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羅家寬 孫亞軍
胡適版的《齊白石年譜》是齊白石先生生前最為看重的一部年譜,年譜的編纂者有胡適之先生、黎錦熙先生、鄧廣銘先生,可信度高,也具有重要的學術(shù)價值。對于回到齊白石的時代,撥開重重迷霧,還原一個真實的齊白石,從而了解那個時代中國文化人的生存,窺探那個時代中國藝術(shù)發(fā)展的端倪有著重要的意義。著名學者劉傳銘先生在談及齊白石的時候說過:“對于被視為天才的任何一位藝術(shù)家來說,了解他的前提就是讀懂他的生活與時代,不世的孤獨是對曠世知音的渴望與期待?!蓖瑫r劉先生感慨地說:“對于民國那一段的中國美術(shù)史,我們?nèi)匀蝗狈陀^全面的認識,我們需要一本《民國美術(shù)史》,來對民國時期中國美術(shù)發(fā)展做一個全面的回顧與總結(jié)?!闭腔谶@樣的啟發(fā),我們從齊白石先生入手,回到他的時代,讀懂白石老人所經(jīng)歷的往事,進而審視我們今天這個時代的美術(shù)。
關(guān)于齊白石先生的著述以及論著非常之多。胡適版的《齊白石年譜》,我們認為其學術(shù)價值和作為齊白石研究的文獻價值在于:第一,胡適和齊白石同屬一個時代的人物,而且據(jù)胡適之先生年譜記載,“民國三十五年(1946)秋天,齊白石先生對我表示,要我試寫他的傳記。有一次他親自到我家來,把一包傳記材料交給我。我很感謝他老人家這一番付托的意思,當時就答應了寫傳記的事”(《白石年譜·胡適之序》),由此可見,胡適是白石先生認可的人物。第二,胡適之先生是中國新文化運動的先驅(qū),他向來主張“有一分證據(jù),說一分話”。作為美國實驗主義哲學之父杜威的學生,他在做學問的時候,注重“實驗室方法”,科學篩選,大膽懷疑,小心求證。所以,胡適之先生所做的《齊白石年譜》的可信度就非常高。第三,胡適先生寫完年譜的初稿之后,交給他的朋友,也是和齊白石有著五十五年交情的黎錦熙先生進行訂補,黎錦熙先生記載:“胡先生于民國三十六年八月已寫定初稿四冊,那時我正因事離開北平,到三十七年四月從湘返平,六月胡先生把全稿交給我,我讀過之后,心想:第一,所據(jù)白石《自述》材料本身偶有錯誤,胡先生多用考證的方法發(fā)現(xiàn)出來,最好請白石先生本人在原有的材料上自行更正;第二,原有材料實在還是不夠的,更需要他自己用喉舌代紙筆?!闭驗槿绱?,黎錦熙先生從民國三十七年(1948)七月起,多次與齊白石促膝話舊,經(jīng)過半年在胡適原稿上進行隨手訂補,同時黎錦熙先生素來愛記日記,幾十年從未間斷過,所以年譜中用日記作為旁證的材料比較多。第四,胡適版的《齊白石年譜》,在胡、黎兩位先生做完之后,胡適又請鄧廣銘先生把關(guān)。鄧廣銘先生是史學家,以史學家的眼光進行審視,求得完美。用胡適之先生的話來說“這本《白石年譜》大概不過三萬字,是黎劭西、鄧恭三和我三個人合作的成果”。
由于上述原因,胡適版的《白石年譜》雖然只有三萬余言,但信息量非常巨大,加上胡適、黎錦熙兩人的學術(shù)水準,此書絕對是先行白石年譜中的經(jīng)典之作。關(guān)于齊白石先生的交游,很多人也有所論及,只是大家的側(cè)重點不同,所想表達的意思不同?!洱R白石年譜》管窺,我們想闡述的想法有二:第一,通過齊白石與當時那些人物之間的往來,說明民國一代知識分子之間的交往是惺惺相惜的認可,全然沒有今天文人交往之中的攀附、取悅,甚至說違心話討好之意,他們之間的交往不存在利用和被利用的關(guān)系;第二,還原齊白石作為一個藝術(shù)家,在那個時代的生存狀況,比如他和陜西臬司樊增祥的往來,和陳師曾的往來,進而說明那個時代,這樣一個出身工匠的藝術(shù)家,在家國動蕩之際何以為生。
文人之間的交往從某種意義上而言,能夠代表一個時代的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民國一代的文化精英,他們的身上多少還保留著最后的“士人”精神,這一點在白石先生的交游中我們能看出來。同時,齊白石雖然出身“工匠”,但在那個動蕩的年代里,他為了生計,養(yǎng)活家人而賣畫為生,卻不失氣節(jié),這一點也值得我們今天的知識分子反思。
錢鐘書先生在其整理的福州詩評家陳衍的語錄集《石語》中記載,陳衍講述當年湘潭王闿運逝世之后,上海某報刊登惡作劇的挽聯(lián)“學富文中子,形同武大郎”,以此來說明王闿運學問之大,但長相奇丑。王闿運,字湘綺,湖南湘潭人,是晚清民初湘學的領(lǐng)軍人物,辛亥革命之后,擔任清史館館長。他長期從事教育工作,先后執(zhí)教成都尊經(jīng)書院、長沙思賢講舍、衡陽船山書院和南昌江西大學堂,門下弟子數(shù)千人,其中有名的弟子有楊度、劉光第、廖平、楊銳、宋育仁、齊白石等,其中楊銳和劉光第都是“戊戌七君子”中的人物,這與王闿運的教導是分不開的,可以說王闿運在當時學界、政界都享有極高的盛譽。成都尊經(jīng)書院因為王闿運的執(zhí)教,學風為之一變,出現(xiàn)了像廖平、胡從簡等一大批學術(shù)界的大師級人物。
齊白石與王闿運是同鄉(xiāng),但是兩人因為身份和社會地位的不同,直至齊白石37歲那年,才拜入王闿運門下成為王門弟子。《年譜》中記載:光緒二十五年(1899),白石37歲,見王闿運,拜門做弟子。齊白石出身寒微,全仰賴祖母和母親的操勞,才得以識字為文,家境貧寒使他很早就自覺地承擔起養(yǎng)家糊口的擔子,他學畫完全出于生計需要,所以一生保持著一個農(nóng)民的習慣,勤于事由,筆耕不輟。他有詩云:“筆如農(nóng)器忙,硯田農(nóng)未歇?!弊杂X的平民意識讓他畢生本分地做著一個“工匠式”的藝術(shù)家,也使得他從一開始就與權(quán)貴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這一點,我們從他和王闿運的交往中,就能體會得來。林木先生在《星塘白屋不出公卿—齊白石自覺的平民意識》一文中說道:“齊白石的這種平民的傲骨直接體現(xiàn)到他對官僚們的厭惡上,6歲從母親那里接受來的官場無好人的想法,使他一輩子不愿意跟官場接近。就是他的恩師王湘綺,湘潭名士,齊白石也因其屬官紳一類頗不自在。‘我拜湘綺老人為師,可是我從來不肯對人說我是他的門人。因為王門達官貴人太多,不愿與之并列于門墻之下。’”這是齊白石先生的本色,更是一個藝術(shù)家難能可貴的品質(zhì),當下之風又豈能與白石翁位列?
王闿運門下有“三匠”,即“鐵匠”張仲飏,“銅匠”曾招吉,“木匠”齊白石。黎錦熙在《年譜》按語中說:“銅匠曾招吉,衡陽人,時在南昌以制造空運大氣球為業(yè),可做二人,任風吹行,但實驗時墜水。白石說他常常著官靴,每自表示其能文章?!庇掷桢\熙云:近代湘潭有五怪:一和尚,即八指頭陀,一鐵匠,一木匠,一篾匠,一牧童。怪在家皆赤貧,絕對無力讀書,而能以自力向?qū)W,挺出成名。前三人都與湘綺先后有緣。足見,王湘綺其人也很怪,不論出身,唯材教之。木匠齊白石第一次拜師,乃師王湘綺對其有褒有貶,光緒二十五年(1899),王闿運在《湘綺樓日記》正月二十日中記載:“看齊木匠刻印字畫,又一寄禪張先生也。”十月十八日又記載:“齊璜拜門,以文詩為贄。文尚成章,詩則似薛蟠體?!焙m之先生對此表示不滿,他說:“王闿運說白石的詩似薛蟠體,這句話頗近于刻薄,但白石終身敬禮湘綺老人,到老不衰。白石雖然拜在湘綺門下,但他性情與身世都使他學不會王湘綺那一套假古董,所以白石的詩文沒有中他的毒?!?/p>
胡適的話是客觀中正的。古代詩書畫印謂之四絕,缺一不可,也是一個藝術(shù)家必備的基本素養(yǎng)。齊白石在年輕的時候,這些都經(jīng)過一整套嚴格的訓練,尤其在詩詞上的造詣,不至于成為王闿運說的“薛蟠體”。齊白石《自記》云:“年廿有七,慕胡沁園、陳少蕃二先生為一方風雅正人君子,事為師,學詩畫?!崩桢\熙在《年譜·按語》中說:“陳少蕃時館于胡家,沁園約白石來,對他說:《三字經(jīng)》云,蘇老泉,二十七,始發(fā)憤,讀書籍,你正當此年齡,就跟著陳老師讀書吧。陳允不收學俸錢,日點《唐詩三百首》?!边@正是齊白石接受詩詞訓練的開始,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白石晚年有《往事示兒輩》云:“村書無角宿緣遲,廿七年華始有師。燈盞無油何害事?自燒松火讀唐詩?!睋?jù)王訓的《白石詩草跋》記載,當時齊白石在同鄉(xiāng)作詩已經(jīng)小有名氣,曾擔任“龍山詩社”社長,故而我們可以說王闿運評述也不足以說明白石詩很差。我在讀年譜時,發(fā)現(xiàn)齊白石先生的詩,句句深含感情,沒有應酬之作,即便是作畫題詩,也是經(jīng)過一番悉心梳理之后,文辭典雅,富有情感。他的詩不能用詩人的標準去看,但作為記述藝術(shù)家一生遭際而言,的確是極盡生命的色彩,語言樸實,情真意切。
王闿運畢竟是舊學中的鴻儒,白石先生的詩詞訓練來得晚,且是半路出家(至少在湘綺老人看來),詩詞一事終究沒有過王闿運的“關(guān)”。王闿運何許人也?他在跌宕起伏的時代是以帝師自詡其命的人,是十足的“妄人”,世上能入其法眼者甚少。他有君子的狂,曾做客兩江總督曾國藩府上時,暢談天下大事。他認為曾國藩應該趁著平定太平天國之后,揮師北上,推翻清朝統(tǒng)治。曾國藩聽后手蘸著茶水在桌面上不斷地寫“妄人”。他的弟子楊度21歲時入王門,王闿運愿將平生所學傳授于楊,問他:“我這里有三種學問:功名之學、詩文之學、帝王之學,你想學哪一種?”楊度選擇學帝王之學,后來楊度真成為晚清憲政變革的先驅(qū)人物。木匠出身的齊白石學問功底在王門算不上什么,這一點齊白石自己也承認。光緒三十年(1904)秋,齊白石42歲,王湘綺到江西游廬山至南昌滕王閣,邀請諸弟子作陪,其間王闿運說:“南昌自曾文正公去后,文風寂然。今夕不可無詩?!彼烀茏幼髟?。白石先生在《借山館記》中記載:“甲辰春,薄游豫章。吾縣湘綺先生七夕設宴南昌邸舍,召弟子聯(lián)句,強余與焉。余不得有佳句,然索然者正不獨余也。始知非具宿根劬學,蓋未易言矣?!?/p>
王湘綺與齊白石這對師徒終是兩路人:王是鴻儒,受人推崇;齊是工匠,養(yǎng)家糊口是第一要務。齊白石終還是沒有在詩詞學問上發(fā)力,畢生致力于藝術(shù)事業(yè),精益求精,成為一代大師。但他在詩文上的造詣,迥然與他的時代的很多人不同,他是帶著鄉(xiāng)土的情懷、平民的本色寫詩詞。他在《白石自狀》中追述平生所學時說:“平生著作無多,自書《借山吟館詩》一冊,《白石詩草》八卷,《借山吟館圖》四十二圖,畫冊三集。尚有詩八卷,未抄正。”現(xiàn)在讀白石先生的詩,尤其是關(guān)于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詩稿,更是振聾發(fā)聵,裨益后人無數(shù),比如鄧廣銘先生補錄年譜的白石詩稿就有:“絕后空前釋阿長,一生得力隱清湘。胸中山水奇天下,刪去臨摹手一雙?!薄伴L恨清湘不見余,是仙是怪是神狐。有時亦做皮毛客,無奈同輩不肯呼?!薄皬慕癫蛔鲷⒒ㄐ?,夸譽秋來過耳風。一點不教心痛快,九泉羞煞老萍翁?!薄源丝筛Q,白石先生的詩稿正如他的人一樣,很務實,藝術(shù)上也決然是一個特立獨行者,這一點與乃師王闿運非常相投。
清代何溱有一副對聯(lián),來說明知己難逢。他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適當一同壞視之?!边@句話曾被魯迅書寫贈送給他的知己瞿秋白。魯迅和瞿秋白從未謀面,卻彼此視為知己。在瞿秋白犧牲之后,魯迅隱忍心痛,在他最后的幾年里,用了很長的時間在整理瞿秋白的遺著《海上述林》,這段歷史被譽為文壇佳話。其實,每個人的一生都有那么一兩人,能夠被稱為“知己”。在齊白石的一生當中就有兩個人,既是白石先生的知己,又是他生命中的貴人,他們是樊增祥、陳師曾。
樊增祥(1846—1931),原名樊嘉,又名樊增,字嘉父,別字樊山,號云門,晚號天琴老人,湖北省恩施人。光緒進士,歷任渭南知縣、陜西布政使、護理兩江總督。曾師事張之洞、李慈銘,詩作艷俗,有“樊美人”之稱,又擅駢文,死后遺詩三萬余首,著有《樊山全集》傳世。光緒二十八年(1902),齊白石40歲,這一年年終齊白石在西安擔任特聘畫師時,結(jié)識了當時陜西臬司樊增祥?!栋资杂洝分杏涊d:“壬寅,識夏壽田、李瑞清兄弟叔侄、郭寶蓀兄弟”“是歲之冬,夏壽田由西安聘為畫師,教姚無雙(夏的小妾,白石曾刻印‘無雙從游’)風雪過灞橋,遠遠看華山,到時,年將終,識樊增祥。”從此,樊增祥成為齊白石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物。樊增祥的官家身份,一方面能夠使齊白石畫作迅速進入當時的上流社會;另一方面使得齊白石能夠在官家的支持下,游歷名山大川,擴大視野;再一方面,樊增祥因為十分賞識齊白石,也同情齊白石這樣的民間藝術(shù)家的遭際,所以主動地擔任起了齊白石“經(jīng)紀人”的身份。種種史料顯示,齊白石的畫風也在這一時期從工筆走向大寫意,他的畫作轉(zhuǎn)化為經(jīng)濟價值真正的發(fā)端也是這一時期。關(guān)于白石先生的畫風轉(zhuǎn)變,黎錦熙在年譜的補錄中說:“到壬寅,他四十歲,作遠游,漸變作風,才走上大寫意的花卉翎毛一派(吳昌碩開創(chuàng)的風氣)。民初學八大山人,直到民六民八兩次避亂,定居北京以后,才獨創(chuàng)紅花墨葉的兩色花卉,與濃淡幾筆的蟹和蝦?!?/p>
胡適版《齊白石年譜》
王闿運
齊白石
樊增祥
陳師曾
黎錦熙
樊增祥作為晚清名流,自然在官場、文化、藝術(shù)界都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他用慧眼識得藝術(shù)上正在噴發(fā)的齊白石。在西安時,他常常邀請齊白石做客府中,并給他介紹當時的名流商賈,在一定程度上擴大宣傳了齊白石。捷克學者貝米莎在《霜紅三片葉·奇絕莫如秋—布拉格國立美術(shù)館藏〈齊白石草蟲冊頁〉》一文中說:“1902年,齊白石在游西安期間經(jīng)友人夏午詒引薦結(jié)識樊增祥。被視為文壇名宿的樊增祥賞識齊白石的藝術(shù)才華,并在之后資助他研習篆刻和繪畫,同時他還傳授他詩文的寫作技巧并將他引入當時的文學藝術(shù)圈中。樊增祥的幫助和提攜不僅令齊白石的刻印與書畫價格大幅提升,也為當時名不見經(jīng)傳的齊白石在北方文壇中嶄露頭角鋪墊了道路。齊白石曾住在樊增祥家中并受其委托刻印,后來兩人成為知己。樊增祥去世后,為表哀悼,齊白石曾刻印‘老年流涕哭樊山’?!保ā洱R白石研究》第二輯,北京畫院,廣西美術(shù)出版社出版)白石先生有《借山圖卷》傳世,其中有自西安之后,到北京、江西、廣西等地出游時所繪其境,此間多得樊增祥的資助與介紹,才使得齊白石有這樣的機會。他與樊增祥的友誼,有時可以同作一幅畫,畫由白石作,詩由樊增祥題,藏于布拉格國立美術(shù)館齊白石《蟲草冊頁》中,有一部分就是二人同作。樊、齊二人是忘年交,彼此賞識尊重,他有意提攜齊白石做慈禧太后的御用畫師。光緒二十九年(1903),齊白石《自記》中記載:“春三月,午詒請盡畫師職,同上京師,樊山(樊增祥)曰:‘吾五月相繼至,太后愛畫,吾當薦君’?!钡驱R白石先生終生的品性無法改變,他不愿名列其中,與官家太近。他更愿意做一個老農(nóng),一生都在耕耘畫畫的老農(nóng),所以他還是婉言謝絕了樊先生。他在《自記》中寫道:“五月之初,聞樊山已起行,璜平生以見貴人為苦事,強辭午貽,欲南還。午貽曰:既有歸志,不可強留。壽田欲為公捐一縣丞……璜笑謝之?!饼R白石作為藝術(shù)家的獨立品格還是值得我們推崇的,他一生所堅守的“農(nóng)民本色”是他的“君子之本”,倘若他真答應了做御用畫師或者縣丞的話,那將是20世紀中國美術(shù)史上巨大的損失。
作為齊白石生命中的貴人的樊增祥,在他們的交往之中,自覺擔任起了齊白石的“經(jīng)紀人”角色。當年在西安時,齊在樊的府上受其委托刻印時,樊已為齊制定了潤格費,并將其公之于世。林木先生在《星塘白屋不出公卿》一文中寫道:“名士樊樊山(樊增祥)在西安給齊白石親筆潤例:常用之印,每字二金。石廣以漢尺為度,石大照加。石徑二分,字若黍粒,每字十金,則是齊白石心安理得謀生的真正保證了?!被蛟S正是樊增祥的幫助,齊白石的畫作才得以短時間內(nèi)成為收藏者手中的翹楚,他的經(jīng)濟條件也得以改善。《年譜》中記載“光緒三十二年,齊白石四十四歲,始置田地于茶恩寺茹家中”,想必白石先生在這四年期間是積攢了一些錢,方可以買田地建房子。
樊增祥在齊白石早期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后來因為戰(zhàn)亂的原因,齊白石長期待在湖南老家避難。后來,再上京師時,生活一度也很窘困,曾在北京琉璃廠附近賣畫為生。這期間,他遇到了生命中第二位貴人—陳師曾。
陳師曾,江西義寧人(今江西修水),原名陳衡恪,著名美術(shù)家、藝術(shù)教育家。他出身于書香門第,祖父是湖南巡撫陳寶箴,父親是著名詩人陳三立。1902年東渡日本留學。1909年回國,任江西教育司長。從1911年2月至1913年4月,他受南通張謇之邀,至通州師范學校(今南通師范學校)任教,專授博物課程。1913年又赴長沙第一師范任課,后至北京任編審員之職。先后兼任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北京美術(shù)專門學校教授?!赌曜V》民國六年(1917)記載:“夏五月,避鄉(xiāng)亂,到北京。適逢張勛復辟,段祺瑞于馬廠出師致討,遂又到天津避兵?!睉?zhàn)火連天的民國初年,某得一線生機便是不易,更何況以藝為生,更是不易之不易。齊白石在《白石詩草·京師雜感》注釋中說:“余陰歷五月十二日到北京,適有戰(zhàn)事,二十日避兵天津,火車過黃村、萬莊正遇交戰(zhàn),車不能停,強從彈雨中穿過?!边@便是一個昏天暗地的民初之年,一個中國普通人的經(jīng)歷,實屬不易。這一年,他避亂天津不得,又竄入北京,落魄于琉璃廠附近,認識陳衡恪先生?!栋资允觥分性敿毜赜涊d了他們相識的過程:“我在琉璃廠南紙鋪,掛了賣畫刻印的潤格,陳師曾見著我刻的印章,特到法源寺來訪我,晤談之下,即成莫逆。師曾能畫大寫意花卉,筆致矯健,氣魄雄偉,在京里很負盛名。我在行匣中,取出《借山圖卷》,請他鑒定。他說我的畫格是高的,但還有不到精湛的地方。題了一首詩給我,說‘囊于刻印知齊君,今復見畫如篆文。束紙從蠶寫行腳,腳底山川生亂云。齊君印工而畫拙,皆有妙處難區(qū)分。但恐世人不識畫,能似不能非所聞。正如論書喜媚姿,無怪退之譏右軍。畫吾自畫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狈ㄔ此轮螅麄兘煌鯊?,遂為知己而視之。
陳師曾走進齊白石的生活之中,帶給齊白石的轉(zhuǎn)變在我看來有這么幾點:第一,他使得齊白石的交際圈擴大至當時的學院派知識精英;第二,他使得齊白石對自己畫作的信心更大,尤其是在日本展覽之后;第三,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齊白石的經(jīng)濟狀況。當時,陳師曾與黎錦熙同在教育部擔任編審,學院派的知識精英多有往來,陳師曾的介入必使得齊白石的交際圈迅速擴展開來,也逐漸被當時的知識精英所認可。民國九年(1920),齊白石就在陳師曾的介紹下在北京結(jié)識了當時文化界的主流人物,如朱悟園、徐悲鴻、林琴南、陳三立等。同時,陳師曾是受過非常嚴格的傳統(tǒng)舊文化訓練的人,他對齊白石的影響還體現(xiàn)在藝術(shù)批評上,黎錦熙的日記中記載:“民六,十月二十五日,師曾來,談及瀕翁近所刊印,縱橫有余,古拙不足,畫格甚高,然能賞之者即能評其未到處?!彼诤妄R白石交往之中,能夠時刻提醒齊白石,使其在藝術(shù)上快速發(fā)展。當然,對于當時的齊白石而言,湖南一家老小在等著自己每月寄回去的錢維持生計,他十分關(guān)注自己畫作的經(jīng)營。
陳師曾對齊白石的幫助可以說是巨大的也是無私的。他為齊白石畫作走向國際視野,先后多次介紹給國外的買家。齊白石在《自述》中寫道他對陳師曾的感激之情:“民國十一年,我六十歲。春,陳師曾來談:日本有兩位著名畫家,荒木十畝和渡邊晨畝,來信邀他帶著作品,參加東京府廳工藝館的中日聯(lián)合繪畫展覽會,他叫我預備幾幅畫,交他帶到日本去展覽出售。我在北京賣畫生涯本不甚好,有此機會,當然樂于遵從,就畫了幾幅山水,交他帶去?!庇终f:“陳師曾從日本回來,帶去的畫,統(tǒng)都賣了出去,而且賣價特別豐厚。我的畫每幅就賣了一百元銀幣,山水畫更貴,二尺長的紙,賣到了二百五十元銀幣。這樣的售價在國內(nèi)是想不都敢想。還說法國人在東京選了我和師曾的畫,加入巴黎藝術(shù)展覽會……從此以后,我賣畫生涯,一天比一天興盛起來,這都是師曾提拔我的一番厚意,我是永遠忘不了他的?!?/p>
人生雖朋友居多,但諍友甚少,一言以蔽之,概人皆愛聽好話。但齊白石和陳師曾兩人,陳師曾便是齊白石的諍友,也是齊白石的宣傳者,沒有陳師曾在日本的宣傳,也不會有日本人為齊白石拍攝宣傳片,名動海外。所以,陳師曾的病逝對于齊白石而言是一個巨大的打擊。民國十二年(1923),陳師曾為母親奔喪,死在了南京,年48歲。齊白石曾作詩吊唁這位亡友:“哭君歸去太匆忙,朋黨寥寥心益?zhèn)?。安得故人今日在,尊前拔劍殺齊璜?!?/p>
時代雖不同,但世道人心卻是相同的,人性未變。王湘綺門下的弟子數(shù)千人,不乏才華超眾者,湘綺本是性情中人,他提攜困境中的齊白石,也是值得稱道的。齊白石一生當中幾乎都是在學習中前進,在前進中學習,但作為王門弟子,無疑為困境中的齊白石增添了光彩的一環(huán),盡管齊白石不愿意承認。但我們有理由相信,那個時代比現(xiàn)在還要勢利,任何一個藝術(shù)家的成功都是由諸多因素造成的,齊白石的成功不僅因為自己的作品好,更重要的是他的人生有很多愿意幫助他的朋友,這些人的加入使得齊白石成為今天的齊白石。當然,齊白石常常被人不齒的“農(nóng)民意識”以及他的“匠人意識”,恰恰是他特立獨行的人格魅力。他很務實,由于出身的卑微,使得他一生當中都在經(jīng)營自己,也懂得在亂世之中保全自己,與此同時也不失去他的農(nóng)民本色,這一點難能可貴,也值得我們深思。藝術(shù)家的價值是需要認可的,但一味無原則地攀附、諂媚,甚至降損自己的人格來求得經(jīng)濟上的茍合,這是齊白石所不齒的事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