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探討蘇格拉底(或者說將蘇格拉底作為代言人的柏拉圖)靈魂不朽論證之前,我們首先需要明確:靈魂不朽這個命題,一直到今天,都是無法被證實或證偽的。沒有人能夠在死亡以后,回到人世向我們轉述另一個世界的情形。那一端只有人們想象的幻影,在事實層面上仍舊一片空白。
那么,蘇格拉底是如何通過哲學思辨,試圖將這個命題轉化為理論必然的呢?首先,蘇格拉底認為,肉體的感覺是既不準確也不清楚的,熱愛智慧的人不會在肉體層面感到快樂。他們的事業(yè)是使靈魂從身體解脫和分離,即練習世俗意義上的死亡。死亡是連接現(xiàn)世生活和不朽靈魂的橋梁。
隨后,蘇格拉底提出了相反相生理論。萬事萬物都是由其反面轉變而來,如較弱的生于較強的,較小的生于較大的,更差的生于更好的,更正義的生于更不正義的,此消彼長,有所損益。生與死,就像醒著與睡著,從生到死是入睡的過程,從死復生則是醒來的過程。肉體產生和消亡,但是靈魂一直存在。
這與中國古代莊子的齊物論有相通之處?!氨顺鲇谑?,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睆南鄬Φ母拍畛霭l(fā),生與死、可與不可、是與非,都是相反相生的。不同的是,莊子上升到“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天人合一論,而蘇格拉底則用靈魂來解釋相反相生。
蘇格拉底的類比論證似乎非常讓人信服。人們情感上很容易認同他的說理。但這本質上是經驗主義,他通過邏輯推論并不能得出必然的結論。我認為,死的實質是無生命。生命確實只有從有到無、從無到有兩個過程。但是,這其中并不一定需要借助靈魂。生命的轉化有某種復雜的形式。從科學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比如原子),也許一個新的生命確實具有一個逝去生命的部分。精神上就更加容易理解了,知識和思想在人類歷史上代代相傳自不必多說。人類文明在過去的生命上消失,在后來的生命上得到傳承。將全人類,甚至全部生命看作一個整體,站在更高的視角,生命相反相生并沒有錯,但靈魂不是必要的載體。這也映照了莊子的哲學思想。
蘇格拉底在《斐多》中對這一論證是不完善的。他在文中承認了這一點。“有理性的人一定不能堅持說我所描述的情景完全是事實?!薄拔蚁脒@既是合理的意向,又是一種值得冒險的信仰,因為這種冒險是高尚的。”
因此,蘇格拉底對生命不朽的論證的第一層價值體現(xiàn)在,蘇格拉底明白這是一種“冒險”,但依舊捍衛(wèi)自己的理論。很多時候,人們在困難面前停下腳步,不敢踏進迷霧,放棄追尋真理,那他們就永遠也無法更進一步。蘇格拉底身上的執(zhí)著恰恰是追求真理所需要的。靈魂不朽的論證可以被補充完善,理論在孕育過程中需要發(fā)展空間。
從古到今,很多科學家堅定地相信世界的簡單性。例如,沃森和克里克搭建了DNA雙螺旋結構模型。他們以此為進行科學研究的信念,最終成功找到了科學世界的脈搏。古希臘是西方文明的源頭,而蘇格拉底的靈魂不朽論則在演變中塑造了無數人的世界觀、人生觀。
其次,靈魂不朽論證的第二層價值在于,它給現(xiàn)世的善提供了為的理由,給現(xiàn)世的惡提供了非為的理由。靈魂是神圣的概念。人可以蔑視法律,不顧人倫,但不能看輕靈魂,只要他相信靈魂的存在。根據蘇格拉底的理論,肉體是暫時的,而靈魂是永恒的,人否定靈魂就是否定自身的存在。
“現(xiàn)在看來,要否定靈魂不朽是極端危險的。如果死亡是一種擺脫一切的解放,那么它對惡者來說是一種恩惠,因為借助死亡,他們不僅擺脫了身體,而且也擺脫了他們與靈魂在一起時犯下的罪惡,然而實際上,由于靈魂是不朽的,因此除了盡可能變得善良和聰明以外,它不能逃避惡而得到平安?!倍嗌偃嗽跒榉亲鞔鯐r,想著不過一死。在現(xiàn)代法治社會,我們給罪犯以人權保障,死亡——陷入永恒的黑暗是他們認為最大的懲罰。死,成了他們逃避現(xiàn)世罪惡的最終手段。
柏拉圖在《法篇》中進一步闡述了靈魂不朽對社會秩序構建的意義?!办`魂之所以不朽,是因為沒有這個前提,就不足以在人世建立起必要的敬畏,而沒有這種敬畏,社會就會陷入罪惡和無序之中?!卑乩瓐D提到一個詞:敬畏。這和對法律這一人類智慧的敬畏不同,而是對某種更高存在的尊敬和畏懼。為此,《斐多》中設置了一個絕對力量,由它對人類死后的靈魂進行審判。
我認為,《斐多》表面上是蘇格拉底和柏拉圖的哲學思辨,同時也包含了濃厚的宗教觀念。且不說其中宙斯、哈得斯這些希臘神的出現(xiàn),蘇格拉底引導人們向善的理論體系就是建立在絕對力量的存在之上的。神是具象化的信仰,它關乎很多東西,不僅是“神是否存在”這個命題。所以,神是把很多信仰圈起來,變成一個關乎神的整體。只有“神是否存在”是不足以產生現(xiàn)實影響的。蘇格拉底建構的,不是神本身,而是一套信仰體系,他在《斐多》中提出了核心觀念。以絕對力量的存在為核心的理論,指導人們的日常生活。這是靈魂不朽的現(xiàn)實意義。
我們現(xiàn)代意義上的宗教不是神本身。假設絕對力量真的存在,人類對它的感知就好像盲人摸象,在無限的存在面前,每個人只能認識有限的部分。對神的虔誠信仰是宗教的內核,而宗教作為一個系統(tǒng),代表的是世人對神的解讀。相信神并不妨礙對宗教內容的取舍。這應該是一個學習和選擇的過程。
丹麥哲學家克爾凱郭爾將人類文明分為三個階段:審美階段(文藝)、倫理階段(哲學)和宗教階段——這個排序并非按照時間順序,我暫且也無法將哲學和宗教排出高低。三者的特點在同一時期可以交叉并行,我只通過什么特征占社會主導做出判斷。
審美階段是非理性的美感和感動,注重個體性和享樂。我認為,人類能達到審美階段,是建立在一定的生產發(fā)展和物質基礎之上的。人們在滿足生存需要之后,還有余裕追求感官享受。這個階段主要在西方,西方文明以古希臘為源頭。古希臘雖然沒有東方廣袤的土地,但因其處于歐亞非三大洲交匯處,人員往來,貨物流通,成為舉世聞名的商業(yè)場所。商業(yè)講究平等和自由,人們追求個體性和享樂也是在此之上發(fā)展的。以古希臘驚人的自由人與奴隸的數量比,審美階段的超前發(fā)展就不出人意外了。
在倫理階段,人們尋求智慧、理性,追求生命價值。但它的局限性在于,人不能經歷死亡。人生是單向的旅途,沒有返程的班次。沒有人能從終點回來,告訴世人彼端是怎樣的。因此,通過哲學理解世界,必然存在極限和盲點。一旦突破極限,倫理階段就轉化為宗教階段。前者是理性的,而后者是非理性的,這個過程實現(xiàn)了非理性的跳躍。我對此的看法是,“哲學”對死后世界的推論和想象足以讓它成為某一種宗教。
我認為,倫理階段和宗教階段的關鍵詞都是敬畏。而他們最大的區(qū)別則在于,倫理階段是敬畏法律,尊敬人類智慧,畏懼同類的懲罰。這是基于人類對自身的把握,總結和提煉出的智慧結晶。而宗教階段則是敬畏神,在對神的信仰下約束自身行為。宗教治國,信仰和律令是不沖突的,甚至法律都要為信仰讓路。
在倫理階段,人們的頭腦用哲學和理性武裝,但內心是蒼涼的。啟蒙運動以后,現(xiàn)代文學的冰冷和灰暗就證明了這一點。而宗教的狂熱又太過灼人,一次大火可以毀天滅地。若是完全傾斜的倫理或宗教階段,我很難評判。但古希臘時期可以說三者的特點兼而有之。蘇格拉底等哲人相信神的存在,同時以哲學思辨作為追求真理的工具。他們保持理性思考和內心充盈,用邏輯架構信仰大廈。
我將蘇格拉底的死看作是他自己的選擇。他是有選擇的。他是所謂“積極的死”。活著是可貴的,世上有很多留戀,但有東西是比活著更加重要的——他誓死捍衛(wèi)的靈魂不朽。
作者簡介:范木子(2000—),女,漢族,浙江人,武漢大學本科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