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也
不同于《迷失東京》的迷惘、《東京物語》的淡漠、《東京奏鳴曲》的無措,是枝裕和在“物語”東京的道路上結合了直面當下社會處境的時態(tài),注入了人文關懷的情感,不斷輸出“步履不?!钡纳顟B(tài)度,揭示了看向悲涼處卻不悲觀的人生主題。
團地映像
十九世紀五十年代中后期,日本為緩解住房緊張的社會現(xiàn)狀,便在東京附近的千葉縣大規(guī)模修建了房間布局帶有起居室、飯廳、廚房的二居室(2LDK)、三居室(3LDK)等現(xiàn)代化高層住宅區(qū),后在各地盛行,逐漸形成日本住房形態(tài)中的“團地”居住模式。類似于國內廉租房、單元樓的團地雖活動空間有限,但具備了必要生活場所,因此成為當時中低收入群體向往的“烏托邦”,承載著他們對美好生活的寄托,也是昭和時代的特色。
1963年生的是枝裕和成長于東京青瀨市旭丘住宅團地,直至28歲才搬離。團地是是枝裕和記憶中與父母的聯(lián)結點,是他的“故鄉(xiāng)”。2016年的《比海更深》就是是枝過往團地生活的寫照,時過境未遷,當他重新回到時隔二十年多年、父母相繼離世的地方,帶著成熟的目光審視日漸“衰老”的團地時,那種只屬于個人的記憶去往了比海更深的去處,變得越發(fā)遙遠且深刻。在這個半自傳性質的故事中,是枝裕和堅持著一貫的日常敘事,將自己人生的團地經歷注入到故事中,實現(xiàn)了自己多年來想要拍攝以團地為背景的故事構思。
空蕩的公園、寂寥的街道、稀疏的年輕人群,《比海更深》中的團地不再富有“年輕時”的生機和活力,而是失落的城市一角。影片中團地的樓宇和團地的老人無法分割,隱藏著“成團世代”(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推動日本經濟騰飛的主力)的落寞和孤寂。倚靠東京最先興建的團地遠離市區(qū),區(qū)別于都市的繁華,在是枝的電影里意化成了老人。從團地的興衰史,可以看到時代的變遷,城市遞進的方向,想當初的“烏托邦”光芒現(xiàn)在來看已然黯淡,失去光澤。為恢復團地的生機與活力,日本的都市再生機構(Urban Renaissance Agency)也進行了團地翻新計劃,但這種翻新是否能讓團地顯現(xiàn)出當代意義則需要進一步的探索。如修復古老的油畫一般,團地即便再怎么修復也彌補不了其已經“老化了”必然事實。
作為家庭的“烏托邦”夢想之地,團地也存在等級分明的社會分層。“沒有住過團地的人或許很難理解,即使在同一個團地,或者該說正是住在同一個團地,住戶之間才有了明確的階層關系”(是枝裕和)。團地的階層關系就是社會的階層關系,不同的居住環(huán)境代表不同的身份象征,3LDK優(yōu)于LDK、高層單元好過低層單元······中產階級懷抱的團地夢想可能就是《比海更深》中主人公良多相信的彩票的意義,良多希望通過中彩票修復失敗的家庭關系,住在團地的人辛勤勞作希望跳出原有的地位“升遷”到更高等級的團地或真正地走出團地,他們都經歷著“臺風”的摧殘,在不穩(wěn)定的經濟浪潮中前行。
是枝裕和把屬于自己故鄉(xiāng)的團地,定格在一幀幀的鏡頭里,就像樹木希林扮演的母親凝視漸行漸遠的兒子良多一家,在回眸和對視的那一刻化為永恒的瞬間。
人與人的羈絆
城市是無數(shù)家庭、個體的單元集合,充斥著人與人的羈絆。在是枝裕和的電影中,這種羈絆多是以東京為背景板,他把對東京的熱愛和關切都體現(xiàn)在他的電影世界,《小偷家族》(2018)、《比海更深》(2016)、《如父如子》(2013)、《回到家里》(2012電視?。?、《無人知曉》(2004)等作品都是在東京取景;而這面背景板上,那些物語的核心都不同層面地指向了血緣和情感的羈絆,這同樣是社會共同體形成的源頭,是日本文化中至關重要的詞匯。2011年日本漢字能力檢定協(xié)會將羈絆的“絆”作為年度漢字,強調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可見日本文化對“羈絆”一詞的看重。
早在《如父如子》中,是枝裕和就做過一次關于“人性羈絆的實驗”。《如父如子》講述了兩對社會等級分明的家庭面對“錯養(yǎng)他人孩子”的生活危機產生的一系列情感變化,原本兩個看似和諧無憂且沒有可能相遇相識的家庭陷入深深的羈絆中。野野宮良多一家居住在東京的高級公寓中,齋木雄大一家居住在相距甚遠的平民區(qū);富有和貧窮相對,連教育理念也是一緊一松,嚴肅和隨性相對;是選擇朝夕相處的情感羈絆還是選擇骨肉相連的血緣羈絆成為兩個家庭共同面臨的困境。
從困境中尋求解脫是故事的發(fā)展脈絡。主人公野野宮良多的視角是全劇的敘述主體,因此他的情感流變也是主要著力點。在傳統(tǒng)家庭觀念的教育理念下成長的良多,對血統(tǒng)深信不疑,所以當?shù)弥约旱暮⒆硬皇亲约旱挠H生孩子,他的第一反應是“怪不得孩子不像自己”的暢然,他認可他父親對血緣的認知——血緣是維系父母和子女關系的基礎,這一點推動著他做出換回孩子的決定。然而人際關系羈絆的多樣性和多元化使得這個決定所引發(fā)的蝴蝶效應不同于得知“錯養(yǎng)他人孩子”的直接沖擊,成人可以做決定,但兒童只能接受決定,這兩者之間的矛盾一旦被點燃勢必會掀起一陣狂暴。是枝裕和為避免狂暴的號角,做出了一如既往的和解態(tài)度。影片結尾,野野宮良多最終選擇保留情感的羈絆,放下對血緣關系的執(zhí)念,意識到自己與慶多之間早已形成了牢不可破的父子關系;是枝有意選擇一段分叉路,讓這對父子先分道而行再匯聚,預告著兩個家庭的和解,把血緣和情感的羈絆融合在一起解決困境。
如果說《如父如子》在辨析血緣和情感羈絆論題上做出了實驗性的構想,是枝裕和的另一部作品《小偷家族》就是模糊血緣甚至去除血緣,只在建立情感羈絆的基礎上再次深化人性之間的羈絆。
在經濟低迷的地區(qū),“小偷家族”一家六口蝸居在東京下町的一處低矮老屋,所呈現(xiàn)出的是更為傳統(tǒng)和真實的貧民生活場所。相比于《比海更深》中的具有現(xiàn)代化氣息的團地,或是《如父如子》小電器樓和高級公寓,取景于東京北部的足立和荒川區(qū)的《小偷家族》在生活空間上顯得更為窘迫,與此對應的是“小偷家族”的邊緣特性,生存空間的狹小寓意著這個特殊家庭在社會的處境。
沒有血緣關系的家庭模式、都市背景下的邊緣個體間的集合構成了“一個家族”,他們各自彌合他人以及自己的傷口,產出了一個共生空間,萌發(fā)了有別于血緣關系的情感交流,即便分崩離析依舊存在精神紐帶?!缎⊥导易濉啡〔挠谏鐣侣勈录?,以克制又不失溫柔的筆調展現(xiàn)了隱藏在東京流光溢彩背面的“陰郁”故事;而那個由陌生人建立的“家”,成了城市發(fā)展過程中被忽視的一個又一個個體自救的某種途徑,于普遍意義上的家庭和社會的細縫間艱難生存,寄居在狹小的特定的城市空間。一如團地、下町等居住地,它們帶著鮮明的社會標識,沒有銀座、澀谷、新宿的華服,只披著或斑駁、衰頹的時代痕跡置于繁華之外,以別樣的姿態(tài)繼續(xù)衍生在城市的拐角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