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曉燕
夏天的黃昏,是我家院子最為寧靜的時刻。逐漸暗下來的光影中,滿院子的花朵散發(fā)出熱烈的香味兒。兩片綠葉子舉著一朵大紅花圖案的搪瓷洗臉盆里,裝了半臉盆清水,放在院子里的木頭凳子上,我正彎著腰,洗去一整天亂跑帶來的汗?jié)n混合著的塵垢,水花和肥皂沫子亂濺,洇濕了一大片水泥地。
我媽媽正往鐵絲上搭衣服,水滴順著衣服跌落下來,在水泥地上畫出濕噠噠的圓圈,順著水泥地慢慢洇開,漸漸擴大。
大姨從鋼筋焊接而成的柵欄式大門里閃進來,踉蹌著身子沖到我媽媽的身邊,慌亂的腔調(diào)里迸發(fā)出的聲音很古怪:“達達歿了?!保ㄟ_達,陜北方言中父親的慣稱。)
院子里忽然安靜下來,我和我媽都停止了動作,呆呆地站立著。我聽見掛在鐵絲繩上的濕衣服,水珠吧嗒吧嗒掉到地上,發(fā)出摔碎東西的聲音,沉悶又古怪。過了很長時間,又好像只是一會兒,我媽從嘴巴里發(fā)出一聲類似動物的嘶鳴,有點像夢游一樣,問我姨:“你說甚?”
“達達歿了。在何莊子趕完會回來的路上,被車碰壞了。”大姨說完這句話,開始了嚎啕大哭。
消化這句話讓我媽媽用了很久的時間。她從心里弄清楚事情的真實性后,一屁股跌坐在濕漉漉的水泥地上,放聲大哭,是那種直聲子的掙上命一樣的哭嚎。
我從大姨進門后就一直傻站著,臉上的水漬和肥皂沫子早就干了。兩個女人的哭聲,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悲愴而古怪的聲響,我在這種聲響里被定住了一樣,只曉得傻呆呆地站著,眼睜睜看著她們哭。
天色徹底暗下來,院子里哭夠了的兩姐妹開始抽噎著說話。她們的一問一答,飄進我的耳朵里,這些摻雜著抽泣聲的斷斷續(xù)續(xù)語句,無法讓我弄明白外公到底是怎樣死去的,那是1985年的夏天,我11歲。
外公死的很突然也很離奇,這倒符合外公的氣質(zhì)。他在我眼里一直是一個富有傳奇性的人物。外公的額頭有很深的紋路,像是刻意用鑿子鏨刻出來,以彰顯冷峻威嚴。他皮膚黝黑,最是鼻子壯實粗闊、威武揚長地在瘦削臉部占據(jù)了很大一塊地方,嘴唇堅毅而略帶一絲粗莽之氣,身板精瘦結實,表情威嚴。
我的外公是整個村莊最勤快的人。經(jīng)常沉下身子在院子里忙的不得閑,他很少說話,但凡開口,不是怒吼兒子們怠慢各種營生,就是咒罵孫子們懶得像跌了骨頭。在他看來,一個好端端的大活人,整天待在家里無所事事,肩膀上簡直就不配安一個人腦袋。
他是一位牲口牙子。在騾馬市場,袖口里,衣襟下,雙方的價格通過和我外公一握手,一摸指頭,達成交易。我很小就知道,這種方式叫捏碼子。
一個小縣城里,從事這份職業(yè)的人少之又少,外公在我們小小的神隱縣的四里八鄉(xiāng),算是一位名人。很多人知道城郊草灣村有一位馬牙子叫劉厚厚。因為他極具溝通交流的智慧,又不額外貪婪地過分抽取中介費,外公的牙子生意很是紅火。
僅是馬牙子的身份,并不能使他與傳奇發(fā)生關聯(lián)。外公的另外一個固定身份是一位鄉(xiāng)村巫師。作為一位能和神靈進行溝通的靈人,找外公看病消災的人一直絡繹不絕。外公家的神案前,在請神的日子里,每次都是車水馬龍無比熱鬧。人們從四面八方走向草灣村,走進我外公家的神堂,拿著神仙配置的藥方,滿懷期待地離去,不久就會傳來藥效神奇,手到病除的訊息。
外公開的藥方,用藥都是一些我們?nèi)粘I罾镒钇胀ǖ奈锲?。我只?1歲,但早對這些東西耳熟能詳。無非是五谷、紅棗、大黃、明礬、干姜、玫瑰花瓣、蒜瓣、蔥胡須、韭菜根、燒火的柴炭、香灰、燒酒、黑糖、雄黃、土龍骨、蒼耳子、綿羊尾巴油等等。還有一些是有嚴格的時間限制的, 比如五月端午的艾葉和菖蒲,七月十五的地椒草,八月十五的西瓜皮。瞧,是不是有幾分薛寶釵所服冷香丸的配置架勢?
又不趕集,又不是請神的日子,外公也絕不讓自己有閑暇,待在家里的他,滿山梁轉(zhuǎn)悠著尋找能變成錢的東西。他會順手扯下一大抱沙柳,坐在院子里編成筐子,下次去趕集會的時候,無懼幾十里的鄉(xiāng)間土路,背著一脊背沙柳筐子,走上幾小時,在牲口交易的間隙順手賣掉。
騾馬羊的草料間只要不是堆積的滿滿當當,他會憤怒地呼喊我的表哥們,趕緊用鍘刀剁碎草料,堆積成一座小山一樣高。水甕不滿,也是惹他惱火的事情。爐坑里的灰稍有堆積,必然要被他罵得很慘。我的表哥們在他在家的日子里,總是大清早起床就慌忙擔著水桶出門。幾個女孩子負責到河里洗衣裳,還要在每天黃昏和清晨,到金針地里,把滿園子黃燦燦的金針花摘下,提回來放到鍋里蒸熟,再歸攏成一根根的整齊隊列,擺在石板上等太陽曬干,曬干的金針要及時收回,以便外公下次趕集的時候,背著步行幾十里,順手賣掉換成錢,再把錢裝在兜里走幾十里路拿回來,交給外婆攢起來。
他不能容忍在這個長著一棵粗壯老邁大榆樹的院子里,有一個閑人。外公在家的日子,母雞走路都能帶起一股風來,屋梁上的燕子嘴巴里叼著枯草飛進飛出變得很忙碌。我們就更不要說了,沒有誰膽敢偷懶。我外公生氣了,居然真的用皮鞭抽打他的兒孫。
如今,這個大家庭剛強敏捷的主心骨男人,被一輛車撞死在公路上了。世界一下子變得黑乎乎的,讓人不知太陽還會不會像往常一樣升起來,照耀這個悲戚的世界。
第二天,我媽打發(fā)我去學校請假。我從魏老師的辦公室出來,一陣風刮過,學校院子里旗桿上的紅旗嘩啦啦抖動了幾下,我抬頭看了一眼,那樣鮮紅的顏色,讓我想起外公身體里流出血,漫過柏油路的路面。我第一次對一種顏色充滿了恐懼之情,被某種東西壓迫著的痛苦,逼得我緊閉雙目,匆匆離開了校園。
學校大門口,一株灰灰菜,鉆出石頭縫,探頭探腦地張望著。這株被風吹得輕輕搖晃的野菜,讓我想起外公帶我在草灣村的山梁上認各種草的日子。外公可不認為那些隨便長在山梁上的植物是草,在他眼里滿山的野草野菜野花都是藥。教我認草的外公,語氣特別溫和。他背著手在前面走,我緊跟在后面,看到一株草,他就站定,高興地告訴我:這是苜蓿,牲口愛吃,春天時剛長出來的苜蓿芽芽,人吃也沒問題,苜蓿能清胃熱,利尿除濕。說完,他繼續(xù)往前走,剛走兩步,又站下,高聲說:看見沒,這是苦菜,既打涼又瀉火,吃上對人可好了。清涼的微風緩緩拂過,我們漫無目的在山梁上轉(zhuǎn)悠,這是多么難得啊,外公居然也有閑下來光說話的時間。看到一株挺漂亮的,開滿小鈴鐺一樣野花的植物,外公眼前一亮,神情凝重地對我說,這是毛地黃,渾身都能用,利尿消腫強心臟,記住,毛地黃不敢亂給人用。話音剛落,不等我接茬說上一句,他又語氣歡快地說,來,來,來,快來看地椒。地椒分兩種,白花地椒,比紫花地椒好,稀罕,有用,治肚子、治咳嗽、治牙疼、治嗓子疼,治渾身疼,煮羊肉揪一把放鍋子里,味道可香了吧。我當時可想說:外公,你肯定是吹牛了??僧斘铱匆娫谙﹃柕恼丈湎?,外公的臉龐像透明的,正在燃燒著一樣,有一種光芒從內(nèi)部射出的通透感,他望著我,表情一改平時的兇悍,眼睛里竟也充滿一種溫柔的意味,而且外公的一只手捏著一把地椒草,一只手放在我腦袋上。我很享受他的巨大手掌蓋在我亂蓬蓬頭發(fā)上的奇特感覺,就沒忍心戳穿外公,說他吹牛。
這個世界上,再不會有一個人,會領著我滿山梁認草藥了。想到這里,眼淚大顆大顆滴落,我使勁咬著牙,還是止不住。
緊接著,就是扶外公的靈柩返回草灣村的日子。七八個大漢抬著一具油漆得通紅的棺材走在最前面,棺材里躺著死去的外公。棺材的顏色刺激得我無法睜開眼睛,一看見那顏色,我就覺得眼仁里面扎了刺,痛癢難當。親人們穿著白色的孝服,坐在騾車上哀嚎。我努力張開眼,猛然看到眼前搖晃奔走著白刷刷一片,我發(fā)現(xiàn)白色和紅色一樣刺眼。我只好緊閉上眼睛,不想再看這個世界一眼。
從縣城到草灣村很近,渡過哭爺爺河就到了村口。我媽媽常說隔河千里遠。這一道大河上沒有任何橋梁可過,人要通過,只有依靠挽起褲腿蹚水來去。女人們嫌水涼,則要坐在河畔,等順路過河的騾車捎過去。要是沒有遇到正好過河的車,她們會把兩只手撐出喇叭狀,擋在嘴巴上,高喊:過河了,哎!尾音拖得長長的,拐著彎兒。對面灘地里干活的親人聽到叫喚,就會駕上騾車過來接。
抬著棺材過河,有很多講究。穿孝服的人,要齊刷刷跪在河畔,嘴里念念有聲,呼喊著各自對外公的稱呼,再統(tǒng)一加上一句:過河了!以幫助亡人的靈魂順利過河。
棺材走在最前面??迒实呐俗呠嚒D腥藗兺炱鹧澩?,脫下鞋子夾在腋窩下,赤足蹚著水,一步一步走到對岸。我被安排坐在一輛騾車上,邊哭邊喊:外公,過河啦!河水被騾車轉(zhuǎn)動的軸承帶起來,濺起朵朵黃色的水花。流著眼淚的我,遵照大人們的囑托,老老實實不停歇重復呼喊著:外公,過河啦。
忽然,我的右腳傳來一陣劇痛,睜眼一看,騾車軸承的發(fā)條正夾著我的腳,向前滾動著。疼痛使我的哭聲突然高亢刺耳,我只是死命地大聲哭著,忘記了向人們呼喊腳部出現(xiàn)的意外。緊急時刻,多虧了趕車人是一位靈醒的人,他聽見哭聲有異,回頭發(fā)現(xiàn)了我的腳被車輪上的兩根發(fā)條夾住。他趕緊叫停了自己駕馭的那匹懂事的灰騾子,我的腳得以保住。血不斷地涌出來,有人告訴我死命按住爛處,不敢放開。忍著腳面?zhèn)鱽淼漠惓L弁矗乙琅f堅持不停地喊著:外公,過河啦。如此聲勢浩大的哭喊聲,引來很多村民觀看,走過奈何橋的外公,并沒有被我們喊回來。
到達外公家的院子里,大人小孩子都忙著設立靈堂,接待祭奠吊唁的親友。我因為腳傷,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呆呆地坐在鋪著藍黑色羊毛地毯的炕上,一邊看著大榆樹上的一種叫做吊死鬼的蟲子,無所事事地從樹枝上扯出一根根長長的細絲,顫巍巍地吊下來,一邊聽那些聞訊而來的外公生前親朋好友們閑聊。
聽得多了,漸漸地了解到外公死亡的很多訊息。
撞死外公的人,是法院院長的侄子,名字叫做折西平。外公趕完會急著回家,剛好他開著大卡車路過,外公招手,坐在駕駛室里的他認出攔車人是外公,就停下車來。外公謙卑討好地向司機說了想搭車的愿望。他粗著嗓子向著站在公路畔的外公喊:“車上人滿了,坐不下,你老漢實在懶得不想走,可以站在門子外面的踏板上,我盡量開得慢些,一陣就把你捎回去了。
外公向這位豪爽的司機揮手點頭表達了謝意,站到了一輛卡車的駕駛室門子外面的腳踏板上,緊緊抓住車門,被卡車載著,走在回家的路上。
據(jù)折西平自己供述,剛走了幾步,外公就掉下去了,他緊急踩剎車,還是晚了一步。車轱轆從外公身上碾過去了。
那天黃昏,那輛車門子外面的腳踏板上站著一個老漢的卡車開過公路時,公路畔上并非空無一人,有知情人向我的舅舅們透露,事發(fā)前二十分鐘,折西平那個騷包貨,看到前方有一個穿紅衣服的小媳婦,正在自己家的院墻外的碾轱轆旁彎腰收金針,后背上露出一截雪白的皮肉,明晃晃地直刺眼。這個騷情漢司機故意狂按喇叭,踩了一腳油門往前沖,帶起路邊的樹葉子呼啦啦飛舞。超過那個紅衣婦人十來米之后,他又猛然踩了剎車,向著正回頭瞧看自己的女人吹起了響亮的可恥的口哨。
據(jù)此行為來看,他不僅沒有慢慢開車,相反為了調(diào)情還臭不要臉地把車開得很狂野??上У氖?,到了我外公出事的那個地段,剛好沒有村莊,沒有其他見證人。車上坐著的另外幾個人,都和司機一口咬定,是我外公自己放開抓車門的手,試圖撓一撓后背,導致從踏板上墜落致死。
公安聽信了折西平的敘述,認為司機雖然不應該在車門踏板上載人,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出于好心,并非故意致人于死地。整個事故純屬意外,是我外公自己不小心導致的。
我的舅舅并不相信司機的話語,他們仔細地檢查了外公的尸體。發(fā)現(xiàn)在大腿根部有銳利的刀子劃過的細長的傷痕。那個部位正是外公習慣藏錢的部位。他的內(nèi)褲里面貼身縫著一個大口袋,每次趕集趕廟會做牙子或者賣零碎東西賺的錢,他都小心翼翼地藏在這個口袋里。
舅舅趕到事發(fā)現(xiàn)場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外公的刀傷,翻了他的裝錢口袋,一分錢都沒有。
舅舅將這個事實向公安報告,他們說,那是汽車擋泥板刮下的傷口,哪里是刀子割爛的。公安們連多一分鐘的話,都不愿意聽我的舅舅說,草草地結束了現(xiàn)場勘查,案子也就這樣了結了。
外公的葬禮上,人人都為外公的離奇死亡而議論紛紛。
聽得多了,我一廂情愿的打心眼認定,兇手就是折西平。
我的腳腫的老高,不能動彈。沒有誰會注意坐在炕上,看人們忙亂辦喪事的我一直沉默,表情憤恨。沒有人知道,我的心里充滿了報仇的殺氣。從那時候開始,我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
看著受傷的腳,坐在炕上,想起外公在我小時候,總是捧起我的腳丫,親了這邊,親那邊。邊親邊說,爺?shù)木d蹄蹄,爺?shù)木d蹄蹄。
我在想,我的腳傷壓根不是騾車軸承攪壞的,一定是過河的外公,最后還魂,出于不舍,像小時候那樣,再次親吻我的腳面留下的痕跡。
埋葬外公的那天,我堅持要上山,大人們沒法子,把我放到擔筐里,挑著我上去。由于外公身上有傷口,有出血,按照神隱縣城的風俗,需要火化才能入土?;鸹褪窃趬災古缘目盏厣希瑹蠡?,把尸體放進去燒到只有骨頭了,再等火滅了之后,撥開燃燒產(chǎn)生的灰燼,認真撿起被大火燒得發(fā)灰發(fā)白的骨頭,埋在土里。他們都說,火化的場面很驚悚,不讓小孩子看。其他的小孩子都嚇得轉(zhuǎn)到對面的山包后。我執(zhí)意不躲避,默默地看完全過程。他們說,火化的時候,尸體在熱氣蒸騰下會突然坐起來,非常可怕。我眼睜睜地盼望著外公突然坐起來,但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大人們只會騙人。我的外公早就沒有坐起來的能力了。
外公入土為安后,我忍著右腳的劇痛,用左腳跳著走,一步一步走到做飯的灶臺上,偷偷找了一把刀藏了起來。我也不知道我要一把刀做什么,反正我想有一把刀。
葬禮結束后,我跟著媽媽離開草灣村。回到縣城里我的家。
大人們很快就去忙別的了,我們也放暑假了。整個夏天,我因為腳疼,只被允許在家里待著。每天,我媽一出門,我就拿出那把刀子,找出我家的磨刀石,慢騰騰地磨啊磨啊。
磨累了就上炕睡覺。醒來再磨??磿r間不早了,我媽要回來了,就藏好刀子和磨刀石。磨刀會把院子里的水泥地洇濕一大片,我每次都認真地算好時間,把磨刀現(xiàn)場清理得任何人看不出異樣。
以前放暑假,我總是到大街上撿杏核回來,搗開杏核取出杏仁,保存到玻璃瓶子里,攢滿一瓶子杏仁,拿到藥材公司,賣給戴眼鏡的老爺爺。用賣杏仁的錢,換點好吃的解饞。
1985年的暑假,我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想做。我只惦記著磨刀這件事。
暑假結束了,我的腳好了。一把刀已被我磨出閃閃的、大義凜然的寒光。是時候,找那個混蛋報仇了。
學校已經(jīng)開學,找他的家,讓我頗費了一番周折。還曠了兩節(jié)課。由于我一直聰明乖巧,對待學習很是認真,是學校公認的品學兼優(yōu)的三好學生,魏老師很容易就相信了我的謊言。
陰歷八月初四,我看見我家掛在半墻上的小小日歷本上,用綠顏色的字跡清清楚楚寫著:諸事可成。下午放學后,我捏了一塊干饃饃,給我媽說,我去二狗蛋家寫作業(yè)呀。今天我們老師發(fā)瘋了,布置的作業(yè)多得要命了。
我媽正在忙家務,頭也沒抬,扯著嗓子吼了一句:好好跟人家二狗蛋學,人家那娃娃真是好娃娃。
我背起書包,書包里藏著我的刀,冷靜地出發(fā)了。一路上,我走得很從容,一點也不急躁。我深知,這是要去干一件大事。得讓那個惡棍知道,什么叫天道輪回,什么叫善惡有報。我告訴自己,并不是去報仇,我是替天行道。
從我家到他家,走了一個半小時。到達那個我之前已經(jīng)兩次踩點確認過的蜿蜒曲折的巷子,天空已經(jīng)黯淡無光。黑夜即將來臨。
我守候在折西平這個混蛋家的大門口,安靜地等著他。
月亮升起來,彎彎的,亮亮的,安靜地俯瞰著大地,發(fā)出溫柔的光輝。我呆呆地瞅著月亮,看久了,月亮里似乎有被夕陽點燃的外公的面容。
黑暗的胡同里緩緩走進一個身影,走得東倒西歪的。很快,我認出來了,折西平這個混蛋喝醉了。真是天助我也。
盡管搖晃著走得很慢,他還是走到他們家大門口,走到我跟前了。我打開書包捏住我的刀,還沒等我抽出來。他晃了晃身體忽然摔倒了。隨即發(fā)出粗魯高亢的鼾聲,那聲音比豬哼哼還難聽,快趕上驢嚎了。隨著一陣接一陣強大音效的此起彼落,一股股污穢的酒臭味道沖進我的鼻子。就著月亮照在我的刀鋒上的閃光,我居然看見他嘴巴里滴下一條黏糊糊的長長的口水。
面對著醉得像死豬一樣的惡棍,我失去了殺死他的興趣。我把刀子重新放回書包,狠狠地朝著他的肚子踢了一腳,那死狗向后挪了一下屁股,又睡著了。
殺死這樣一只死狗,太玷污那把明晃晃,閃著正義光芒的刀。我只需要把手捂在他的鼻子和嘴上,他就很壞會死掉的??伤亲雍妥炖飮姵鰜淼臍怏w那么難聞,我才不愿意去碰他呢。再說,就這樣弄死一個醉成瓜慫的混蛋,太沒意思了,也太齷齪了。我本來打算做得漂漂亮亮的,用正義的尖刀結束他的惡命,只有這樣才能算替天行道?,F(xiàn)在這個躺在我腳下的醉鬼,我要殺了他,我不是成了和他一樣的混蛋了。
我又踢了一腳他的肚子,說了句:孫子,你等著。
我轉(zhuǎn)過身,抬頭看了一眼月亮,依舊那么溫柔沉靜,我心里念叨了一句,外公,讓他再活一段時間吧,我要光明正大地弄死他。
踩著月色,我緩緩地離開這個濁氣熏天的醉鬼。又花了一個半小時,回到家已經(jīng)很晚了。我媽說,作業(yè)真多呀。我說是呀,我們老師太煩人了。
一個月后,我再次踏入折西平家的胡同,是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我想時間這么早,他這回不能喝醉了吧。
我來到他家的大門前向里張望,他們家正在舉行什么慶典呢。請來四桌人,擺在院子里,每一桌上都坐滿了客人。人來人往的,甚是熱鬧紛亂。冷菜熱菜流水端上去。觥籌交錯間,那個混蛋端著一個茶盤,里面擺著十個白酒盅,酒盅里的酒肯定斟的滿沿沿的,因為他端著盤子走得很小心。
那個混蛋正在彎腰低眉地挨個敬酒呢。他笑呵呵地招呼客人吃好喝好。我邁進大門來到他家院子里,站著看了一會兒,聽他們的言談,鬧明白了,今天是他的兒子12歲的生日。為了慶祝,正在大宴賓客。
這個混蛋一回頭發(fā)現(xiàn)了我,笑吟吟地走過來說,你是小虎請來的同學吧。來來來,小同學,里面坐,趕緊找個凳子坐下吃。招呼完我之后,他扯著嗓子喊,小虎,小虎,在哪了,趕緊來,你們同學來了。隨后跑來一個打扮一新的胖小子。我一看,有點眼熟。就是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倒是那小子愣了一下之后說,你看你,那點小事還記得了。今天是專程找過來感謝我的嗎?不用客氣,我們以后就是朋友了。
他這么一說,我忽然想起,一年前,我和我們巷子里的小孩,與另外一個巷子的小孩為了各自喂養(yǎng)的蠶寶寶搶桑葉,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打到后來都覺得沒意思了,又都不好意思先住手。
雙方都需要一個臺階的時候,這個小胖子剛好路過趕上,他分開我們,三言兩語把糾紛解決了。還讓我們相互握手言和。并告訴我們,附近還有一個地方可以摘到桑葉。我當時挺感激他的,拍著他的肩膀說了聲,謝謝。并告訴他我在北池小學上學,以后沒事來找我玩兒。
看著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小胖子,我不知如何是好。他和他爸還以為我不好意思吃他們家飯,硬是拉著我坐下來,遞給我一個碗,給我抄了三大塊羊骨頭,滿扎扎的一碗肉,低頭一看,都快碰到鼻尖了。他一個勁讓我吃。我摸了摸書包,手觸到那把刀,又繞過去,摸出一本《玉嬌龍》,盡管有一點舍不得,還是一把抽出來,毫不猶豫送給胖小子當了生日禮物。
吃完飯,折小虎把我送出他們巷子,讓我以后常來玩兒。
回到家里,我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著。月光映照進窗戶,堂屋里耳閣子上的對聯(lián)清晰可見: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我流著眼淚,默默地對外公說,我沒法幫你報仇了,不是因為小胖子的緣故,其實我根本就沒有拿起一把刀,去捅一個健壯的大人的勇氣。只有一個懦夫,才會把時間花在磨刀這件破事上。真正的勇士,就像小李飛刀那本書里的阿飛一樣,拿著一把世界上最不起眼的破爛刀子,也可以在一瞬間就殺死武林高手。
后來,如媽媽所愿,我考上了神隱縣第二中學。報名的第一天,就在人群里發(fā)現(xiàn)了小胖子的身影,他看見我非常興奮,一把過來攬住我的肩膀。就這樣,我倆勾肩搭背走進初一六班的教室,自作主張坐了同桌。
三年后,我們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畢業(yè)那天,我對小胖子說,其實我那天去你家,不是為給你過生日,是準備殺了你爸爸。
小胖子高興地說:“是嗎,是嗎,早說啊。”然后他語氣一轉(zhuǎn),幽幽地對我說:“實話告訴你吧,我也想殺死我爸?!?/p>
看我瞪大眼睛不說話,只是死命盯著他看,他換了一種很平靜卻隱藏著深刻憂傷的口氣對我說:“每次他喝醉酒回來,就知道打我媽。打得可狠了,有次一個凳子摔過去,把我家縫紉機都打缺一個角。不是我媽躲得快,不死也肯定殘廢了。我早膩煩他了,早想讓他死了,我曾花了一個暑假,悄悄地一個人沉默地磨刀,后來刀子被我磨的锃明瓦亮,一馬明光,捏在手里會有一股寒光閃耀著奔出來。我有無數(shù)次機會可以下手,可我就是下不了手。我不敢啊,不是因為那是我爸,我每次都覺得就是一只貓?zhí)稍谀抢?,我也不敢一刀剁下貓的腦袋。”
說著說著,小胖子的臉上悄悄地流下兩行眼淚。我抬起手,輕輕地幫他抹掉了淚水。我想伸手抱一下他,安慰安慰這個有一個混蛋父親的朋友,可我的手伸出去之后,又改變方向,落到我自己的臉龐上抹了一下,我也不爭氣地流眼淚了。
責任編輯 王 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