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秋天，總能讓我們想起生命之滄桑。“天長雁影稀，月落山容瘦”，時隔不久，重陽節(jié)就將至。

重陽節(jié)，用更直白的話說，就是尊老節(jié)。以一個節(jié)日的方式，呼喚公眾尊敬老者，一則說明，尊老早已凝固為一種根深蒂固的社會倫理，為“天之經(jīng)也，地之義也”;二則說明，尊老之道，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日薄西山之憂，并非人人都能自覺地恪守與踐行，于是唯有不斷地提醒和督促，才能避免老人淪落至老無所養(yǎng)、老無所尊的境地。

人生，像從春至冬的四季那樣，是一個從旭日東升到遲暮斜陽的過程。除卻英年早逝者之外，絕大多數(shù)人，或遲或早，都要步入秋風瑟瑟落葉黃的季節(jié)。年老色衰，步慢行緩，牙缺發(fā)稀，曾經(jīng)的豪情萬丈，化為唇邊的一聲嘆息;曾經(jīng)的無所畏懼，化為前怕老虎后怕狼的猶疑。一種被拋棄的孤獨，猶如一根繩子，將坦然的心纏繞成心結(jié)，于是因自卑而自尊，因敏感而過激等，交替衍生，成為老人普遍的外在特征和精神情狀。一些老人醉心于跳廣場舞，越是被圍觀越是跳得起勁;另一些老人熱衷于出外旅游，打扮得花枝招展，走到哪里都不忘顯擺自己;更有一些老人動輒就情緒失控，陷入口舌之爭，甚至升級為拳腳纏斗，打得過則打，打不過就倒地耍賴;更有甚者，還有一些老人大肆釋放人性之惡，比如霸座，比如占便宜，比如訛詐等……凡此種種，經(jīng)網(wǎng)絡的聚焦與放大，引來海嘯般的冷嘲熱諷，被部分網(wǎng)友譏之為“不是老人變壞了，而是壞人變老了”。但我始終堅信，有此類表現(xiàn)者，僅為老人中的極少數(shù)。大多數(shù)老人，是寬厚的，是內(nèi)斂的，是有操守的。遺憾之處在于，個別老人的不檢點、不自律，時常使整個老年群體，淪為口炮們口誅筆伐的箭靶。

為何一些老人顯得如此有違常理，邁過耳順之年卻并不耳順？我以為，除卻年少時接受教育的余額不足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那就是他們于特殊年代生成的逞強好斗的性格，已固化為隨身攜帶而又難以剔除的精神基因。這種特殊基因，隨著年齡優(yōu)勢的漸失，反倒會以更為強悍的面目出現(xiàn)。他們終生都處于不服輸?shù)臓顟B(tài)，即使垂垂耄耋，也不愿彎腰盤腿。曾幾何時，他們也氣宇軒昂地站立于社會舞臺的中央，“揮斥方遒，指點江山”，而今卻要黯然退場，自然引來心理的不適和抵觸。一道門檻，就橫在眼前。門檻之內(nèi)，姹紫嫣紅;門檻之外，秋涼土荒。于是很多人的年齡，雖已被拋出門檻之外，然而那顆“東風吹、戰(zhàn)鼓擂”的心，卻像抓狂的小貓那般，硬賴于門檻之內(nèi)，遲遲不肯出局。他們想要重拾昨日的榮光，重現(xiàn)昨夕的花紅葉綠，諸多的表演，就是意欲使自己重新成為眾目的聚焦點;諸多的暴怒，則是對世人怠慢自己的報復性的情緒發(fā)泄。

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主軸儒學，其核心要義之一，就是對秩序的維護與構(gòu)筑。秩序，是一種社會綱常，帶有剛性，不像橡皮筋那樣可以任意短長?！熬汲几父缸幼印保瑑叭灰慌藕蓸寣崗椀氖勘?，警示著一代代的人，萬萬不可打破高低與大小的戒律。其中的“君君臣臣”，突出的是社會層面的尊卑有別，而“父父子子”，則強調(diào)的是生理意義上的長幼有序。就后者而言，誰年長，誰就在道德上占據(jù)優(yōu)勢。后到者，對于先來者，只許服從，不許質(zhì)疑，更不許違逆。否則面臨的，除了鄰里鄉(xiāng)親的輿論譴責，還有可能來自刑律的嚴厲懲戒。

尊老，無論放在何種環(huán)境里或放在何種語境下，皆為一種美德。無論是從社會秩序化的立場，還是從個體私人情感的角度，尊老，都是必須具有的一種態(tài)度和必須履行的一種責任。尊敬自己的長輩，那是在表達羔羊跪乳和烏鴉反哺的感恩;尊敬天下人的長輩，那是人性光亮的映現(xiàn)和生命教養(yǎng)的外化。當然，尊與敬的對象，遠不止于老年人，還應包含世間的所有老少男女——窮人、殘疾人等弱勢人群，都不能將其從被尊敬的對象中排除。

對那些遭遇非議的老年人，年輕人也要寬諒他們。他們表面上裝出一副誰也不敢惹的強勢模樣，但骨子里，卻也無比地脆弱。他們以狂妄的方式在書寫悲劇，源于他們對自己真實的生命形態(tài)的渾然不知。欲使人尊之，先要自尊;欲使人敬之，先要自敬;欲使人重之，先要自重;欲使人愛之，先要自愛……前輩是后輩的領路人，我希望所有操勞一生的老年人，都能將自己敦厚的背影留給后世，將自己仁德的豐碑留給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