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暮

1

酷暑七月，炙熱的太陽把空氣烤得滾燙。透明的膠簾將部分灼熱隔絕在外，簾子內(nèi)是一家小的便利店，馮念正靠在躺椅上打游戲。

有人掀開簾子走了進(jìn)來，馮念手指靈活地操縱著屏幕，眼皮都沒抬一下：“需要什么自己拿，價格上面都有標(biāo)明?！?/p>

來人卻沒有動作，語氣蔫蔫地問道：“請問便民服務(wù)中心怎么走?。俊?/p>

手中的游戲正好到了關(guān)鍵時刻，馮念一邊指揮隊友，一邊頗不耐煩地回了句：“就在外面，很明顯的幾個字，自己認(rèn)真找找?！?/p>

青檀鎮(zhèn)的便民服務(wù)中心是政府設(shè)立的，每年假期都會有實習(xí)生或志愿者被分配過來，易寒也是其中一員，只不過前幾天她因為家里有事情耽誤了，所以掉了隊，現(xiàn)在只身一人來這里。

手機(jī)導(dǎo)航上顯示的位置明明就是這兒，可易寒圍著這塊兒轉(zhuǎn)了一圈也沒找到地方。

兩分鐘后，一局游戲終于結(jié)束，馮念抬起頭來，映入眼簾的是這樣一幅場景：女生垂著頭坐在店門口的小凳子上，手指絞在一起，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旁邊放著的大號行李箱，將她整個人襯托得更加嬌小可憐了。

一時間，馮念有點兒蒙：他剛剛很兇？

他運(yùn)了運(yùn)氣，放軟了聲線問道：“喂，你哭什么？”說罷，猶豫了兩秒，又從手邊的盒子里摸了一根棒棒糖遞給易寒，“別哭了，請你吃糖?！?/p>

易寒一手接過糖，一手擦了擦眼淚：“謝謝啊，我沒事?！?/p>

見馮念依舊皺著眉一臉不信的樣子，易寒只好又開了口：“就是外面太陽太大了，大到讓人絕望，我就很想哭。你別管我，我哭一下就好了?！?/p>

馮念這才注意到女生臉頰通紅，額頭上布著一層細(xì)細(xì)密密的汗，也不知道她拖著這么大的行李箱，在太陽下走了多久。她一雙杏眼氤氳著水汽，濕漉漉地望著他，馮念的心跳不由得漏了一拍。

馮念將紙巾和一瓶冰鎮(zhèn)的礦泉水遞給她后，又回到了躺椅上玩手機(jī)，目光卻有意無意地往門口瞟。

見易寒起身準(zhǔn)備走，馮念起身走過去拉住了她的行李箱：“去便民服務(wù)中心是吧？我給你帶路?！闭f罷，也不等對方回應(yīng)，他就走了出去。

服務(wù)中心離便利店不遠(yuǎn)，中間只隔了個小廣場。馮念出門才看見服務(wù)中心大門上方掛了一條紅色的橫幅，剛好遮住了那幾個大字，難怪小姑娘找不到。

他頭一次見到有人會因為太陽太大而哭，又想起自己剛剛的態(tài)度，幾分愧疚涌上心頭。

走到門口，馮念把行李箱遞給她：“到了，進(jìn)去就是了。”

易寒接過東西，想了想從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遞給馮念，眼尾發(fā)紅，語氣軟糯：“喏，請你吃糖！”

2

易寒進(jìn)去后，很快就找到了與她對接的工作人員，接下來就是辦理實習(xí)手續(xù)、參觀和培訓(xùn)。從服務(wù)中心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了。

金烏西墜，大半個小廣場被鍍上了一層明晃晃的金色，有絲絲微風(fēng)拂面而來，暑氣卻絲毫未減。

馮念正半倚在便民服務(wù)中心門前的一棵大樹下，盯著地面的某一處發(fā)呆。他的個子很高，五官輪廓深邃，眉宇間帶著幾分不羈和慵懶。

易寒見到他的時候愣怔了片刻，遲疑地打了個招呼。

“是要去住的地方嗎？我?guī)氵^去吧?！瘪T念走近，伸手準(zhǔn)備接過她的行李。

“謝謝，不過主任說住的地方離這里不遠(yuǎn)，我自己去就好了?！?/p>

馮念執(zhí)意接過她手中的東西，嘴角一勾，一雙桃花眼笑盈盈的：“雖然太陽快落山了，可是也熱到讓人絕望。走吧，路有點兒繞，這次可沒有棒棒糖哄人。”

易寒耳根緋紅，乖乖跟在了馮念的身后。小鎮(zhèn)很古樸，青磚黛瓦，長長的巷道鋪著青石板。因為天太熱，外面幾乎沒有什么人，兩人都很沉默，易寒偷偷地踩著馮念的影子玩得不亦樂乎。

忽然，易寒聽到馮念問她：“從哪兒來的？”

易寒回答了他，又反問道：“你呢？”

馮念腳步一頓，回過頭望了她一眼。易寒有些尷尬地解釋道：“我覺得，你看著不像這里的人?！?/p>

馮念嘴角一勾，眼里堆滿了笑意：“小姑娘眼光挺厲害啊，這里是我的老家，我的確不是在這里長大?！?/p>

“那你來這里過暑假？”

馮念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拖著行李箱繼續(xù)朝前走。易寒撇撇嘴，跟了上去。

住宿的地方很簡陋，一排平房，里面只有幾樣簡單的家具。房間背光，有些暗，易寒伸手拉了開關(guān)繩，燈閃了兩下便徹底熄滅了。

馮念幫忙把行李放下后，檢查了一下燈泡，對易寒說道：“你先收拾東西吧?！比缓筠D(zhuǎn)身出去了。

易寒來之前就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所以面對這樣的環(huán)境也不覺得太意外。

她沒想到馮念會再回來。他把一份打包好的蓋澆飯遞給易寒后，踩上凳子幫她換好了燈泡。屋子瞬間明亮了許多，易寒半仰著腦袋望著馮念，她皮膚白皙，一雙水潤的杏眸，在燈光的暈染下，顯得溫和又乖巧。

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撓了一下，馮念慌張地錯開了視線。

一只蟑螂從墻角爬了出去，易寒看到的時候，臉色變了變。

馮念哂笑：“這一個月你都要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住著了，是不是也很絕望？”

易寒卻不以為然：“習(xí)慣了就好了。”馮念見了她故作鎮(zhèn)定式的自我安慰，不禁覺得有些好笑。

“而且不是一個月，我簽了合同的，要在這里待一年?！?/p>

易寒的大學(xué)里有項叫“西部計劃”的志愿活動，大四的學(xué)生可以報名去比較偏遠(yuǎn)的鄉(xiāng)鎮(zhèn)實習(xí)，實習(xí)期最少為一年。

易寒說話時尾音微微上揚(yáng)，眼睛里是掩飾不住的得意。馮念掃了一眼已經(jīng)被收拾得井井有條的屋子，腦海里又回想起她坐在店里掉眼淚的情景，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小姑娘還挺有意思的。

3

易寒的適應(yīng)能力很強(qiáng)，實習(xí)工作也越來越得心應(yīng)手。青檀鎮(zhèn)雖然小，但她自那天過后，就再沒碰見過馮念。

某天下班回來的時候，易寒發(fā)現(xiàn)門口放著一小袋硼酸，下面還壓了張紙條，上面是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除蟑螂。

幾乎是一瞬間，她的腦海里便閃現(xiàn)出馮念那副嘴角勾著淺笑，不羈的，痞痞的樣子。

再遇到馮念是在某個周末，易寒難得起了個大早，想趁著涼快出門轉(zhuǎn)一圈。小廣場被割分成兩半，老大爺們在東邊打太極，大媽們在西邊跳廣場舞，熱鬧非凡。

易寒捧著杯熱豆?jié){駐足觀望，剛站定，馮念腳下生風(fēng)似的從她面前飛奔而過，跑進(jìn)便利店里。

或許是被好奇心驅(qū)使，易寒移步朝便利店走去。透明膠簾被掀開掛在一側(cè)，易寒還未走近，就看見馮念蹲在地上翻箱倒柜地找東西，鬢角還掛著幾滴汗。

“你找什么呢？”

見是她，馮念停下了手里的動作，眉眼間有幾分挫?。骸罢裔t(yī)藥箱呢。馮延說就在便利店里，我死活找不到。”

馮延是這家便利店的老板，馮念的表哥。

易寒皺了皺眉：“你受傷了？”

“不是我，是它?！币缀樦T念手指的方向望過去，躺椅上蜷縮著一只小松鼠，應(yīng)該是不小心被捕獵夾夾住了，后腿受了傷。

“鎮(zhèn)上沒有寵物醫(yī)院，我看了一下，只是皮外傷，上點兒藥就好了，就抱回來了?！?/p>

易寒眼睛一亮：“去我那兒，我有藥?！?/p>

馮念松了一口氣，皺著的眉頭舒展開來，小心翼翼地抱起受傷的小松鼠，跟著易寒朝外走。

易寒領(lǐng)著馮念進(jìn)了屋，以前進(jìn)行志愿者培訓(xùn)的時候她學(xué)過包扎，雖然這次的對象是只小松鼠，但流程也算得上熟練。

馮念原本望著小松鼠的目光微微上移，落到了蹲在他面前的女孩身上。她微抿著嘴，神情專注，睫毛微顫，他的手臂上還能感受到她溫?zé)岬暮粑?/p>

易寒仰起頭看他，細(xì)碎的晨光在她眼里閃動：“好了，消炎藥和紗布你拿回去，記得給它換藥。”

馮念愣怔了片刻才回過神來，勾起笑應(yīng)了聲好，又向她道謝。

易寒好奇地問他：“你在哪里撿到小松鼠的？我在鎮(zhèn)上都沒看見過松鼠?！?/p>

聞言，馮念露出了一個孩子氣的笑容：“我的秘密基地！”

易寒思索了片刻，歪了歪腦袋問道：“秘密基地？”

她望向他，眸光閃爍，眼里是藏不住的期待。馮念想也沒想就開口問道：“下次去的時候帶上你？”

易寒眼里閃過一抹驚喜，隨即高興地點了點頭。

臨分別之時，馮念叫住她，說道：“我剛剛給它取了個名字，叫‘撞撞’。”

易寒瞥了一眼他懷里圓滾滾的小松鼠，不禁莞爾道：“是挺壯實的。”

“錯了，不是強(qiáng)壯的壯。”

視線交匯，一個眼里閃著疑惑，一個眼里閃著促狹的笑意。

“是小鹿亂撞的撞。”

4

小鎮(zhèn)依山傍水，傍晚時分有河風(fēng)吹來，白日的悶熱消散了許多，小廣場上一片熱鬧，孩童嬉戲打鬧，廣場舞的音樂震天響。

馮念走過去便看到易寒站在一群大媽前面，手舞足蹈地指揮著。

居委會報名了A市的廣場舞大賽，比賽還要求要融入時代元素，組織排練的任務(wù)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易寒他們幾個大學(xué)生的頭上。

易寒個子小小的，背著手站在前面，在一片吵鬧聲中扯著嗓子排隊形，一張小臉通紅。馮念遠(yuǎn)遠(yuǎn)看著覺得好笑。

易寒早就看見馮念了，中場休息的時候朝他這邊跑了過來。她背對著一片彩色的霓虹燈，眼睛在夜色里格外亮：“你來找我嗎？”

馮念手指在倚著的護(hù)欄上輕輕叩了叩，說道：“不是我，是撞撞?！?/p>

易寒這才注意到那只小松鼠也被他裝在籠子里帶來了，傷好得差不多了，看上去也活潑了許多。易寒蹲下去逗小松鼠。

馮念輕咳一聲，說道：“明天正好是周末，你不是想去秘密基地嗎？一起吧?！?/p>

廣場上有女生在叫易寒過去，易寒站起身對馮念說了句“明天見”，就跑了。她急匆匆地離去，帶起一陣風(fēng)，從他心上輕輕拂過。

第二天一早，馮念騎著一輛摩托車等在易寒家門口。易寒從他手里接過頭盔時，有些遲疑地問道：“你的車？我敢坐嗎？”

馮念輕笑一聲：“馮延的車，你放心，我有駕照，并且很專業(yè)?！?/p>

易寒剛開始有點兒緊張，兩只手緊緊地捏著馮念的衣擺，車沿著一條不太陡的盤山公路開，不快不慢，清晨清爽的風(fēng)拂面而過，令人心曠神怡。

最后車停在了路邊，馮念拉著易寒從一條小路往山上走，越往里面走，易寒越是覺得自己置身于一片森林當(dāng)中。

最后他們在一幢小木屋前停了下來，馮念指著木屋，說那兒就是他的秘密基地。

馮念的爺爺生前是一位護(hù)林工人，他喜愛這片蒼翠的樹木和山林中的寂靜，干脆在林中搭了幢木屋，住了下來。后來馮爺爺去世后，這幢木屋就荒廢了，除了馮念，再無人踏足。

馮念指了指旁邊的一條小徑，說他就是在那里撿到撞撞的。

木屋前有兩塊大石頭，馮念拉著易寒坐了上去。馮念枕著胳膊躺在石頭上，金色的陽光從林間的縫隙穿漏下來，灑下一片斑駁的光影，頭頂上婉轉(zhuǎn)的鳥鳴聲將四周襯托得更加寂靜。

易寒也學(xué)著他躺下來，側(cè)過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良久，她聽見馮念開口問她：“為什么會想來這里當(dāng)志愿者？這里經(jīng)濟(jì)落后，條件還是挺艱苦的?！?/p>

“我喜歡小鎮(zhèn)，喜歡這里慢節(jié)奏的生活，喜歡這里的人?！?/p>

安靜了片刻，易寒又聽到他問：“只要喜歡，就能一直堅持嗎？”

易寒總覺得他的話意有所指，可又不好直接問，只好順著他的話回答：“足夠喜歡的話，就可以堅持下去?！?/p>

“那要是失敗了呢？”

“失敗了就哭一會兒，然后站起來，重新再來?！?/p>

易寒的聲音清亮，說這話時，帶著幾分堅定，馮念看了她一眼，眼里帶著繾綣的笑意。

又是一陣只聽得見鳥叫的寂靜。

忽然，耳朵里被人輕輕放進(jìn)了一只耳機(jī)。輕快的音樂飄出來，馮念聽見周杰倫在唱：“嘿，笑一個吧，功成名就不是目的?！?/p>

她一抬眼便跌進(jìn)了易寒眸中的那汪春水里，她朝馮念笑，輕聲哼唱道：“讓自己快樂快樂這才叫作意義。”

日光更強(qiáng)烈了，林子里樹影斑駁，那些一直籠罩在心間的陰霾，好似都伴隨著輕快的歌聲消散了。

過了良久，易寒聽見馮念應(yīng)了聲：“好?！?/p>

5

廣場舞的比賽時間定在八月中旬，離比賽還有十來天的時候，易寒發(fā)生了點兒意外，扭傷了腳。

馮念帶著撞撞去易寒家里看她的時候，她正別扭地提著半桶水往屋里走，馮念趕快上前去幫忙。

見是他，易寒有些驚訝。馮念將撞撞往她懷里送，移開視線道：“是撞撞想來看你?！?/p>

易寒莫名覺得有些好笑，干脆找了把堅果，專心逗起小松鼠來。

過了一會兒，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扯了扯馮念的衣擺，說道：“馮念，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馮念瞥了一眼扯住他衣擺的手指，問道：“想干什么？”

易寒有些心虛地答道：“能不能，幫我給大媽們排練一下廣場舞？我腳受傷了，不能劇烈運(yùn)動，和我一起的那個同學(xué)這兩天家里有事請假了?！?/p>

馮念一想到自己要被一群大媽圍觀的場景，皺了皺眉，下意識地想要拒絕。

可垂眸就瞧見易寒腮幫子鼓鼓的，眨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和旁邊那只小松鼠一起望著他，揪著他衣擺的手還輕輕晃了兩下。

一顆心莫名軟得一塌糊涂，他鬼使神差地就點頭答應(yīng)了。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那天之后的每個傍晚，廣場中央都能看見馮念的身影。他在前面扯著嗓子手舞足蹈，而易寒不知從哪兒搬了個小板凳，坐在一旁看著。

認(rèn)真起來的馮念，一改往日的散漫和不羈，燈光映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更好看了幾分。夏日的晚風(fēng)依然帶著熱氣，吹得人面紅耳赤。

某天晚上，馮念剛洗完澡在床上躺下就察覺到一陣猛烈的晃動，他愣怔片刻，才猛然醒悟過來——是地震。他去隔壁房間搖醒了表哥馮延，然后瘋了似的沖了出去。

一路狂奔，看到已經(jīng)走出巷口的易寒時，馮念才猛然停下腳步。

夜色四合，巷口只有一盞昏黃的燈亮起，遠(yuǎn)處隱約傳來人們說話的聲音，在那個狹窄逼仄的巷道里，易寒只聽得少年急促的呼吸聲。

驀地，她被扯進(jìn)一個溫?zé)岬膽驯Ю?，還能感受到那人急劇的心跳聲。她聽見馮念在她耳邊說：“剛剛地震了，我擔(dān)心你腳受傷，跑不出來?！?/p>

聲音低沉，混雜著這月色，又莫名有幾分撩人。

良久，易寒才紅著臉從他的懷抱里掙扎出來，仰頭對上他的眼睛，安撫道：“放心，我沒事?！?/p>

很快就有新聞播報，是隔壁市發(fā)生了地震，因為隔得近，所以震感比較強(qiáng)烈，但小鎮(zhèn)并無大礙。怕再有余震發(fā)生，那天晚上小鎮(zhèn)的居民們都聚集在空曠的小廣場上休息。

馮念拉著易寒也去了小廣場，他把便利店的那張?zhí)梢伟崃顺鰜斫o易寒坐，自己搬了個凳子坐在旁邊。

小鎮(zhèn)幾乎沒有什么光污染，在這樣晴朗的夏夜里，抬頭就能看見月亮和散落的星星，晚風(fēng)里還有陣陣蟬鳴聲。

易寒只需要微微側(cè)過頭，就能看見馮念。

她想起剛剛?cè)缋薰陌愕男奶?，這才意識到，那種名叫喜歡的情愫，已經(jīng)在這個夏日里到來，且來得如此猛烈。

6

接連好幾個晚上，易寒都失眠了。認(rèn)清楚自己的內(nèi)心并不難，難的是如何邁出那一步，將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表露出來。

半夜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時候，易寒忽然想起一件事：剛來小鎮(zhèn)的時候，她聽一起實習(xí)的同事八卦過，馮念是和女朋友鬧矛盾了才跑來這里的。

廣場舞比賽如期舉行，大媽們意氣風(fēng)發(fā)，一舉拿下了第二名的好成績，其中有馮念很大的功勞。易寒去便利店里找馮念，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也想順便確認(rèn)一下他有女朋友的傳聞，是不是真的。

易寒來到便利店的時候，馮念有事出去了，只有馮延在店里。她沒有立刻離開，蹲下身去逗了一會兒被關(guān)在籠子里的小松鼠。

起身的時候不小心撞掉了柜子上的東西。一本相冊落在地上，易寒一眼就看到了照片里的馮念。他當(dāng)時大概是十七八歲的樣子，臉龐還稚氣未脫，穿著一身賽車服，手里抱著頭盔，笑得十分燦爛。再往前翻，還有他和車隊的合影。

易寒忽然想起第一次去秘密基地的時候，她遲疑著不敢上車，馮念告訴她，他是專業(yè)的。那時候她根本沒多想，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是一名摩托賽車手，又酷又耀眼。

看見易寒手里的相冊，馮延也湊了過來，疑惑地說道：“馮念什么時候把這本相冊翻出來了？這小子從小就想當(dāng)摩托車職業(yè)選手?！?/p>

易寒沒接馮延的話，過了一會兒，竟鬼使神差地問道：“馮念有女朋友嗎？”

“有啊?！?/p>

翻相冊的手微微頓了頓，接著易寒看見馮延指了指照片中馮念抱著的頭盔，說道：“喏，這個就是他的女朋友，在一起好多年了?！?/p>

“僅此一個？”

“不然呢？忙比賽，哪有空交第二個？”

易寒按捺住自己那顆有些小雀躍的心，合上相冊，將它放回柜子上，卻剛好瞥見了原本被壓在下面的亞洲摩托車錦標(biāo)賽賽事表，比賽時間是兩個月之后。

那顆雀躍著的心，慢慢地又平靜了下來。

下班走出大廳的時候，易寒遇見了馮念。他一雙桃花眼微挑，叫住她說道：“明天和我去秘密基地吧，撞撞的傷好了，我們把它送回去?！币缀c點頭算是答應(yīng)。

第二天一早，馮念騎著摩托車帶著小松鼠來接易寒。這是她第二次坐上馮念的摩托車后座，在她知道馮念其實是一名專業(yè)的賽車手之后，在她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他之后，這種感覺很奇特，連抓在手里的衣擺都是燙的。

天氣不怎么好，陰沉沉的，更沒有金色的日光從林間漏下來。馮念拉著她在大石頭上坐下來之后，給她講了個故事。

“從前有個人非常喜歡摩托車，他最大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名職業(yè)摩托賽車手，拿冠軍?？伤倌晷男?，心高氣傲，在一次比賽中因為自己的失誤，讓車隊錯失了冠軍寶座。那個時候他很懦弱，不敢面對失敗，躲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p>

“直到后來，他遇到了一個第一次見面就在他面前哭了一場的小姑娘。小姑娘看似柔弱，實則很堅韌，也是她告訴他，只要足夠喜歡，就一定可以堅持，哪怕失敗了，也可以哭一場，重新再來。”

笑意在易寒眼底化開，她柔聲問道：“那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他準(zhǔn)備回去繼續(xù)參加比賽，拿冠軍，做厲害的賽車手?！瘪T念的聲音堅定，眼里閃著光。

易寒吸了吸鼻子，緊接著，她十分認(rèn)真地對面前的少年說道：“那祝你得償所愿呀?！?/p>

她昨晚在心里把所有想說的話打了五遍草稿，一整個早晨都小心翼翼的，不把白裙子弄臟一點點兒，可此時此刻，這些小心思都變得不重要了，少年有他的山海。

馮念蹲下身和小松鼠說了再見，然后輕輕打開籠子，撞撞歡快地跑出來，沒兩下就躥上了樹梢。

小松鼠停在樹梢上，望了下面兩個人好一會兒，才向林子深處跑去。

馮念說：“它在跟我們道別?！?/p>

易寒忽然覺得心里有點兒難過。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只小松鼠是她和馮念之間的羈絆。

現(xiàn)在小松鼠走了，馮念也要走了，易寒覺得心臟像是被掏去了一半。

忽然，她聽見馮念問她：“你知道兩只小松鼠見面時會怎么確定對方的身份嗎？”

易寒迷茫地?fù)u了搖頭，看向馮念。

馮念眼里漾起狡黠的笑意，他說：“通過親吻。”

有飛鳥忽然從樹梢上騰空而起，林間響起一陣撲簌簌的聲音，然后在萬籟俱寂中，易寒紅了臉。

離開之時，易寒叫住了馮念，她問他：“馮念，我們還會再見的，對嗎？”

眼前的光影變得模糊起來，獨有他的輪廓格外清晰，易寒看見他唇齒張合，說：“來日方長?！?/p>

7

馮念走的那天易寒請了半天假去送他。

人來人往的車站，她亦步亦趨地踩著他的影子，也不說話。忽然，馮念停住了腳步，易寒差點兒撞到他的背上。廣播里檢票進(jìn)站的提示音剛好響起，易寒的鼻尖沒由來地一酸。

進(jìn)站之前，馮念送了她一個小禮物。是一個用上好的木料雕出的一只小松鼠，小松鼠胖胖的，和馮念撿到的那只叫撞撞的松鼠一模一樣。

然后就是揮手告別，再然后，就是漫長的分離。馮念回到市里就開始準(zhǔn)備比賽，封閉式訓(xùn)練，連回易寒消息的時間都寥寥無幾。

起初，易寒只是覺得小鎮(zhèn)忽然變得空蕩了起來，會在很多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想起馮念，實習(xí)的工作日復(fù)一日，生活并沒有多大的不同。

有一天下班以后，易寒繞了一條稍微遠(yuǎn)一點兒的路回家。那是一條沿著河堤的路，傍晚時分，街燈忽明忽暗，河岸有風(fēng)吹來，卷起幾片掉落的樹葉又放下，盛夏的暑意早就消散了，余下的是沁入皮膚的清涼。

這年夏天，網(wǎng)上有一個詞很流行——夏日限定，獨屬于夏天的美好與浪漫。易寒總覺得，馮念就是她的夏日限定。

而她也是在那一刻才明了，那些愛慕的心緒，未講出口的喜歡，都隨著夏天最后一股熱浪消散了，那個驚艷了她一整個夏天的人，已藏身于人海，不再回來。

易寒從很早以前就開始關(guān)注摩托車比賽，尤其是那個叫馮念的職業(yè)賽車手。她看過有關(guān)他的每一條新聞，知道他每一場比賽的成績，也知道他哪里受了傷。

她很想問他疼不疼，可總是拿起手機(jī)又放下了。

直到馮念那張穿著賽車服，俯身親吻頭盔的照片上了網(wǎng)絡(luò)熱搜——他獲得了今年亞洲摩托車錦標(biāo)賽的冠軍。

易寒躊躇了半晌，還是撥通了電話，語氣是難掩的激動和雀躍：“馮念，恭喜你得償所愿呀！”

電話那頭卻是一片嘈雜，易寒聽見有人在約馮念接受記者采訪，馮念告訴她現(xiàn)在有點兒忙，有空再說，而后就是一陣忙音。

她甚至都不確定，他聽到她的恭喜了沒有。

易寒忽然意識到，其實她和馮念是兩個世界的人。她偏愛小鎮(zhèn)的慢節(jié)奏與寧靜，愿意守在這里，而馮念不一樣，他屬于馳騁的賽道，呼嘯的風(fēng)聲，廣闊無垠的未來。

就像她第一次見到他，就能感覺得到他不屬于這里一樣。

人們總愛在分別的時候說“來日方長”，可又有誰知道，這樣的來日要等多久，又有多長，亦或是根本等不到。

聽小鎮(zhèn)上的人說，這里每年冬天都會下雪，易寒見過雪的次數(shù)寥寥無幾，因而來小鎮(zhèn)的第一個冬天，多了幾分期待。

那幾日降溫很厲害，外面大風(fēng)呼嘯，主任說是下雪的前兆。第二天有重要的會議要開，易寒窩在暖爐前加班整理資料，忽然聽見樓下有人叫她的名字。

跑下去看，是有快遞要簽收。易寒有些疑惑，她最近并沒有買過什么，可快遞單上實實在在寫著她的名字。

易寒簽了字，回辦公室拆快遞，打開的時候，呼吸停滯了兩秒——馮念親吻過的那個頭盔，此時正躺在快遞箱里。

緊接著，他收到了馮念發(fā)來的消息：“松鼠木雕的尾巴處可以打開，里面藏了一個我的秘密?！?/p>

木雕一直擺在易寒的辦公桌上，她拿起木雕，仔細(xì)查看，這才發(fā)現(xiàn)小松鼠的尾巴和身體的連接處，是可以活動的，里面藏了一張卷起來的紙條。

打開那張紙條的時候，易寒覺得自己的心被一只大手一點點兒地攥住。

紙上是馮念瀟灑的筆跡：“或許我不屬于這里，但我終將屬于你。”

然后她又收到了馮念的消息，只有簡短的兩個字：“下樓。”

愣怔片刻，易寒拔腿往樓下跑。不知何時，天空下起了雪，羽毛一般，洋洋灑灑地飄落下來，落在身上，落在人的心尖。

路燈下影影綽綽地站了一個人，還是那雙灼灼的桃花眼，里面帶著勾人的笑意。

易寒眨了眨眼，總覺得眼前是幻象，遲遲不肯走過去。再回過神時，一雙大長腿已經(jīng)邁到了她的面前。

她聽見馮念的聲音，在這樣的寒夜里格外溫暖，他說：“易寒，所有比賽的事情一處理完，我就回來找你了?！?/p>

“我應(yīng)該早點兒告訴你的，但我怕說完就跑去比賽，你會覺得我不認(rèn)真，不負(fù)責(zé)。所以我把想說的話藏在小松鼠里了，但你好像沒發(fā)現(xiàn)，那我就再說一遍好了?！?/p>

易寒抬眸對上馮念的眼睛，天色昏暗，他的眼睛卻格外亮，她聽見他說：“易寒，因為你，我的夢想才重新燃起了光芒，而現(xiàn)在，我最想要實現(xiàn)的夢想是你。”

“你說我不像是屬于這里的人，但無論我屬于哪里，我想我終將屬于你?！?/p>

那樣寒冷的夜晚，他說的話字字句句卻滾燙得要命，融化了這些天堆積心間的積雪。

易寒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就被馮念一把扯進(jìn)了懷里。冰天雪地，她卻一點兒都不覺得冷，因為那顆怦怦跳動的心臟是那樣熾熱。

馮念察覺到，有兩只手臂，正一點兒一點兒地環(huán)上他的腰。

雪夜里，他的嘴角久久勾起。

馮念喊她的名字，易寒仰起頭，一雙杏眼泛著水光望著他。

馮念說：“我要確定一下，眼前這個人是不是我的女朋友?！?/p>

話音剛落，他便俯下身，一個熾熱的吻落在易寒的唇上。

大雪擁吻了整個小鎮(zhèn)，而他吻了他最心愛的女孩。

易寒看著眼前的馮念，忽然想起一句詩：“而你大笑著向我步來，夜色與雪色之間，你是第三種絕色?！?/p>

在那個盛夏，他們成為了彼此生命中的絕色。夏日會消失不見，而他與她的春夏秋冬，才剛剛開始。

（編輯：白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