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是蘇聯(lián)作家馬克西姆。高爾基以自身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自傳體小說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其他萬部分別為《在人間》《我的大學》)。
該作品講述了阿廖沙(高爾基的乳名)三歲到十歲的童年生活,生動地再現(xiàn)了十九世紀七八十年代沙俄下層人民的生活狀況,寫出了高爾基對苦難的認識,對社會人生的獨特見解,字里行間展現(xiàn)了他對美好生活的期待。
星期六的早晨,我到彼德蘿芙娜的菜園子里逮鳥兒。
老半天也沒逮著,大模大樣的小鳥兒們在掛霜的樹枝間跳躍,地上落下片片霜花,在陽光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我更熱愛打獵的過程,對結果并不怎么在乎,我喜歡小鳥兒,愛看它們跳來跳去的樣子。
這有多好啊!坐在雪地邊兒上,在寒冷而透明的空氣中聽小鳥啁啾,遠處的云雀在冬天憂郁地唱歌……等到無法再忍受寒冷的時候,我就收起網(wǎng)子和鳥籠,翻過圍墻回家去了。
大門洞開,進來一輛馬車,馬車上冒著水汽,馬車夫快樂地吹著口哨。
我心里一震,問:“誰來了?”
他看了看我,說:“老神甫?!?/p>
神甫和我沒關系,肯定是來找哪個房客的。
馬車夫吹著口哨,趕著馬車走了。
我走進廚房,突然,從隔壁傳來清晰的聲音:“怎么辦吧?殺了我嗎?”
是母親!
我猛地躥出門去,迎面撞上了姥爺。
他抓住我的肩膀,瞪著眼:“你母親來了,去吧!”
“等等!”他又抓住我,推了我一下,可又說,“去吧,去吧!”
我的手有點不聽使喚,不知道是凍的,還是激動的,老半天我才推開門:“喲,來了!”
“我的天啊,長這么高了!還認識我嗎?看給你穿的……他的耳朵凍壞了,快,媽媽,拿鵝油來……”母親俯下身來給我脫了衣服,把我像皮球一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她穿著紅色的長袍子,袍子上有一排黑色的大扣子,從肩膀斜著釘?shù)较陆蟆?/p>
我們以前從來沒見過這種衣裳。
她的眼睛更大了,頭發(fā)也更黃了,她對我說:“你怎么不說話?不高興?瞧瞧,多臟的衣服……”
她用鵝油擦了擦我的耳朵,有點疼。她身上有股香味兒挺好聞的,減輕了我的疼痛。
我依偎著她,許久許久說不出話來。
姥姥有點不高興地說:“他可野啦,誰也不怕,連他姥爺也不怕了,唉,瓦莉婭……”
“媽媽,會好的,會好的!”
母親是那么高大,周圍的一切都更顯得渺小了。她摸著我的頭發(fā),說:“該上學了。你想念書吧?”
“我已經(jīng)念會了?!?/p>
“是嗎?還得多念點兒!瞧瞧,你長得多壯??!”
她笑了,笑得很溫暖。
姥爺無精打采地走了進來。
母親推開我,說:“讓我走嗎?爸爸?!?/p>
他沒作聲,站在那兒用指甲劃著窗戶上的冰花兒。
這種沉默令人難以忍耐,我的胸膛幾乎要爆裂了。
“阿列克塞,滾!”他突然吼道。
“你干嘛!”母親一把拉住我。
“我禁止你走!”
母親站起來,像一朵紅云:“爸爸,您聽著……”
“你給我閉嘴!”姥爺高叫著。
“請你不要喊叫!”母親輕輕地說。
姥姥站起來:“瓦爾瓦拉!”
姥爺坐了下來,說道:“你哪能這么急??。俊?/p>
可他突然又吼了起來:“你給我丟了臉,瓦莉加!……”
“你出去!”姥姥命令我。
我很不高興地去了廚房,爬到炕上,聽隔壁時而激烈時而又平靜的談話聲。
他們在談母親生的孩子,不知道為什么,姥爺很氣。
也許是因為母親沒跟家里打招呼就把小孩送人了吧。
他們到廚房里來了。
姥爺一臉的彼倦,姥姥抹著淚。
姥姥跪在了姥爺面前:“饒了她吧!那些老爺家里不也有這種事嗎?她孤身一人,又那么漂亮……饒了她吧……”
姥爺靠在墻上,冷笑著:“你沒饒過誰?。磕愣拣埩?,饒吧……”
他突然抓住了她的肩膀,吼道:“可是她有罪!快死啦,還是不能過太平日子,我們沒有好下場?。○I死了拉倒!”
姥姥輕輕地一笑:“老頭子,沒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去要飯吧,你在家里,我去要!我們不會挨餓的!”
他忽然笑了,摟住姥姥,又哭了:“我的傻瓜,我唯一的親人!咱們?yōu)樗麄兛嗔艘惠呑?,到頭來……”
我也哭了,跳下炕撲到他們的懷里。
我哭,是因為我高興,他們從來沒有談得這么親密而融洽過。
我哭,是因為我也感到悲哀。
我哭,是因為母親突然的到來。
他們緊緊摟住我,哭成一團。
姥爺?shù)吐曊f:“你媽來了,你跟她走吧!你姥爺這個老鬼太兇了,你別要他了,啊?你姥姥又只知道溺愛你,也不要她了,?。俊?/p>
“唉……”
突然,他把我和姥姥一推,唰地一下站了起來:“都走吧,走吧,七零八落……快,叫她回來!”
姥姥立刻出去了。
母親來了,坐在桌旁,紅色的衣服把屋子里照得亮堂堂的。
姥姥和姥爺分別坐在她的兩側(cè),他們認真地談著。
母親聲音很低,姥姥和姥爺都不作聲,好像她成了母親似的。
我太激動了,也太累了,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xiāng)。
夜里,姥姥、姥爺去做晚餐。
姥姥快活地一眨眼睛,對我母親說:“看啊,你爸爸打扮成一只白白凈凈的小山羊了!”
母親笑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她和我。她招手,拍拍她身邊的地方:“來,過來,你過得怎么樣?”
誰知道我過得怎么樣啊!
“我不知道?!?/p>
“姥爺打你嗎?”
“現(xiàn)在,不常打了!”
“是嗎?好了,隨便說點什么吧!”
我說起了以前那個非常好的人,姥爺把他趕走了。
母親對這個故事似乎不感興趣。她問:“別的呢?”
我又講了三兄弟的事,講了上校把我轟出來的事。
她抱著我,說:“都是些沒用的……”
她許久不說話,眼望著地板,搖著頭。
“姥爺為什么生你的氣?”我問。
“我,對不起他!”
“你應該把小孩給他帶回來!”
她的身子一震,咬著嘴唇異樣地看著我,然后哈哈大笑起來:“嗨,這可不是你能說的,懂嗎?”
她嚴厲地講了許多,我聽不大懂。
桌子上的蠟燭的火影不停地跳躍,長明燈的微光卻連眼也不眨一下,母親來回走著,仰頭望著天花板,好像在找什么東西似的。她問:“你什么時候睡覺?”
“再過一會兒?!?/p>
“對,你白天睡過了?!?/p>
“你要走嗎?”我問。
“去哪兒?”她吃驚地捧著我的臉端詳著。
她的眼淚流了下來。
“怎么啦?”我問。
“我,脖子疼。”
我明白是她的心疼,她在這個家里待不下去了,她肯定要走。
“你長大以后一定跟你爸爸一樣!”她說,“你姥姥跟你講過他嗎?”“講過。”“她很喜歡馬克辛,他也喜歡她……”“我知道?!蹦赣H吹滅了蠟燭,說:“這樣晚了。”
燈影不再搖曳,月光清楚地印在地板上,顯得那么凄涼而又安詳。
“你在哪兒住來著?”我問。
她努力地說了幾個城市的名字。
“你的衣服是哪兒的?”
“我自己做的。”
和她說話太令人高興了。遺憾的是我不問,她便不說,問了她才說。
我們依偎著坐著,一直到兩個老人回來。
晚飯異常豐盛,大家小心翼翼地端坐不語,好像怕嚇著誰似的。
后來,母親開始教我認字、讀書、背詩。我們之間開始產(chǎn)生矛盾了。
母親氣憤地說我無用。
奇怪,我在心里念的時候一點錯也沒有,一出口就變了形。
我恨這些莫明奇妙的詩句,一生氣就故意念錯,把音節(jié)相似的詞胡亂地排在一起,我很喜歡這種施了魔法的詩句。
有一天,母親讓我背詩,我脫口而出:路、便宜、犄角、奶渣,馬蹄、水槽、僧侶……
等我明白過來我在說什么時已經(jīng)晚了。
母親唰地一下站了起來,一字一頓地問:“這是什么?”
“我,不知道?!?/p>
“你肯定是知道的,告訴我,這是什么?”
“就是這個?!?/p>
“什么就是這個?!?/p>
“……開玩笑……”
“站到墻角去!”
“干嘛?”我明知故問。
“站到墻角去!”
“哪個墻角?”
她沒理我,直瞪著我,我有點著慌了。
可確實沒有墻角可去:
圣像下的墻角擺著桌子,桌子上有些枯萎的花草;另一個墻角放著箱子;還有一個墻角放床;而第四個墻角是不存在的,因為門框挨著側(cè)墻。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蔽业吐曊f。她沒作聲,許久,問:“你姥爺讓你站過墻角嗎?”
“什么時候?”
她一拍桌子,叫道:“平常!”
“不記得了。”
“你知道這是一種懲罰嗎?”
“不知道。為什么要懲罰我?”
她嘆了氣:“過來唉!”
我走過去問:“怎么啦?”
“你為什么故意把詩念成那樣?”
我解釋了半天,說這些詩在我心里是如何如何的,可念出口就走了樣兒。
“你裝蒜?”
“不不,不過,也許是?!?/p>
我不慌不忙地把那首詩念了一遍,一點都沒錯!
我自己都感到吃驚,可也下不來臺了。
我害臊地站在那兒,淚水流了下來。
“這是怎么回事?”母親大吼著。
“我也不知道……”
“你人不大倒挺難對付的,走吧!”
她低下頭,不說話了。
她讓我背越來越多的詩,我總在試圖改寫這些無聊的詩句,一些無關緊要的字眼兒蜂擁而至,弄得我無論如何也記不住原來的詩句了。
母親氣憤地把這事兒告訴了姥爺:“他是故意的!”
“這小子記性可好呢,祈禱詞記得比我牢!”
“你狠狠地抽他一頓,他就不鬧了!”
姥姥也說:“童話能背下來,歌也能背下來,那詩和歌、童話不一樣嗎?”
我自己也覺著奇怪,一念詩就有很多不相干的詞句跳出來,像是一群蟑螂,也排成行:
在我們的大門口,有很多兒和老頭兒,
號叫著乞討,
討來彼德蘿芙娜,
她換了錢去買牛,
她換了錢去買牛,
在山溝溝里喝燒酒。
夜里,我和姥姥躺在吊床上,我把“編”成的詩一首首地念給她聽,她偶爾哈哈大笑,但更多的時候是在責備我。
“你呀,你都會干嘛?千萬不要嘲笑乞丐?!?/p>
我嘀咕著:
乞丐,我不愛,
姥爺,我也不愛,
這有什么辦法呢?
“凈胡說八道!”
“姥爺聽見了,可有你好瞧的!”
“那就讓他來聽!”
“搗蛋鬼,別再惹你媽了,她已經(jīng)夠難受了!”姥姥和藹地說。
“那為什么難過?”
“不許你問,聽見了沒有?”
“我知道,因為姥爺對她……”
“閉嘴!”
我有一種失落的感覺,可不知為什么,我想掩飾這一點,于是裝作滿不在乎,總搞惡作劇。
母親教我的功課越來越多了,也越來越難。
我學算術很快,可不愿寫字,也不懂文法。
最讓我感到不好受的是母親在姥爺家的處境。
她總是愁眉不展的樣子,常常一個人呆呆地站在窗前。
剛回來的時候,她行動敏捷,充滿了朝氣??墒乾F(xiàn)在眼圈發(fā)黑,頭發(fā)蓬亂,好些天不梳不洗了。
這些讓我感很難受,她應該永遠年輕,永遠漂亮,比任何人都好!
上課時,她也變得無精打采了,用非常疲倦的聲音問我話,也不管我回答與否。
她越來越愛生氣,大吼大叫的。
母親應該是公正的,像童話中講的似的,對誰都公正??墒撬覇査骸澳愫臀覀冊谝黄鸷懿缓檬軉幔俊?/p>
她很生氣地說:“你做你自己的事去!”
我隱隱約約地覺得,姥爺在計劃一件使姥姥和母親非常害怕的事情。
他常到母親的屋子里去大嚷大叫,嘆息不止。
有一回,我聽見母親在里面高喊了一聲:“不,這辦不到!”
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當時姥姥正坐在桌子邊兒上縫衣服,聽見門響,她自言自語:“天啊,她到房客家去了!”
姥爺猛地沖了進來,撲向姥姥,揮手就是一巴掌,甩著打疼的手叫喊:“臭老婆子,不該說的不許說?!?/p>
“老混蛋!”姥姥說,“我不說,我不說別的,你所有的想法,凡是我知道的我都說給他聽!”
他向她撲了過去,掄起拳頭沒命地打。
姥姥躲也不躲,說:“打吧!打吧!打吧!”
我從炕上撿起枕頭,從爐子上拿起皮靴,沒命地向姥爺砸去。
可他沒注意我扔的東西,正忙著踢摔倒在地上的姥姥。
水桶把姥爺絆倒了,他跳起來破口大罵,最后惡狠狠地向四周看了看,回他住的頂樓去了。
姥姥吃力地站起來,哼哼唧唧地坐在長凳子上,慢慢地整理凌亂的頭發(fā)。
我從床上跳了下來,她氣乎乎地說:“把東西撿起來!好主意啊,扔枕頭!”
“記住,不關你的事,那個老鬼發(fā)一陣瘋也就完了!”
她說著說著突然“哎喲哎喲”地叫了起來:“快,快,過來看看!”
我把姥姥的頭發(fā)分開,發(fā)現(xiàn)一根發(fā)針深深地扎進了她的頭皮,我使勁把它拔了出來,可又發(fā)現(xiàn)了一根。
“最好去叫我媽,我害怕!”
她擺擺手,說:“你敢?沒讓她看見就謝天謝地了,現(xiàn)在你還去叫,混蛋!”
她自己伸手去拔,我只好又鼓足了勇氣,拔出了兩根戳彎了的針。”
“疼嗎?”
“沒事兒,明天洗洗澡就好了。”
她溫和地央求我:“乖孩子,別告訴你媽媽,聽見了沒有?他們的仇恨就已經(jīng)夠深的了?!?/p>
“好,我不說!”
“你千萬要說話算數(shù)!”
“來,咱們把東西收拾好?!?/p>
“我的臉沒破吧?”
“沒有。”
“太好了,這就神不知鬼不覺了。”
我很受感動。
“你真像圣人,別人讓你受罪,你卻不在乎!”
“凈說蠢話!圣人,圣人,你真會說!”
她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在地上爬來爬去,用力擦著地板。
我坐在炕爐臺兒上想著怎么替姥姥報仇雪恨。
我這是第一次親眼看見他這么丑陋地毆打姥姥。
昏暗的屋子里,他紅著臉,沒命地揮打踢踹,金黃色的頭發(fā)在空中飄揚……我感到忍無可忍,我恨自己想不出一個好方法來報仇!兩天以后,為了什么事,我上樓去找他。
他正坐在地板上整理一個箱子里邊的文件,椅子上放著他的寶貝,是12張灰色的厚紙,每張紙上按照一個月的日子的多少分成方格,每一個方格里是那個日子所有的圣像。
姥爺拿這些當寶貝,只有特別高興的時候才讓我看。
每次我看見這些緊緊地排列在一起的灰色小人時總有一種感覺。
我對一些圣人是有所了解的,如基利克、烏里德、瓦爾瓦拉、龐杰萊芒等。
我特別喜歡阿列克賽的悲傷味兒特濃厚的傳記,還有那些歌頌他的美妙詩句。
你心中都會感到一些安慰:原來在這世上受苦的人有這么多!
現(xiàn)在我要破壞掉這些圣像!
趁姥爺走到窗戶跟前去看一張印有老鷹的藍顏色文件的時候,我抓了幾張圣像,飛跑下去。
我拿起剪子毫不猶豫地剪掉了一排人頭,可又突然可惜起這些圖來了,于是沿著方格的線條來剪。
就在此時,姥爺追了下來:“誰讓你拿走圣像的?你在干什么?”
他抓起地上的紙片,貼到鼻子尖兒上看。
胡子在顫抖,呼吸加快加粗,把一塊塊的紙片吹落到地上。
“你干的好事兒!”
他大喊,抓住我的腳,把我騰空扔了出去。
姥姥接住了我,姥爺打她、打我,狂叫:“打死你們!”
母親跑來了。
她挺身接住我們,推開姥爺:“清醒點兒吧!鬧什么?”
姥爺躺到地板上,嚎叫不止:“你們,你們打死我吧!啊……”
“不害臊?孩子似的!”母親的聲音很低沉。
姥爺撒著潑,兩條腿在地上踢,胡子可笑地翹上天,雙眼緊閉。
母親看了看那些剪下來的紙片兒,說:“我把它們貼到細布上,會更結實!”
“您瞧,都揉壞了……”
她說話的口氣,完全跟給我上課時一樣。
姥爺站了起來,一本正經(jīng)地整了整襯衣,哼哼唧唧地說:“現(xiàn)在就得貼!我把那幾張也拿來……”
他走到門口,又回過身來指著我:“還得打他一頓才行!”
“該打!你為什么剪?”母親問我。
“我是故意的!看他還敢打我姥姥!不然我連他的胡子也剪掉!”
姥姥正在脫被撕破的上衣,責備地看了我一眼:“你不是答應不說了嗎?”
母親吐了口氣:“不說我也知道!什么時候打的?”
“瓦爾瓦拉,你怎么好意思問這個?”姥姥生氣地說。
母親抱住她:“媽媽,你真是我的好媽媽……”
“好媽媽,好媽媽,滾開……”
她們分開了,因為姥爺正站在門口盯著她們。
母親剛來不久,就和那個軍人的妻子成了朋友,她幾乎天天晚上到她屋里去,貝連德家的漂亮小姐和軍官也去。
姥爺對這一點不滿意:“該死的東西,又聚到一起了!一直要鬧到天亮,你不要想睡覺了?!?/p>
時間不長,他就把房客趕走了。
不知從哪兒運來了兩車各式各樣的家具,他把門一鎖:“不需要房客了,我以后自己請客!”
果然,一到節(jié)假日就會來許多客人。
姥姥的妹妹馬特遼娜·伊凡諾芙娜是個吵吵鬧鬧的大鼻子洗衣婦,穿著帶花邊兒的綢衣服,戴著金黃色的帽子。
跟她一塊兒來的是她的兩個兒子:華西里和維克多。
華西里是個快樂的繪圖員,穿灰衣,留長發(fā),人很和善。
維克多則長得驢頭馬面,一進門,一邊脫鞋一邊唱:“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
這很讓我吃驚,也有點害怕。
雅可夫舅舅也帶著吉他來了,還帶著一個只有一只眼的禿頂鐘表匠。
鐘表匠穿著黑色的長袍子,態(tài)度安詳,像個老和尚。
他總是坐在角落里,笑咪咪的,很古怪地歪著頭,用一個指頭支著他的雙下巴。
他很少說話,老是重復著這樣的一句話:“別勞駕了,啊,都一樣,您……”
第一次見到他,我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那個時候,我們還沒搬過來。
一天,聽見外面有人敲鼓,聲音低沉,令人感到煩躁不安。
一輛又高又大的馬車從街上走過來,周圍都是士兵。
一個身材不高,戴著圓氈帽,戴著鐐銬的人坐在上面,胸前掛著一塊寫著白字的黑牌子。
那個人低著頭,好像在念黑板上的字。
我正看到這兒,突然聽到母親在向鐘表匠介紹我:“這是我的兒子?!?/p>
我吃驚地向后退,想躲開他,把兩只手藏了起來。
“別勞駕了!”
他的嘴向右可怕地歪過去,抓住我的腰帶把我拉了過去,輕快地拎著我轉(zhuǎn)了一個圈兒,然后放下:“好,這孩子挺結實……”
我爬到角落里的皮圈椅上。這個椅子特別大,姥爺常說它是格魯吉亞王公的寶座。
我爬上去,看大人們怎么無聊地歡鬧,看那個鐘表匠的面孔怎么古怪而且可疑地變化著。
他臉上的鼻子、耳朵、嘴巴好像能隨意變換位置似的,包括他的舌頭,偶爾也伸出來畫個圈兒,舔舔他的厚嘴唇,顯得特別靈活。
我感到十分震驚。
他們喝著摻了甜酒的茶,喝姥姥釀的各種顏色的果子酒,喝酸牛奶,吃帶罌粟籽兒的奶油蜜糖餅……大家吃飽喝足以后,臉色脹紅,挺著肚子懶洋洋地靠在椅子里,請雅可夫舅舅來個曲子。
他低下頭,開始邊談邊唱,歌詞很令人不快:
哎,痛痛快走一段兒,弄得滿城風雨——快把這一切,告訴喀山的小姐……
姥姥說:“雅沙,彈個別的曲子,嗯?”
“馬特麗婭,你還記得從前的歌兒嗎?”
洗衣婦整了整衣裳,神氣地說:“我的太太,現(xiàn)在不時興了……”
舅舅瞇著眼看著姥姥,好像姥姥在十分遙遠的天邊。他還在唱那支令人生厭的歌。
姥爺?shù)偷偷馗娋痴勚裁矗葎澲?,鐘表匠抬頭看看母親,點點頭,臉上的表情變幻莫測。
母親坐在謝爾蓋也夫兄弟中間,和華西里談著什么話,華西里吸了口氣說:“是啊,這事得認真對待……"
維克多一臉的興奮,在地板上不停地搓腳,突然又開口唱起來:“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
大家吃驚地看著他,一下子靜了下來。
洗衣婦趕緊解釋:“噢,這是他從戲院里學來的……”
這種無聊的晚會搞過幾次以后,在一個星期日的下午,鐘表匠來了。
我和母親正在屋子里修補開了線的衣服,門突然開了一條縫,姥姥說:“瓦爾瓦拉,換換衣服,走!”
母親沒抬頭,問道:“干嘛?”
“他人很好,在那一行是個能干的人,阿列克塞會有一個好父親的…一”
姥爺說話時不停地用手掌拍著肋骨。
母親依舊不動聲色:“這辦不到!”
姥爺伸出兩只手,像個瞎子似地躬身向前:“不去也得去,否則我拉著你的辮子走……”
母親臉色發(fā)白,唰地一下站了起來,三下兩下脫掉了外衣和裙子,走到姥爺面前:“走吧!”
姥爺大叫:“瓦拉瓦拉,快穿上!”
母親撞開他,說:“走吧!”
“我詛咒你!”姥爺無可奈何地叫著。
“我不怕!”
她邁步出門,姥爺在后面拉著她哀求:“瓦爾瓦拉,你這是毀掉你自己啊……”
他又對姥姥叫:“老婆子,老婆子……”
姥姥擋住了母親的路,把她推回來:“瓦莉加,傻丫頭。沒羞!”
進了屋,她指點著姥爺:“唉!你這個不懂事兒的老伴兒!”
然后回過頭來向母親大叫:“還不快點穿上!”
母親拾起了地板上的衣服,然后說:“我不去,聽見了沒有?”
姥姥把我從炕上拉下來,說:“快去舀點水來!”
我跑了出去,聽見母親高喊:“我明天就走!”
我跑進廚房,坐在窗戶邊上,感覺像在做夢。
一陣吵鬧之后,外面靜了下來。發(fā)了會兒呆,我突然想起來我是來舀水的。
我端著水回去,正碰見那個鐘表匠在往外走,他低著頭,用手扶著皮帽子。
姥姥兩手貼在肚子上,朝著他的背影鞠著躬:“這您也清楚,愛情不能勉強……”
他在臺階上絆了一下,一個踉蹌跳到了院子里。姥姥趕緊畫著十字,不知是在默默地哭,還是在偷偷地笑。
“怎么啦?”我跑過去問。她一回頭,一把把水奪了過去,大聲喝到:“你跑哪兒去舀水了?關上門去!”
我又回到廚房里。
我聽見姥姥和母親絮絮叨叨地說了很久。
冬天里一個十分晴朗的日子,陽光斜著射進來,照著桌子上盛著格瓦斯酒和伏特加的兩個長頸瓶,瓶子泛著暗綠的光。
外面的雪亮得刺眼。我的小鳥在籠子里嬉戲,黃雀、灰雀、金翅雀在唱歌。
可是家里卻沒有一點歡樂的氣氛,我把鳥籠拿下來,想把鳥放了。
姥姥跑進來,邊走邊罵:“該死的家伙,阿庫琳娜,老混蛋……”
她從炕里掏出一個燒焦了的包子,惡狠狠地說:“好啊,都烤焦了,魔鬼們……干嘛像貓頭魔似的睜大眼睛看著我?你們這群混蛋!把你們都撕爛……”
她痛哭起來,淚水滴在那個烤焦了的包子上。
姥爺和母親到廚房里來。
姥姥把包子往桌子上一扔,把碟子、碗震得跳了起來。
“看看吧,都是因為你們,讓你們倒一輩子霉!”
母親上前抱住她,微笑著勸說著。
姥爺疲憊地坐在桌子邊兒上,把餐巾系在脖子上,瞇縫著眼睛,嘮叨著:“行啦,行啦!有什么大不了的,好包子咱們也不是沒吃過。”
姥爺像個瘋子似地不停地念叨。
姥姥氣乎乎地打斷他:“行啦,吃你的飯吧!聽見沒有!”
母親眼睛閃著亮光,笑著問我:“怎么樣,剛才給嚇壞了吧?”
沒有,剛才我不怕,現(xiàn)在倒覺得有點舒服。
他們吃飯的時間很長,吃得特別多,好像他們與剛才那些互相吵罵、嚎啕不止的人們沒有什么關系似的。
他們的所有激烈的言詞和動作再也不能打動我了。
很多年以后,我才逐漸明白,因為生活的貧困,俄羅斯人似乎都喜歡與憂傷相伴,又隨時求著遺忘,而不以不幸而感到羞慚。
漫漫的歲月中,憂傷就是節(jié)日,火災就是狂歡;在一無所有的面孔上,傷痕也成了點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