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豪
初見?木先生是在他八十六歲的時候,殘粒園里,他陪我走了一遭。再次見他是隔了一年的夏天,他的聽力明顯不好了,便和我坐在堂屋里筆談,他摸出一張小紙片,用鉛筆和我說:“我現(xiàn)在眼睛也看不大清楚了,畫畫也吃力。年紀大了,覺得生活是那么苦,但是盡管苦,我還要畫,我還有許多新想法?!碑敃r的我聽了無比感動,談話中掏出身上所有銀兩求了吳先生一幅山水小畫,上有萬壑松風和一個側身坐在石上聽風的紫衣人,我想這便是吳先生自己了,他的世界里,古木參天,遠山鐘聲不絕。
當時其實我還不太懂畫,只覺得吳先生人好,有老底子文人味道。后來的十多年里,我無數(shù)次默默欣賞吳先生的作品,又對中國畫有了略深的了解,才真正看出了點?木先生作畫的好處,或者說,看了?木先生的東西,再看其他人的作品,就像喝慣了陳年紹興花雕,再喝其他總覺得太甜太淡。上好的紹酒里有一種渾力,厚實生猛,每一口都是松活彈抖的內家功夫。這從吳先生的線條里便可賞得一二,筆鋒的聚散充滿彈性,壓得近,跳得開,一筆下去,筆鋒已經(jīng)穿過書案,落在了地上,一個鯉魚打挺,又是猿猴掠樹,翻騰在半天之際。他與其父吳待秋的書法,得王鐸和倪元璐的影響頗深,既干脆利落,又拙樸深穩(wěn),筆紙之間的乾坤相摩,發(fā)力點把握精妙至極,讓人看了都自覺元氣淋漓,躍躍欲試地提筆欲臨。默默讀一遍?木先生的法書,如果有足夠的覺知力,可以用氣息給自己做個身體的按摩。
如果看懂了吳先生的線條,看他的山水花鳥就容易多了,他作畫速度極快,就如云手快打一般,左旋右顧,勾勒涂抹,筆筆有神又從容不迫,是一筆畫。更精確地說不是結構之作,而是創(chuàng)構之作,是一筆筆生出來的,筆下自然創(chuàng)出一個有情世界,停當妥帖,筆下那些景物和吳先生一樣文質彬彬,揖讓有節(jié)。我每次一讀吳先生的畫,便有一個詞冒出來,叫做“禮樂世界”。專業(yè)畫家們談吳先生的筆墨已經(jīng)夠多,我卻在他的畫里,在那些松、竹、石里,看到了一個個人物,如果吳先生的松竹梅和山川怪石可以看做一個個人物的話。他們各自有他們的遭遇、姿態(tài)、故事和精神的外觀。他們晨起梳洗,事父母,出門,也有公門事務、燕居,會客,也有訪友,晚歸、伏案、靜坐,到了子夜時分休息。他們擠在吳先生的畫面里,卻毫不局促,登降揖讓,貴賤有等,親疏有體,自自然然中有各人的規(guī)矩。?木先生的畫筆在他們的日常中修行,歷練得多,筆下便能感知天道流行,慢慢地不拘不守,不泥古拘謹,卻又能處處涵養(yǎng)儀則。和他們對視默坐久了,便有了?木先生的第三種畫。之前的畫中,都還是士子風雅。而在這些畫中,這些人等已是道骨仙風,或是行跡大變,他們登上云中高臺,放眼遠望,卻又默默微笑,不落言筌。此時的風景和維度,旁人亦只能探得一分半分。我聽得縹緲之中吳先生的畫外音傳來,吾得山川之意乎?
時光的流逝變成了吳先生筆下的空間。一個畫家,最根本與宏大的畫法,我想是認識時空,尋找自己的位置,才能經(jīng)營筆墨的位置。不用去爭去搶,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天命。而不知道的畫家,努力刻意著,一枝一葉的關情,出來的畫面就亂啊。我想在?木先生的世界里,他已經(jīng)在云中小筑微笑,看到了冥冥大化,其中有著別樣的精神在對先生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