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彥華

我國關于森林號子的記述可謂歷史悠久?！对娊?jīng)》收集的魏國民歌《伐檀》載：“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雹俪炭∮⒆骸对娊?jīng)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10頁?！秴问洗呵铩ひo》則載：“今舉大木者，前呼輿謣，后亦應之，此其于舉大木者善矣?！雹谠S維遹撰：《呂氏春秋集釋》，梁運華整理，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429頁。兩文對抬木號子表現(xiàn)形式有著明確而生動的記述。就連魯迅先生在論述文學派系發(fā)生的時候，也用號子中的“杭育杭育”加以幽默的闡釋。以上三篇文獻中出現(xiàn)的“坎坎”“輿謣”與“杭育”都是森林號子中的歌聲表現(xiàn)，可見森林號子的歷史影響之深遠。

我國長白山地區(qū)的古老民族亦有與森林勞作相關的歷史佐證?！妒酚洝份d：“有隼集于陳廷而死，楛矢貫之，石砮，矢長尺有咫。陳湣公使使問仲尼。仲尼曰：‘隼來遠矣，此肅慎之矢也。昔武王克商，通道九夷百蠻，使各以其方賄來貢，使無忘職業(yè)。于是肅慎貢楛矢石砮，長尺有咫。先王欲昭其令德，以肅慎矢分大姬，配虞胡公而封諸陳。分同姓以珍玉，展親；分異姓以遠職，使無忘服。故分陳以肅慎矢?！嚽笾矢弥?。”③［漢］司馬遷撰：《史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408頁。肅慎是落居長白山的古老部族，從《史記》可知商周時期就有了利用森林資源從事狩獵、軍事、納貢的史實。由此可以推斷，長白山森林文化至少有三四千年的歷史了。

如今森林文化在新的社會生活中隱藏起來，但仍深深鐫刻在東北人的文化記憶中。誠如曹保明所說：“一種文化，它如果被人記得，就說明它不死。這是文化自身的能力，也是它的價值。”④曹保明：《長白山森林號子》，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7年，第1頁。正是因為森林號子具備了不可磨滅的歷史價值、生活價值、文化價值和藝術價值，而終使其成為了“不死”的文化。

長白山森林號子記錄了東北森林開發(fā)的過程，見證了東北人生存的歷程，它已成為不可消逝的一段歷史記憶。但隨著社會的發(fā)展，機械化的應用充斥了抬木的工作過程，森林號子逐漸被邊緣化。會唱號子的老伐木工逐漸老去，甚至故去，千百年來的森林文化瀕臨消亡，無數(shù)音樂工作者為此開始了搶救與研究森林文化的工作。以趙希孟、曹保明、陳吉風等為代表，分別從音樂形態(tài)學、文化人類學、“非遺”保護等角度展開研究。他們更多的是以舊時木幫生活的困苦、勞動的艱辛等人文關懷的立場去看待森林號子及勞動者。筆者認為，通過口述或文本揭示民間的疾苦，從階級論層面同情舊時社會底層人群是無可厚非的，但不能永遠將他們定格在貧苦受難的社會形象上，去同情、憐憫木幫！事實上，我們應平視他們，從另一種視角去研究他們，我們看到的不是軟弱可欺的窮困人，也不是因勞作而畸形的殘疾者，站在我們面前的是如一棵棵挺拔的大樹，一座座雄偉山梁般的關東大漢們，尤其是他們中的把頭、杠頭、號子頭，更是這群人中的王者，堪稱英雄或巴圖魯。他們得到木幫人的認同，受到人民的尊重，是木幫文化的承載者，森林號子的真正傳承人。

一、幾個木幫稱謂的解釋

在解析木幫文化時，有必要厘清幾個關涉稱謂與代表人物的稱謂。首先是把頭?！鞍杨^”是各個行幫頭人的泛稱。曹保明認為“把頭”是蒙語巴特爾（英雄）的轉(zhuǎn)音，并分析了蒙古族游牧于東北的歷史依據(jù)。⑤參見王曦昌：《曹保明與東北行幫文化研究》，蘭州：甘肅民族出版社，1999年。實質(zhì)上，曹保明無意中推出了把頭語音的源頭，但并未做出準確的判斷。滿族的族源是肅慎、挹婁、勿吉、靺鞨、女真幾經(jīng)更替發(fā)展到努爾哈赤時期的佛滿洲（舊滿洲）。具有雄才大略的努爾哈赤依據(jù)蒙古文字創(chuàng)造了滿族文字，所以滿文與蒙文有著深刻的聯(lián)系，滿語與蒙語自然也存在著很強的共同性。滿語中的英雄被稱為“巴圖魯”，很顯然與蒙語的“巴特爾”同源。東北向來是滿族的發(fā)源地和聚居地，從絕大部分東北不知其意的地名都源于滿語的事實，可以看出滿族及滿語在東北的深遠影響。當漢人進入東北柳條邊挖參、采珠、伐木、開荒時，破壞的都是滿族的封禁之地。同時，漢人的生活或多或少也會受到當?shù)匚幕挠绊憽Ｋ?，把頭命名不是源于蒙語“巴特爾”，而是源于滿語“巴圖魯”。

“木把”是木把頭的省音，專指木幫中的頭人。因為失去了漢語中“頭”的意義，逐漸演化成舊時在木幫中從事木業(yè)勞動的工人的泛稱。在曹保明的相關研究中可以時常見到這種稱謂，但在當下的田野調(diào)查中這種稱謂已經(jīng)消失。一種貼近的稱謂“抬小杠的（人）”，實質(zhì)就是木把的今稱，即同一稱謂的歷史衍變。

“杠頭”是集體抬木勞作中負有指揮責任的小組長的今稱。木幫中，把抬木小組稱為一副架?！耙桓奔堋蓖伤娜?、六人或八人構成，如果木頭過大，還可能擴充到十六人?！案茴^”是一副架里的帶頭人，指揮整個勞動過程。杠頭與過去木幫中的把頭相同，即過去叫把頭，現(xiàn)在叫杠頭。杠頭是因抬木工具小杠（木制）而得名，把頭因滿語巴圖魯轉(zhuǎn)音而得名。杠頭失去了滿語特色，更失去了英雄的文化色彩和社會認同，所以，本文從文化的角度將杠頭稱為“巴圖魯”（把頭），還原歷史的文化語境，研究森林號子文化。

“號子頭”是集體勞動中“一副架”中負責喊號子的那個人，而事實上他們本身就具有把頭、杠頭，兼帶頭勞動與音樂領唱于一身的職能。把頭、杠頭是從社會生產(chǎn)的角度出發(fā)的命名，號子頭是源于音樂的命題需要。

提起“號子頭”，人們就會把它和“民歌王”聯(lián)系在一起。曹保明喜歡用“號子王”稱呼他們，擴大把頭的社會影響，而滿族文化學者劉厚生則認為能稱得上王者的人寥寥無幾。筆者認為，基于號子頭在森林勞動中的核心地位，在森林號子音樂中的主導作用，以及在木幫中的絕對影響，完全可以把他們尊稱為“木幫巴圖魯”。在廣袤的長白山森林里，能稱得上木幫巴圖魯?shù)娜瞬辉谏贁?shù)。比如曹保明記錄的任天元⑥任天元，出生年份不詳，男，吉林省白山市三岔子孫家堡子屯號子頭。，筆者采訪過的劉玉河⑦劉玉河（1938- ），男，吉林省樺甸市帽山林場號子頭。、孫喜貴⑧孫喜貴（1949- ），男，吉林省樺甸市帽山林場暖木條子村號子頭。、于久波⑨于久波（1960- ），男，吉林省樺甸市八道河子號子頭。等。他們何以獲得木幫的尊重，成為木幫的巴圖魯？作為以往苦大仇深的社會階層，我們又該如何解讀他們并不平凡的木幫人生呢？

二、木幫巴圖魯?shù)纳鐣J同

在森林勞動中，伐木、抬木全靠號子去指揮，一切語言，都變成了號子歌。不會聽和唱這些歌的人，不僅當不了木把，更不用說成為令人尊敬的木幫巴圖魯了！那么，號子頭緣何會得到社會的尊重呢？

（一）眾人信服的權威

成為名副其實的號子頭，肩頭上必須磨出一個“血蘑菇”⑩血蘑菇，指木幫中抬木者因木頭重力碾壓，造成肩部肌肉嚴重充血，日久形成一個形似且色似蘑菇的肉疙瘩，木幫稱之為血蘑菇。一般來說，從業(yè)者時間短者血蘑菇小且薄，從業(yè)時間久者血蘑菇大且厚。。這是一種威信的確立，是通過身體的優(yōu)勢和日久彌深的社會經(jīng)驗建立起來的?！把⒐健笔翘栕宇^經(jīng)歷、經(jīng)驗最好的驗證，更是一種榮耀的象征。從前在長白山，兩個把頭見面時總是要問：“血蘑菇長出來了嗎？”如果沒有，還得繼續(xù)“擼順”（東北方言，意為鍛煉），即讓木頭在人肩膀上滾壓，經(jīng)歷肉爛、脫皮、露骨，直到那象征著“號子王”標志的“肉疙瘩”永久地硬硬地長在肩膀上，不再消失。?參見曹保明：《長白山森林號子》，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7年。據(jù)說，他們死后，即便身體腐爛，但“血蘑菇”卻不會腐爛。

筆者在采訪樺甸市帽山林場暖木條子村號子頭時發(fā)現(xiàn)，當?shù)厝颂崞鹛栕宇^都很興奮，都會引導我們?nèi)タ幢徊稍L者的血蘑菇。在他們看來，“血蘑菇”的大小已經(jīng)成為木把和號子頭在這個行業(yè)中從業(yè)資歷的區(qū)分標志。那些年老的號子頭，一般也都原意脫下上衣，向人們展示“血蘑菇”的個頭，幸福地追憶著他們年輕時的經(jīng)歷。

時年80歲高齡的樺甸市帽山林場號子頭劉玉河在回答“為什么叫號子頭？”時，老人風趣地說：

為什么叫號子頭呢？就是一切都得聽號子頭的。你就是個干部，是個領導也不好使。一抬木頭必須得聽號子頭的。號子頭讓你快點，你就得快點……?筆者于2018年7月31日在吉林省樺甸市帽山林場號子頭劉玉河家中的采風記錄。

短短的幾句話，飽含著受訪者對號子頭這個稱呼最樸實的情感，充滿了對號子頭的尊重與自豪。在筆者調(diào)查中還發(fā)現(xiàn)，在抬木頭的實際操作過程中，有時這種權威甚至超越了血緣關系。有文獻這樣記述：

有這么一對父子，兒子是號子頭，負責“打號”領唱，和爹是一副肩。有一次，在江源縣林場裝火車，在最后“封頂”爬冒的時候，老爹畢竟歲數(shù)大了，眼冒金星，雙腿打戰(zhàn)。這時候，兒子感覺到爹的“杠”在發(fā)抖，尤其是發(fā)現(xiàn)爹要撤杠……兒子急眼了。他用號子罵道：“老犢子呀！嘿喲！你敢扔杠？！嘿喲！我打死你呀！嘿喲！”老人氣壞了，憋著一股勁上去了。木頭放下來后，兒子給爹跪下了。?曹保明：《長白山森林文化》，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14年，第264頁。

（二）能喊好號子的歌者

號子頭不僅要具備普通木把的本領，如打麻繩、割扣子、趕河等，還要擁有有別于普通木把的重要本領，即號子的領唱，這是其他木把所代替不了的?！案苈涓杵?，杠到號到”，差一分一毫都不行。而這種分寸的把握，全靠號子頭唱著號子帶頭施行。號子發(fā)出的就是“令”，沒有號子頭的第一聲，所有的森林勞動行為都無法開始。只有通過號子，木把才能知道怎么使勁兒，怎么邁步，怎么走動。比如在上跳過程中，號子頭要通過隨時提醒大家注意自己的前后左右，來確保木把的安全。要把“話”編在號子里傳給大家，提醒某某“左邊的小心點，嘿嘿哎喲！……右邊的留心點，嘿嘿哎呦！”?同注④，第50；89頁。在遇到緊急情況，如果木把沒有積極配合，這時候號子頭罵你，你也得跟著“哼哼”。

號子頭不僅能喊號子，還要唱得地道。不同的地區(qū)、不同的閱歷、不同的性格特點、不同的嗓音造就了各具特色的號子王。樺甸市帽山林場暖木條子村號子頭王再勇?王再勇（1965- ），男，吉林省蛟河市漂川人，帽山林場暖木條子村號子頭。講道：

我二十多歲的時候，小蛟河有一個四十多歲的，他嗓子好，那號喊的，真好！大木頭上車就那么幾步，一下子就變了，眼睛瞪起來了，嗷嗷地幾步就往上沖。離老遠一聽，人家那調(diào)、詞也多。?筆者于2018年7月31日在吉林省樺甸市帽山林場暖木條子村號子頭王再勇家中的采風記錄。

號子頭劉玉河戲稱自己的號就是梅蘭芳式的號。認為梅蘭芳是唱戲的名角兒，自己在木幫也是名角兒。即便遠在四五里地以外，也一下就能聽出是劉玉河喊的，這一點也不玄乎。?同注?。

號子頭的演唱具有即興性、創(chuàng)造性的特點。如果經(jīng)過集市、人家，或碰到了什么人，號子頭就要將曲調(diào)不斷變化，歌詞配合場景，不斷豐富。按劉玉河的話說：

就是瞎胡咧咧，那玩樣兒沒啥準的譜、詞，看著啥就咧咧啥，就那么回事。?同注?。

下面一段就是見景生情的即興號子：

哈腰掛呀么，嘿！挺腰起啦么，嘿！往前走啦么，嘿吼，嘿嘿，嘿!走要穩(wěn)啦么，嘿!步要齊啦么，嘿！哎，嘿嘿，嘿！嗯，嘿嘿！嘿！有個大姑娘啦么，嘿！走過來啦么，嘿！真他媽漂亮啊，嘿！你可不能看啦么，嘿……?同注④，第50；89頁。

由于號子頭的天才創(chuàng)作和藝術加工，使表演者，詞、曲編創(chuàng)者三重身份集于一身的號子頭成為現(xiàn)實意義很強的民間文藝作品的傳承者。

（三）木把的精神頭領

號子頭是會喊號子的指揮者，也是木幫的精神頭領。他們在木幫群體中，引導木把的精神生活，成為他們的榜樣、師傅。說到號子頭的起源，要從木幫的始祖孫良說起。山東萊陽有個叫孫良的人，為了全家的生計闖關東。在人煙稀少的長白山森林里，結(jié)識了放山人張祿。張祿教給孫良很多放山經(jīng)驗，也給孫良講了很多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傳說，這在孫良心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在不久后的一次放山中，他們失去了聯(lián)系。孫良擔心張祿發(fā)生了意外，尋找張祿三十六天，又餓又累，死在了臥牛石旁邊。后來放山人就尊稱他為祖師爺。?參見王曦昌：《曹保明與東北行幫文化研究》，蘭州：甘肅民族出版社，1999年。

直到現(xiàn)在，孫良的義舉仍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被遺忘，他的精神深深地影響著木把頭和他的木把兄弟們。每次進山，木把頭都要帶領大家敬奉山神爺老把頭，希望山神爺保佑大家進山安全順利。采訪中，號子頭李玉安?李玉安（1955- ），男，吉林省樺甸市蘇密溝鎮(zhèn)大五道溝村號子頭。說：“號子頭最重要，他胳膊的力量完全控制著后邊的二杠（二掐子），想讓你起來你就起來，不想讓你起來，累死你也起不來，還最容易傷人，我們從不耍心眼兒。”?筆者于2018年7月30日在吉林省樺甸市蘇密溝鎮(zhèn)大五道溝村號子頭李玉安家中的采風記錄。筆者認為，這是對身兼勞動與領唱于一身的號子頭提出的更高的要求，也是其人格魅力使木把們緊密地團結(jié)在他周圍，使其成為最強有力的精神領袖。

號子頭通過自身的身體能量、精神能量以及音樂能量，帶動和感染木把們勞動，反映了木幫這一命運共同體的心聲，也促使號子頭在勞動實踐中樹立自己的形象，逐漸成為木幫巴圖魯。

三、木幫巴圖魯?shù)囊魳繁憩F(xiàn)

激昂的音樂、清晰的節(jié)奏、豐富的內(nèi)容、傳奇的故事以及鮮明的地域特色，使長白山森林號子以活態(tài)的形式傳唱至今，它是東北林區(qū)勞動群眾的文化創(chuàng)造力、生存智慧和人文精神的高度凝練。

（一）節(jié)奏與速度的穩(wěn)控

當筆者采訪號子頭劉玉河，問及抬木頭有幾個曲調(diào)時，老人說：

那可沒數(shù)，你想怎么咧咧?咧咧，東北方言，指胡說、亂說、瞎說。，就怎么咧咧。但是，不管八個人還是六個人抬，你喊的號，得在步上。十個人也好，八個人也好，你邁他不邁?邁，指走步，邁步的意思。，那就亂了，人也就沒有勁了。必須八個人都得聽號子頭的。?同注?。

“你喊的號，得在步上”，在筆者看來，這其實就是號子的節(jié)奏，一種有規(guī)律的、連續(xù)進行的完整音樂運動形式。曹保明形容它是“抬木人在肩膀受到重壓而產(chǎn)生的自然的呼聲”?同注?，第270；24頁。。筆者認為號子的節(jié)拍規(guī)律也是完全服從于木頭的大小、長短和勞動形式的，即隨著生產(chǎn)勞動節(jié)奏的變化而變化的。

對于號子的速度，號子頭任天元也有自己的描述：

號子是“催人”的歌。當號子頭一聲吆喝，“哈腰掛起來吧！”大伙接號，“咳——咳——”。這里跟的人要緊，整個號子的感覺都是在“快攆”。攆什么？都在攆木頭、催木頭。催人快“走道”。號子音階的快與慢，是在“指揮”木把腳步的快與慢，為了干活、運木。?同注?，第270；24頁。

如果說劉玉河、任天元是用通俗的語言描述了號子的音樂規(guī)律，那么趙希孟則是通過專業(yè)的音樂術語揭示了號子的音樂規(guī)律。這一音樂規(guī)律可以通過下表體現(xiàn)。

表1 部分長白山森林號子音樂規(guī)律?本表是基于趙希孟先生的文字表述由筆者總結(jié)繪制，詳細內(nèi)容參見趙希孟：《談東北林區(qū)勞動號子音樂》，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81年。

從表1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每個號子都有相應的節(jié)奏和速度。在號子頭的指揮下，勞動節(jié)奏統(tǒng)一，速度保持一致。筆者在采風中還了解到：作業(yè)過程中，即便是遇到特殊情況，選用哪種節(jié)奏、速度，也必須是在號子頭的掌控之下。號子頭不僅要身體力行，更要有豐富的經(jīng)驗，具備隨機應變的能力，通過把控號子在勞動過程中的節(jié)奏、速度，從而完成高難度的森林作業(yè)。

（二）聲音符號的隱語

號子頭是精通山林樹木的能人，能用“眼光”去判斷，迅速做出決定，并通過特殊音調(diào)的號子，把自己的意圖傳遞給木把?！岸鄻印薄岸辔秲骸薄岸嗾{(diào)兒”賦予了號子更多的色彩。劉玉河說：“‘木頭瞪眼珠子’的時候，號子調(diào)花樣更多?！?同注?。木頭又粗又大時，號子頭的調(diào)子低沉、厚重。那是告訴大伙兒要謹慎，配合要小心；出現(xiàn)又彎、疙瘩節(jié)子又多的樹時，號子頭的號子調(diào)就會忽高忽低（稱“花號”調(diào)），這是告訴掛鉤的人找到準確位置；當木頭粗細均勻的時候，調(diào)子就會平和，愉快。這時大伙兒就像往常一樣“接號”了，稱為“老順號”?參見曹保明：《長白山森林文化》，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14年。。

號子音調(diào)也受到情緒的干擾。如果搬運的木頭不大，大伙兒情緒就會比較高漲，按當?shù)卣f法，這時候就會唱點兒“高調(diào)”，號子叫得“硬”；相反如果勞動過于疲勞時，號子音調(diào)就會降低一些。

除此以外，值得一提的是“十八拐”，也叫“十八甩”，“甩”指號子“調(diào)”的音量變化走向，即向不同的方向“走”。有上甩下甩、左甩右甩和前甩后甩之分。比如“《老母豬哼哼》調(diào)一起，大家都仰臉；《蛤蟆調(diào)》一起，大家前一下后一下；而當《十八掛》一起，所有人都要低頭?！?同注?，第222；269頁。

（三）一副架的音樂互動

“一副架”也叫“一盤肩”“一副肩”。是抬木過程中的木把組合形式。號子是由一副架在勞動過程中產(chǎn)生并完成。主要演唱形式是由號子頭“領唱”，其余的人“接唱”完成。以最具代表性的《哈腰掛號》為例，以八人組成一副架，其中兩人為一個杠，從前往后依次排列為一、二、三、四杠。木頭順在中間，兩側(cè)各站四人。左側(cè)四人為大肩兒，右側(cè)四人為小肩兒。當號子頭喊出“哈腰掛吧”時，大家伙隨著一聲“喲——嘿”，一起彎腰，把掐鉤掛在要抬的木頭上，號子頭喊出“起來吧”，大家伙緊隨“嘿——嘿”，挺起腰站起來。伴隨著號子頭“往前走哇”的喊聲，大家伙就邁步前進。左側(cè)人先邁右腳，右側(cè)人先邁左腳，他們形成相對的腳步，邊走邊唱，隨著歌聲的節(jié)奏起步向前行進。?參見趙希孟：《談東北林區(qū)勞動號子音樂》，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81年。

由上述的例子可以看出，抬木作業(yè)是在一副架一呼一應的交替輪唱下相互配合完成的。要求所有木把在號子頭的引領下有規(guī)律地進行。“如何起”“怎么掛”，都在一種井然有序的配合中進行。劉玉河這樣說：

哪塊跳板窄了，哪塊跳板寬了，上面哪根木頭不老實了，左邊、右面哪根木頭不老實了，都得看出來，通過號子告訴他們。?同注?。

從中看出，整個號子是在一種律動過程中相互配合完成的。領唱者的每句歌詞，都能夠指揮到每個具體的勞動步驟，而眾合者則是在跟著應和，足見“號子”在森林作業(yè)中的權威性。

（四）自由活潑的樂天派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隨著長白山林區(qū)森林資源的全面開發(fā)，林區(qū)人民的生活水平、勞動條件不斷提高，伐木工人的精神面貌也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音調(diào)高亢激昂，節(jié)奏歡快明朗，語言詼諧幽默，成為主旋律。以下面這首號子為例：

哈腰掛啦嗎？嘿呦！掛了嗎？嘿呀！往前的走吧！嘿呦！大姑娘擺擺鉤，靚麗地來吧！嘿呦……?同注?。

地域性風格錦上添花。至今流傳在百姓生活中的號子，有很多對當?shù)氐摹靶≌{(diào)”“哨”“五更”“秧歌”“二人轉(zhuǎn)”等無論在形式上還是藝術上，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樺甸市蘇密溝鎮(zhèn)大五道溝村號子頭李玉安的號子在長期抬木過程中很自然地形成了他特有的風格。有的時候用地方戲唱，跟號的時候加“嘿呀！”之類的襯詞。筆者認為，這種現(xiàn)象是地方戲號子化了，是娛樂與協(xié)調(diào)勞動的雙重功能的具體體現(xiàn)。下面這首號子，就將具有東北地方特色的“二人轉(zhuǎn)”彰顯得淋漓盡致。

大煎餅呀！嘿哎喲呀！卷大蔥呀！嘿哎喲呀！咬上一口！嘿哎喲呀！辣烘烘呀！嘿哎喲呀！?同注?，第222；269頁。

加點“滋味兒”的號子。這里的“滋味兒”我們一般稱為“葷號子”。一般是在運木頭過程中，號子頭運用幽默的唱詞調(diào)侃婦女的號子。樺甸市板廟子號子頭信子?信子（1973- ），男，本名隋修成，吉林省樺甸市板廟子木把。說：

樺甸四方甸子林場有個老頭不抬木頭，但號子喊得特別好，而且總愛摻雜一些葷號子在里面。如果要看到女的吧，就開始胡整了。比如，來了個娘們兒怎么怎么的，你就記著這個調(diào)，編詞就行了。如果女客人想聽號，我就唱了跟女人相關的內(nèi)容。大伙都樂呵，女客人也不介意。?筆者于2018年7月31日在吉林省樺甸市街東早市對木把信子的采風記錄。

下面這首號子《抓小辮兒》，生動再現(xiàn)了木把在勞動過程中的一種輕松的心態(tài)。

哈腰干哪，嘿喲！抓小辮呀，嘿喲！你真好看哪，嘿喲！咱別貪戀哪，嘿喲！

迎風站哪，嘿喲！咱是好漢哪，嘿喲！誰邁不開步呀，嘿喲！最操蛋哪，嘿喲！?同注④，第111頁。

這類號子雖然難登大雅之堂，但當我們真正走進大森林，融入田野，走進木幫的文化生活時，不禁被木幫人的質(zhì)樸、純真所吸引。他們沒有城市人的喧囂與浮躁，而豪爽與義氣才是他們的特性吧！

“哈腰的掛起來吧，嘿喲！撐腰個起來吧，嘿喲——！”熟悉的聲音慢慢遠去，偉岸的身影漸漸模糊。就在號子即將淡出人們的視野時，國家和政府及時給予了強大的助力。2008年6月，長白山森林號子被國務院列為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360百科（https://baike.so.com/doc/5979389-6192351.html），2008年6月14日。2014年，習近平總書記在紀念孔子誕辰2565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發(fā)表重要講話，他強調(diào)，“要‘加強對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挖掘和闡發(fā)’，從傳統(tǒng)文化中提取民族復興的‘精神之鈣’，努力實現(xiàn)傳統(tǒng)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習近平：《在紀念孔子誕辰2565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的講話》，新華網(wǎng)（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4-09/24/c_1112612018.htm），2014年9月24日。，習近平在十八大的重要講話中高度強調(diào)要重視弘揚傳統(tǒng)文化，森林號子將成為一種符號，在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建構中成為團結(jié)協(xié)作、相互依存的象征。在熱血沸騰的號子演唱中，不得不追憶號子頭，那些真正的木幫巴圖魯。他們的精神將成為中華民族堅強的脊梁，它將凝聚人類，面對挫折與困難，追求自由、追求幸福、追求光明的信念，一代一代地傳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