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常根

金秋的新疆和田墨玉縣，層林交錯，絢麗多彩。迎著正午大漠的熾風，我輕輕地行走在一片墓地里拜謁著、尋找著。這是一塊約寬300米、長800米的平坦沙地，沙地里長眠著幾百位“沙海老兵”和他們的妻子。

我輕輕地在墓地一塊墓碑一塊墓碑前敬仰著緬懷著，當我一頭汗水地找尋到此次我特意前來要采訪的這位老兵生前事跡的“王交角”時，先是有些許激動，繼而又有些悲壯感，內(nèi)心難以平靜。靜靜地凝望著“王交角”……相對無言，那簡樸的墓碑上刻有“王交角，山西離石縣人，1918年6月出生，2000年10月逝世。”這位從抗日戰(zhàn)爭中走來，從解放戰(zhàn)爭中走來，徒步橫穿塔克拉瑪干沙漠進軍和田，默默奉獻一生的“沙海老兵”，把忠骨埋在了大漠里，守望著屯墾的家園，實現(xiàn)了他生前“活著在這里戰(zhàn)斗，死了在這里葬身”的諾言……

采訪王交角生前、尤其是他轉(zhuǎn)業(yè)前在部隊期間的事，實在太困難。我先是找到王交角的三兒子王年喜。年已60歲的王年喜退休在家，他為難地告訴我，他只聽父親生前講過，在山西老家參加八路軍，打仗到新疆，徒步穿越沙漠到和田，至于在部隊時的那些事他從未聽父親說過。

“那你其他兄弟姐妹有誰知道呢？”

王年喜有點傷感地說：“我就兄弟四人，老大王銀喜和老四王權喜早已病逝;老二王貴喜幼年時因突發(fā)高燒病燒壞了大腦，一生未婚，現(xiàn)在眼睛基本失明?！?/p>

我竊想，如果王年喜的大哥要是在世，他應該知曉一些父親當年在部隊期間的事。畢竟他是老大、年長些，后來又當過四十七團的團長。但這也只能是一個假想。

在王年喜家采訪了大半天，樸實、憨厚的王年喜見我對他父親生前的事問得那么執(zhí)著，略有一番所思后說：“走，我?guī)闳フ移渌藛枂??！?/p>

在王年喜的帶路和介紹下，我尋訪了健在、住在四十七團的老兵董銀娃和劉來寶，兩位耄耋老兵已無法交流。隨后又尋訪了幾位年長的“兵二代”和原“老兵村”干休所所長、現(xiàn)為四十七團敬老院院長的舒萬福，仍收獲不大。

佇立在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軍和田紀念碑前，我默誦完碑文，受了啟發(fā)，決定前往團部查團史、找檔案。這也是最后的希望了。

四十七團團史里只記載有王交角的一小段基本簡歷。費了兩天的工夫好不容易翻找出王交角的檔案，令人失望的是，這只是王交角1955年12月30日轉(zhuǎn)業(yè)后的檔案，之前的片紙皆無。不過，好在檔案里還有王交角的簡歷、自傳，還有一句組織對他的認定：“作戰(zhàn)次數(shù)二十余次?！?/p>

我仔細研讀王交角的自傳。這份“自傳”引領著我撥開歲月的風塵，穿過歷史時空的隧道，一幅王交角生前往事的畫面撲面而來……

讓我們順著這份“自傳”走進王交角，看看這位被塵封的老八路是如何歷經(jīng)艱難一路打仗進軍到和田的吧！

這份落款為“王交角”的自傳，是他1969年3月5日手書的：

“我出生于山西省離石縣麻地公社趙莊大隊石彎村，貧農(nóng)，父親叫王生林，生有我們兄弟姐妹6人，地無半分，屋無半間，靠父親給地主扛長工掙錢養(yǎng)活一家8口人。一家老小經(jīng)常餓肚子，沒糧吃，就向富人借糧，借上一斗糧，一個月便加利五升，就這樣我家欠地主的債一年比一年多，根本無法還清。

吃人的舊社會迫得我一家人無法生活下去，為掙上幾個錢，母親就領著我兩個姐姐和兩個妹妹，日夜不停地納鞋底、做鞋，賣給人家掙上幾個錢;父親就把我和哥哥送到地主家當長工，就這樣我全家人拼命地干活，仍是弄不飽肚子，也還不完地主的閻王債。

我7歲至11歲這5年時間里，給村上的一家富農(nóng)割牛草，我一天忙到晚，也割不到100斤青草，就是割到100斤，也只能換來一碗稀飯，一天只吃一碗稀飯，還得給富農(nóng)割草，有時割著割著就暈倒在路邊。

在11歲至13歲這兩年時間里，仍給村上這家富農(nóng)放牛。一天忙到晚餓肚子是家常便飯。這還不算，經(jīng)常還要挨打受罵。我記得很清楚，有一次我沒有把牛放好，富農(nóng)家人便大罵：‘你吃了我的飯，不把牛放好，給我滾蛋。’我挨了罵沒吭聲，他還是不放過我，拿起一根粗木棒就打我，猛打了三下，木棒立即成了兩段。像這樣的打，在兩年中我不知挨過多少次。從此，使我知道富農(nóng)家的飯不是咱窮人吃的。

我14歲那年，在富農(nóng)的逼迫下，就回了家?？墒窃谂f社會哪有窮人的出路，家中無地無屋哪里有飯吃？為了活下去，我家就只能租地主的地種，可狠毒的地主開口便講：‘租地種可以，收的糧食對半分’。我家也只能答應。當糧食一上場，地主就來要糧，盡把好的拿走，剩下壞的給我家，一年忙到頭，一家老小仍是餓著肚子。這樣的生活，一直堅持到25歲。

當時喜訊傳來了，共產(chǎn)黨領導窮人鬧革命，我才找到了革命的道路。我?guī)е鴩鸺液?，?6歲的那年，在家鄉(xiāng)參加了八路軍，當時編入了新兵十團二營五連當戰(zhàn)士、軍馬飼養(yǎng)員，每次作戰(zhàn)時我都沖在前頭。1949年12月解放新疆，我隨大部隊進了新疆……”

細研王交角入伍后的簡歷，他原名叫王生有，可能是參加革命后怕家人遭報復才改的名。1944年3月，也就是他26歲那年，他參加八路軍被編入新兵十團二營五連。這是一支曾在我軍編制序列中，以能征善戰(zhàn)而聞名的英雄部隊。我浮想著，那時，正值青壯年、能吃苦的王交角，應該“每次作戰(zhàn)我都沖在前頭”吧！

抗日戰(zhàn)爭時期，這支部隊是八路軍三五九旅七一九團，先后挺進華北開辟了敵后抗日根據(jù)地，參加了保衛(wèi)陜甘寧邊區(qū)和南泥灣大生產(chǎn)運動，完成了“南下北返”“中原突圍”等重大作戰(zhàn)任務。1944年8月后，王交角隨部隊先后被改編到三五九旅七一八團二營四連、七一九團機炮連當戰(zhàn)士和軍馬飼養(yǎng)員，他在抗日戰(zhàn)場上想必一定英勇殺敵過。

解放戰(zhàn)爭初期，這支部隊轉(zhuǎn)戰(zhàn)西北戰(zhàn)場。他一定也隨部隊參加過沙家店、青化砭、瓦子街等眾多重大戰(zhàn)役，他那“作戰(zhàn)次數(shù)二十余次”，應該大多在此期間。

王交角曾是三五九旅七一八團二營四連一員的簡歷，讓我驀然想到深藏功名60多年、新中國成立70周年前夕被頒授“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勛章”的張富清老英雄。當年張富清在瓦子街戰(zhàn)役被“解放”后，主動要求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他所參加的部隊就是三五九旅七一八團二營六連。如此說來，王交角與張富清當年還曾是一個旅的戰(zhàn)友，只是比張富清早入伍4年。

那么，后來張富清參加過的澄城、郃陽之戰(zhàn)，永豐鎮(zhèn)戰(zhàn)役，跟隨大部隊挺進邊疆，一路解放寧夏、甘肅，與西北馬步芳、馬鴻逵的軍隊決一死戰(zhàn)等，王交角也應該是戰(zhàn)斗于其中的一員。

王交角與張富清隨他們的三五九旅戰(zhàn)友，一路打到新疆阿克蘇，兩人這才分開的。1949年11月，張富清所在的七一八團改編為五師十四團駐阿克蘇;王交角所在的七一九團改編為五師十五團橫穿塔克拉瑪干沙漠，解放和田。

四十七團團史里有王交角這么一段記載：“王交角，1944年參加八路軍。自打參軍起，他就是喂騾子、牽騾子，他愛騾如命。他從來沒騎過騾子，都是用騾子馱傷員，馱武器。每次宿營，他自己顧不上吃飯，先喂騾子。穿越大沙漠時，他牽著騾子從阿克蘇走到和田……”

掩卷想來，一切都那么明了。也不難理解，王交角愛騾如命，他舊社會給富農(nóng)放牛，經(jīng)常挨打受罵。參加革命后，他飼養(yǎng)騾馬，那騾馬是為像他這樣勞苦大眾得解放的人民軍隊的重要裝備，他能不愛惜嗎？只是遐想著，他背著背包、1條槍、1把刺刀、50發(fā)子彈，4顆手榴彈、1把圓鍬、一只水壺和三天干糧，再加上一捆干柴，身負這樣的重荷，牽著馱有物資的騾子，遭遇沙風暴時還要看護好自己心愛的受驚的騾子，每天在沙漠中行軍百里，他是怎么才走出沙漠的？那穿越沙漠創(chuàng)造了我軍“史無前例的進軍記錄”的15天行程里，他的身上一定有許多披滿塵埃的驚心動魂的故事……

十五團在完成解放和田的任務后，又發(fā)揚南泥灣精神，屯墾戍邊昆侖山下。

1950年3月，王交角和他的戰(zhàn)友們奉命進駐和田墨玉縣，他們一手拿槍、一手拿坎土曼，既要進行軍事訓練，完成保衛(wèi)邊疆的任務，又要進行大生產(chǎn)。

1955年，王交角和他的老十五團的戰(zhàn)友遵照毛主席的命令，集體脫下戎裝“拿起生產(chǎn)的武器”，成為新疆生產(chǎn)建設兵團的軍墾戰(zhàn)士。從那以后，他的一生就都交給了這片光榮的土地。

在王交角的自傳里，我看到這樣的字樣：“沒有共產(chǎn)黨便沒有我王交角的一切?！薄俺闪它h的人，就要聽黨的話，為黨做事?！蔽蚁?，這應是他生前的肺腑之言。我不由推測到，正是有著這樣的原動力，當年他脫下戎裝與戰(zhàn)友們在沙漠里開荒造田，住地窩子，食粗糧喝澇壩水，人拉肩扛搞生產(chǎn)，才無怨無悔。這，也是王交角那一代共產(chǎn)黨員身上共有的特質(zhì)。

王交角當年開荒生產(chǎn)的事跡，他的檔案里是這么記載的：“開荒造田時，他駕馭著雙騾雙鏵犁，一天一夜開荒幾十畝?！薄八回灧e極負責，從不叫苦，踏實肯干，在生產(chǎn)運動中立二等功一次?！薄八潍@得突擊手光榮稱號，歷年被團里評為先進生產(chǎn)者?！?/p>

“他真是一頭革命的老黃牛??！”王年喜說，這話用在他父親身上一點兒也不過分?！坝浀眯r候，父親經(jīng)常腰痛、腿痛，從不休息，聽母親講那是父親打仗時落下的病根;有一年父親負責給連隊地里澆水，大渠一來水，他天天守在地里澆，困了就睡在地頭，這一澆水就是十幾天不沾家門，每回都這樣;父親年老時，連隊照顧他身休有病，安排他夜里為連隊站崗，他負責得很，一個人在連隊周圍到處巡查，夏天還好受些，冬天那么冷的天氣也不回家暖和一會兒，他站崗的那幾年，連隊從未出過事?！?/p>

雷建民是一位扎根團場的老兵后代，歲月的滄桑，讓這位67歲的老人沉靜而安詳，但當我提起王交角，老人的眼神中迸發(fā)著閃亮的光彩說：“那可是一個大老實人?。≠Y歷老從不倚老賣老，當年和我們年輕人一樣，是一個工作不怕苦不怕累的人。那年連隊開挖大渠，王交角當時是連隊飼養(yǎng)員，完全可以不參加挖大渠，但他積極要求參加，白天同我們一起挖大渠，每天早早起床去喂騾子，晚上兩點還要去喂一次，一天喂三次，那么忙他都沒有耽誤過喂騾子?！?/p>

“王交角是個老八路，警惕性特別高。”雷建民說，他聽父親生前多次講過王交角這么一個事。那是1958年的一天深夜，“大頭棒子”（團場人對民族分裂暴恐分子的舊稱）暴亂，暴亂分子個個手持釘滿鐵釘?shù)拇竽景舭鼑巳B;被王交角發(fā)現(xiàn)了，王交角迅速持槍騎馬沖了出去，連開了幾槍，連隊干部聽到槍聲迅速集合起正在熟睡中的職工，當夜就把“大頭棒子”給鎮(zhèn)壓下去了。

說起父親當年在團場的事，王年喜越說越激動：“小時候，我們兄弟4個，一個比一個能吃，糧食不夠吃，常常挖野菜充饑。”他說，“父親在連隊喂騾子、當飼養(yǎng)員，有一天，我對父親說，爸，你悄悄地拿些馬料回來，我們磨成面吃吧。父親一怒，說那是公家的，拿回來了騾子吃什么，不行，堅決不行！就這樣，即使我們餓著肚子，父親也從未拿回過一粒馬料?！?/p>

“王交角公私分明，那真是不摻一點水分。”雷建民介紹說，有一次，王交角年幼的二兒子王貴喜發(fā)高燒，燒得幾乎不省人事，他誰也不講，自己就背著兒子走路往團部衛(wèi)生隊送。連隊到團部有20多公里，當時又沒有大路，全是沙漠堿灘，他從凌晨走到上午12點才趕到團部，衛(wèi)生隊醫(yī)生說來得太晚了，結果兒子的病給耽誤了，大腦被燒得不夠用了，到現(xiàn)在也沒有找到媳婦。其實，他那時是飼養(yǎng)員，完全有條件自己套輛馬車將兒子送到團部，說不定搶救還來得及，但事后他硬是堅持說那騾子和馬車是公家的，不能私用。

“他不怕吃苦，最怕給組織添麻煩。”王年喜回憶說，父親從不給領導提困難，團領導經(jīng)常問他有什么困難，他總是說，沒啥困難，有多大困難都自己扛著。王年喜的母親以前在團場有工作，生了他們四兄弟后，身體不好，父親在連隊忙得顧不上家，連隊干部就安排他母親去給單身職工洗衣被;后來有病、又要照顧孩子，衣被也洗不了，就這樣成了沒有工作的家屬。一家六口人全靠他父親一人的工資生活，母親就給父親講：“你看，咱家這么困難，團長王二春和你都是老八路，又都是一起穿沙漠過來的，去找團長給我恢復一下工作吧?！备赣H硬是不去找團長講。

雷建民同王交角曾在一起工作過。雷建民老人介紹，后來王交角當了班長，他不愛說話，也沒批評過人，他當班長就是帶頭干，干得比別人多，干的時間比別人長。后來要提拔他當排長，他說啥也不干，因為開會排長要講話，他說他只會干不會說。其實，他那時也有初小文化，當個排長完全沒問題。

在王交角的檔案里，我看到他的先進事跡材料中有這樣一段文字：他有4個孩子，愛人又是家屬，當時團里有規(guī)定，凡是人均不到12元的老戰(zhàn)士家庭，可以享受團里的補貼。王交角不要。那年月糧食不夠吃，每個月王交角都到巴扎上買回一面袋青稞馕，4個兒子一天一個分著吃，而他自己和愛人都吃野菜。他家那么困難，每月發(fā)工資時，他都不忘先把黨費交了。

幾十年過去了，王年喜說起大哥王銀喜生前曾給他講過父親的那個往事，仍忍不住淚水……

“父親一輩子沒吃過飽飯。后來日子好過了，父親得了癌癥。有一次他見我手里提了一兜白面饅頭，眼睛一下亮了，我看出父親想吃。我掰了一塊送到父親嘴里，父親嚼著嚼著一下吐了出來。他已經(jīng)不能進食了。一想到這幅畫面，我就想哭，當初我吃青稞馕時為什么不知給父親掰一塊呢？”

“父親從踏上這塊土地起就再也沒走出大漠，從進疆到離世，他再也沒有回過老家。”王年喜說，父親年輕時因路途遙遠、交通艱難，生活也困難，忙于開荒生產(chǎn)回不去;到老了，又走不動了。

說到這，王年喜默默擦了眼角的淚水說：“父親真是苦了一輩子，他1980年離休時，仍是一名普通職工，一句怨言都沒有。”后來，團里為他父親這樣的老兵在團部修建了有幾排小平房的“老兵村”，他父親這才從土坯房搬進磚瓦房住，為此他父親感到十分滿足與幸福。

舒萬福介紹，1999年國慶節(jié)，兵團安排老兵到烏魯木齊、石河子參觀，他隨隊服務，剛到烏魯木齊住在徠遠賓館那晚，王交角和其他老兵被賓館的設施驚呆了，看著那么漂亮的房間、那么干凈的床鋪，都不敢睡，大家穿著衣服在房間地毯上睡了一夜。在石河子廣場，王交角和老兵們列隊走向王震司令的銅像，向司令員舉手敬禮。并向司令員報告：

“報告司令員：我們是原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野戰(zhàn)軍二軍五師十五團的戰(zhàn)士。我們完成了你交給我們的屯墾戍邊任務。你要求我們扎根新疆，子子孫孫建設新疆，我們做到了。我們沒有離開塔克拉瑪干，我們的兒女也留在了新疆……”

王年喜四兄弟就老二王貴喜沒當過兵。當年他們兄弟三人從部隊復員時，都有機會安置到他們想去的地方上工作，但都沒能過了父親這一關：你們年輕人都走了，將來開出的地誰種?。?/p>

“為什么想要去地方上工作呢？”我問。

“你不知道當年四十七團的條件有多么艱苦?！蓖跄晗舱f，這里自然條件本來就惡劣，三面沙漠，每年沙塵暴、揚沙和浮塵天氣多達200多天;當年有一首描述和田環(huán)境的歌謠：“和田苦，一天要吃二兩土。白天吃不夠，晚上再來補?！绷粼谒氖邎F，這一輩子就注定像父輩那樣墾荒造田，頂風沙、扛烈日……那苦、那累、那難，你可能無法想象，年輕人誰不想有機會去地方工作?。　拔覀冃值苋说故怯袡C會，結果硬是被父親給攔在了這里;這一攔，我們又是一輩子。想想我父親，他這一輩子，真是獻了終身獻子孫?！?/p>

“就說我吧?！蓖跄晗渤两谕碌幕貞浿?，有激情，但更多的是苦澀。

王年喜在團中學讀完初中后，就輟學到連隊從事大田勞動。兩年后，19歲的他主動報名參軍。服役期滿后，依照父親的心愿，回到四十七團，在二連開荒種田。

“父親對我們兄弟比較嚴格，我剛上班時，父親要求我好好工作，要靠自己、不要靠別人，做人做事，本本分分?！?/p>

也許是父親的激勵，或許還是骨子里的傳承，走上工作崗位后的王年喜，苦活累活總是搶著干，他年輕，有的是力氣。他說，那時播種時，一個騾子拉一個犁，用人牽著犁地播種。每年播種、秋收，都是不分晝夜地干;犁少、工具少，就人替騾子拉犁，這叫人歇騾歇工具不歇;為了不耽誤生產(chǎn)，都吃住在地頭，有時干著干著就躺到地里呼呼地睡著了。地里全是細沙土，有時一覺醒來，鼻子堵住了。

“你問累不累？能不累嗎？每天天麻麻亮，我們就出工了，天黑得看不見人影才收工。隨后，我們啃塊烤馕，喝口水，等月亮一露臉，又干起來了?！?/p>

后來，隨著牲畜的增多，有了拖拉機等機械，生產(chǎn)條件這才逐漸好了起來。但他們的勞動強度一點兒也沒減。當時他們有個口號，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王年喜說，在兵團人的字典里，找不到“苦、累”二字。

我靜靜地聽著王年喜講述他的往事，講著講著他哽咽著半天說不出話來……

“說起過去的生活，提起來傷心，說起來鬧心?！蓖跄晗舱f，他從記事起到當兵，穿的衣服都是揀大哥、二哥的，補丁摞補丁，只有到了過年，母親才給他扯布做件新衣。工作后，他第一個月領了18.18元的工資，狠了狠心花了5元錢，這才買了他人生第一件毛線背心。

“現(xiàn)在想來，我父親真是窮了一輩子，苦了一輩子?！?/p>

小時候，他家窮，燒不起煤炭，他兄弟幾人到戈壁灘、沙漠里挖駱駝刺根、紅柳根、蘆葦根，挑回家燒飯;后來，買回煤面子摻土打成煤球、煤磚做飯，用于冬季取暖;再后來，他們兄弟長大了，家里條件好了一點，這才開始燒煤炭。

“要說吃的那更是鬧心。”那時他家吃的全是苞谷面，還經(jīng)常斷糧;每人每月只供應有二兩油，三個月或半年攢夠一小瓶油了才去打回一次;他母親將筷子上綁著白布條，只在炕餅子時，才把筷子伸進小油瓶里沾點油，在鍋里面擦一擦。那時，十天半月見不著油星是常有的事兒。

包谷面不夠吃，他們就去挖茴茴草、馬齒莧等野菜充饑。過去上學午飯都是自帶，“每天中午我就啃著一個干窩窩頭”;那時經(jīng)常吃不飽，“沙漠里有一種我們稱為‘羊撈完草’的，莖嫩水分多，我常去掐著生吃?！?/p>

“每當回憶起這段往事，我的眼眶總是紅紅的?！蓖跄晗舱f，以前家住地窩子，上面鋪著芨芨草，白天干活吃了一身沙土，晚上刮風毛桿子落下沙土又吃了一身;后來住的是草笆子、木笆子屋。

“上小學時，鉛筆用到抓不住了，我才舍得扔掉;上了初中，大哥送我一支他用過的鋼筆，有時家里實在沒錢買墨水了，我就用鍋灰加水當墨水用。”

說著，王年喜起身從柜子里取出一只小搪瓷盆，小心翼翼地解開包了幾層的塑料袋，對我說：“這個小盆，今年已有63個年頭了，比我的年歲還長。你看，盡管這盆底圈的瓷都磨掉了，盆還像新的一樣。當年我母親專門用這盆和面，連洗菜都舍不得用，和完面就洗凈放起來?！边@只不大的小搪瓷盆，成了王年喜最寶貝的東西。他說他一看見這盆，就想起父母當年就是用這個盆和面把他們兄弟四人養(yǎng)大的?！案赣H雖然沒有給我們帶來多少物質(zhì)財富，但他給我們留下了最寶貴的精神財富！”

說到此，王年喜淡定而坦誠地說：“有時仔細想想，父親他們當年槍林彈雨，出生入死，屯墾戍邊，吃了多少苦？他們?yōu)榱耸裁?？還不是為了我們能過上好日子？”

他又說，“你看，經(jīng)過我們兩代人的奮斗，如今四十七團的變化多大啊，那真是翻天覆地，職工的日子越過越紅火，來這兒進行紅色教育旅游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我當年就是做夢也想不到晚年能過上這么好的日子！”

“如果父親要是在天有靈，能看到四十七團今天的發(fā)展建設，我想，他一定會感到欣慰的！”

盡管我是一位唯物主義者，但此刻，我寧愿相信王年喜的老兵父親王交角是在天有靈的……

責任編輯 胡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