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可言

“很多明星私下捐了不少錢在我們的項目里，但都不敢說，卻要求一定留著收據(jù)，以防萬一。這難道不是一種悲哀嗎？”

山路蜿蜒崎嶇。每過山口，陳礪志就放下車窗，朝著山口喊山祈福。他笑稱自己快成半個西藏人了，已經(jīng)數(shù)不清這是第幾次因為公益項目進藏。

陳礪志一手創(chuàng)辦的麥特文化自成立之初就有公益部門，在眾多同行業(yè)公司中可算是“一股清流”。

外界評價他是“精明的商人”，因為他認準的電影項目總能賺錢。又因擁有幾乎半個娛樂圈的藝人資源，被稱為“明星的朋友”。在項目開展期間，有時會因為意見分歧將合作伙伴拉黑或退群，陳礪志也成為唯一一個在圈內(nèi)敢和甲方叫板的乙方電影營銷公司。

身在娛樂圈的大熔爐中，他總是敢于對圈內(nèi)大事小情發(fā)表評論。深耕明星公益十多年，他坦言自己不是明星公益的背后推手。和藝人雙向合作的前提下，他愿意為明星公益發(fā)聲，“有時候明星在輿論中也是弱勢群體。”陳礪志說。

半個娛樂圈的朋友

2020年1月24日，武漢“封城”第二天，麥特公益部門的春節(jié)假期就正式宣告結束。同事們忙著聯(lián)系物資，打通入鄂的運輸通道。陳礪志的朋友圈也開始忙碌起來。好在，靠著穩(wěn)定的明星友情，他為疫情籌集資金不算太難。這些朋友里既有與麥特公益長期合作的明星，也有第一次找上門來捐款的。選擇麥特作為捐款的渠道，大多基于以往與陳礪志合作建立的信任，或是圈內(nèi)對他做公益的良好口碑。

有些藝人二話不說將捐款匯到麥特公司賬上，不要發(fā)票。在找到所需的防護物資后，這些捐款再被及時匯出用于購買物資。防護物資送到醫(yī)護人員或志愿者手里，麥特方面拍照發(fā)給藝人?！斑@是相互信任的體現(xiàn)，他們及時把錢交給我們處理，我也要給他們反饋。”陳礪志說。

媒體人出身的他對突發(fā)事件的敏感度極高。疫情初期，社會力量大批集中援助武漢時，陳礪志將買來的物資轉而投向自己的老家恩施和疫情較嚴重的黃岡、黃石。防護服的發(fā)放不僅考慮醫(yī)護人員，還有高速上的交警、火車站值班人員等易感人群。令他沒想到的是，捐贈的10萬套防護服，當?shù)蒯t(yī)院只拿走了一半?！八麄儧]有想到疫情會那么嚴重，等到再需要就很難了?！闭f到這里，陳礪志有點哭笑不得。

2019年12月29日，陳礪志帶著女兒回老家看望父親。從武漢回恩施的路上，他在朋友圈里看到了武漢中心醫(yī)院李文亮醫(yī)生發(fā)出的截圖?；爻虝r，他沒有從武漢中轉，而是選擇了重慶，并全程佩戴口罩。與疫情擦肩而過的陳礪志是幸運的，這也成為他之后花大量精力投入疫情救援的重要原因。

與公益部門的忙碌相比，麥特文化也沒能逃過疫情給電影行業(yè)造成的“饑荒”。他坦言，公司在電影院復工之前已有小半年沒有收入。2008年成立的麥特文化長期專注于電影營銷的業(yè)務。近幾年來，陳礪志看到了中國電影行業(yè)發(fā)展的態(tài)勢，利用圈內(nèi)資源逐步轉為電影投資方向。他甚至悲觀地認為，麥特傳統(tǒng)的營銷業(yè)務會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的快速發(fā)展逐漸走向衰退。

2018年，麥特文化舉辦成立十周年慶典。當晚，趙薇、吳亦凡、王源等三十多位娛樂圈明星到場祝賀。一家電影營銷公司的慶典為何能請來多位一線明星，一度成為當年互聯(lián)網(wǎng)熱議的話題。

在自立門戶之前，陳礪志擔任過國內(nèi)多家知名娛樂媒體的主編，成功策劃多個熱點話題。2004年，陳礪志離開在杭州一手創(chuàng)辦的《青年時報》，正式“北上”加入光線傳媒。兩年不到，他離開光線，加入當時的互聯(lián)網(wǎng)巨頭搜狐公司。在中國電影井噴式發(fā)展的當年，明星在互聯(lián)網(wǎng)傳播的加持下，成為越來越多網(wǎng)友關注的熱點。陳礪志當時所在的搜狐娛樂中心正是制造明星話題、生產(chǎn)娛樂新聞內(nèi)容的“基地”。

與眾多明星不打不相識的交情就產(chǎn)生在那幾年。2006年12月，李亞鵬、王菲創(chuàng)辦的嫣然天使基金的慈善晚宴正是在陳礪志部門策劃組織下完成的，當晚眾星云集。名單中的趙薇、黃曉明、蘇有朋其后都與陳礪志在公益項目上有長期合作。

成立公司后，陳礪志很少舉辦慈善晚宴，他笑稱這種把眾多明星召集到一起的做法有點像敲朋友竹杠，不到項目實在沒錢的時候不能這么做。

2008年，陳礪志離開搜狐前正趕上汶川大地震，他帶著團隊第二天進入震中，和當時的壹基金團隊合作參與采訪報道。同年8月，他離開搜狐成立麥特文化。多年來深度參與明星公益的經(jīng)歷，加上媒體人的使命感，麥特公益部門在“沒錢”的情況下就成立了。陳礪志倒也不擔心，“我身邊有一群有錢的朋友”。

很多明星其實都愿意參與公益，但之前很少有人知道公益究竟應該怎么做。目前麥特旗下運作有8個明星公益專項基金，涉及醫(yī)療、環(huán)保、教育等多個領域。在明星公益飽受質(zhì)疑的當下，他常說要予以鼓勵，因為明星能發(fā)揮意想不到的正面影響力?！皩γ餍枪娴馁|(zhì)疑，是時代良性發(fā)展中必然要經(jīng)歷的階段?！彼磸蛷娬{(diào)。

公益帶頭大哥

陳礪志把公益當事業(yè)來經(jīng)營?，F(xiàn)在，除了為電影開機儀式或者發(fā)布會出差外，他每年因為公益項目出差的次數(shù)不計其數(shù)。

8月底，因為王源公益基金白內(nèi)障手術項目，他又帶隊去了西藏。陳礪志熱愛這片土地，沿途的美景、藏族朋友的豪爽都讓他念念不忘。除此之外，他喜歡在西藏做公益?！斑@里的人有信仰，看淡生死。你來幫助他們，他們也不會對你低聲下氣。這樣我的壓力小很多?！标惖Z志說。

在西藏高海拔地區(qū)，兒童先天性心臟?。ㄏ路Q“先心病”）發(fā)病率高發(fā)。受制于當?shù)蒯t(yī)療條件，患者家庭也不夠重視，很多藏區(qū)兒童在錯過最佳治療時機后失去了生命。2010年，陳礪志找到范冰冰，兩人一拍即合決定成立“愛里的心”，目的是篩查西藏阿里地區(qū)的兒童先心病患病情況，然后將患者接到北京或上海進行手術。

十年間，他碰到過騎馬六天六夜趕到篩查點的牧民，一位通過手術獲得新生又帶著兒子前來篩查的媽媽，一個獲救后將范冰冰照片與佛祖像并排擺放的家庭。種種場景，陳礪志回憶起來時仍覺得很震撼。

他深知明星公益的困難程度。實際上，即使是在大城市，先心病的治療仍是醫(yī)療費用高，手術風險高。更何況將它作為明星公益項目。迄今為止，“愛里的心”共給370多名阿里地區(qū)兒童做了先心病手術，無一失敗?！拔抑肋@個項目堅持得越久，離失敗的那個案例就越近。你想想，范冰冰的項目要是出事了，那前面的好事不是都白干了?！标惖Z志想過最壞的結果，做好坦然面對的準備。“在環(huán)境惡劣的情況下，我們做了預案。但如果真的出問題，那就面對，沒有別的辦法。”

這幾乎是他管理下大部分公益項目的“通病”——手術難度極大。

2014年，趙薇和陳礪志共同發(fā)起“V愛公益專項基金”，資助白血病患者移植手術。2017年，源基金公益項目資助兒童神經(jīng)母細胞瘤公益項目成立。這些項目，傾注了陳礪志的心血，也承受了極大的壓力。當初，陳礪志選擇西藏作為明星公益項目的起始點，正是因為沒人愿意去，沒人敢做。

放棄的念頭不止一次在他的腦中徘徊，他不希望明星因為做公益受到傷害，冒太大的風險。但開弓沒有回頭箭，除了醫(yī)療救助可能帶來的風險外，輿論對于明星公益的苛求是他最傷心的時候。

2018年，范冰冰因為涉稅問題沉寂。2019年，她跟隨“愛里的心”團隊進藏回訪手術成功的藏區(qū)兒童。陳礪志注意到網(wǎng)上關于“范冰冰利用公益洗白”的言論，一度想退出這個項目?！叭绻昵白龉婢蜏蕚錇槭旰蟮氖虑橄窗?，那我也太先知了吧？”陳礪志反問。

時至今日，看到有關明星公益的苛刻評論時，陳礪志還會憤憤不平?！昂芏嗝餍撬较戮枇瞬簧馘X在我們的項目里，但都不敢說，卻要求一定留著收據(jù)，以防萬一。這難道不是一種悲哀嗎？”

在他看來，無論是以捐贈排行榜來評價明星公益，或將公益當成明星理所當然要做的事，都是對明星的不公平，簡單粗暴的衡量標準不利于公益發(fā)展。“用捐款數(shù)額來評判藝人貢獻大小，用咖位來決定捐款數(shù)額多少，這是道德綁架?！?/p>

為明星發(fā)聲，幫明星糾錯，幾乎成為陳礪志日常工作的一部分。今年7月西寧FIRST青年影展，因為一位藝人團隊工作人員無故不讓陳礪志上電梯，他在朋友圈里公開批評這種行為。對于所有合作過的藝人，他始終保持著一顆保護的心，同時又從不怕因為直言而得罪藝人。

陳礪志說，大眾對明星嚴格要求本沒有錯。他們得到的更多，自然應該更自律。但是否也應該允許他們有犯錯誤改正的機會呢？他提出這個問題后，隨即給出肯定的答案。

在源基金昌都行的路上，他就像一位公益帶頭大哥，指揮捐贈物資發(fā)放，遠遠地提醒王源哈達的戴法，與團隊所有人強調(diào)安全問題。在與當?shù)丶t會工作人員溝通時他總說，“有什么問題你就說，我能解決的絕不糊弄?！笔煜り惖Z志的同事說，他是一個任性又負責的人。

有多少錢做多少事

對公益事業(yè)不只是熱情還要有專業(yè)，陳礪志對此尤其贊同。

“項目發(fā)起人一定要有百分百的熱心，執(zhí)行者則要專業(yè)，甚至需要冷酷?！彼貞浧瘥溙毓娌块T一位已經(jīng)離職的員工，恨不得幫助所有人，自己內(nèi)心卻備受煎熬。但標準擺在面前，很多時候就必須要拒絕一些請求。陳礪志坦言這很難，但某種程度上來說，這與考量一個電影項目是否值得投資是一回事。

在專業(yè)這件事上，陳礪志不容易妥協(xié)。在一個電影項目上，不應該分甲乙方，這是他的一貫立場。“誰更熱愛這個項目誰就是甲方?！彼麍孕?，電影內(nèi)容聽導演的，發(fā)行聽出品方的，營銷就該聽他的。各方都在自己擅長的專業(yè)領域上做事才不會出現(xiàn)差錯。因為意見不合，陳礪志在微信上不止一次拉黑好友。“只有被我拉黑過又重新成為好友的人才算是真朋友?！彼f完哈哈大笑。

陳礪志很少在乎別人的看法。但對于明星公益，他身上少了“殺伐決斷”，柔和的一面暴露無遺。近幾年，他在不斷研究一些藏區(qū)高發(fā)的疾病，希望拉上他的明星朋友再成立一個公益項目。當然了，前提還是安全和嚴謹。

他管理下的8個明星公益專項基金都通過北京新陽光慈善基金會的平臺得到了公募資格，每月收到的捐贈大多來自各位明星的粉絲?！斑@是好事，這就是明星的影響力?！彼貞浧疬^去十年間，明星發(fā)起的冰桶挑戰(zhàn)讓公眾了解了漸凍癥，“地球一小時”活動倡導了節(jié)能的重要性。在陳礪志看來，明星所謂的“作秀”如果可以給予公眾正面的影響力又未嘗不可。

他將中國的明星公益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明星給一些慈善機構代言，不收取費用，就叫公益慈善。此后，明星開始捐款捐物，或者通過拍賣的方式籌集資金。如今，明星們不僅出錢還出力，親身參與去影響公眾。陳礪志覺得這樣的“作秀”應該更多一些。

2012年，北京因特大暴雨引發(fā)水災。陳礪志和姚晨帶著團隊，滿載一整車的礦泉水送到房山受災最嚴重的農(nóng)村。這段經(jīng)歷改變了他此后的公益道路?！澳銈冃量嗨蛠淼囊卉囁覀円惶炀秃葲]了。大災面前只能靠政府?！标惖Z志聽到村書記這番話如醍醐灌頂。

他開始反思大災下民間公益組織能做的事。面對災民安置、災后重建，大規(guī)模的系統(tǒng)救助才是最有效的?！懊耖g公益組織只能是有益的支持，而不是有力的主導?！蹦侵螅惖Z志決定專心做好專項公益項目，有多少錢就做多少事。

電影事業(yè)依然是他的工作重心，他要保證公司的100多名員工不失業(yè)，公司穩(wěn)定運轉才能談到公益項目的發(fā)展?！拔艺J為改變一個人或一個家庭的命運，和推動改變政策法規(guī)同等重要?！标惖Z志說。

2020年8月，陳礪志（右三）帶領王源及源基金團隊深入西藏昌都，資助當?shù)匕變?nèi)障患者進行手術。

陳礪志與藏族小朋友合影。圖/受訪者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