親自下廚,做了一大桌子好菜。老楊勸女兒別回去了,女婿老家雖說如今不再像過去住柴屋燃牛糞,可也比不上這邊,況且女婿的老娘也已去世,那邊也沒有什么人了。于是六丫頭兩口就留下了,如今這鐵路住宅區(qū)雖然還叫“鐵路小區(qū)”,卻早已變成了幾幢高高的電梯樓,難怪六丫頭回來那天找不到家,變化太大了。
六丫頭賣了老家的房子,買了戶電梯樓房,過上了城里人的日子。六丫頭兩口子本就是勤勞的人,便因地制宜,夏賣汽水冰棍,冬售冰糖葫蘆烤地瓜,近來又開發(fā)了一項新產品——羊肉串。六丫頭的羊肉串很有特色。別人用火烤,她偏使油炸,再蘸上一應佐料,色美味香,備受贊賞。被冷落的同行暗地里生恨,卻不敢惹她,又模仿不如,就自暴自棄改了行。
六丫頭做買賣時每遇街坊鄰里,也不言語,抓起東西就塞,硬塞,不要不行。六丫頭買賣從來公道,絕不唬人,因此生意很興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