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審美遺忘是審美活動中一個重要的心理機制,劉勰的《文心雕龍》中包含了豐富的審美遺忘思想?!疤撿o”理念中對創(chuàng)作心境的選擇性遺忘,以及自然理念中的反浮華尚質樸,都要求主體對現(xiàn)有僵化的審美經(jīng)驗進行審慎觀察并主動淘洗,為文學創(chuàng)作打開審美視野。
關鍵詞:《文心雕龍》 審美遺忘 虛靜 自然
一.審美遺忘的內涵
遺忘是審美過程中一種重要的心理機制。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批評地吸收了老莊哲學中的“虛靜說”,將中國古代哲學范疇中的“忘”引入美學范疇,使審美遺忘成為走進詩性世界,達到“虛靜”狀態(tài)的最佳法門。審美遺忘與生理遺忘有很大不同。生理上的遺忘是主體隨著時間的流逝記憶淡化的過程,是一種自然的、被動的反應,審美遺忘則歸屬于美學范疇。“遺忘,也就是遺忘了記憶所局限的審美視野的有限性?!盵1](16)是作用于創(chuàng)作主體或欣賞主體的一種自覺的審美行為,是為了實現(xiàn)理想的藝術目的而對自我意志或已有經(jīng)驗進行主動的審視與清洗。
朱立元先生在《美學大辭典》中認為審美遺忘是對“某些審美對象、審美經(jīng)驗的忘卻。是大腦皮層暫時神經(jīng)聯(lián)系被壓抑或消退在審美心理上的反應?!盵2]審美遺忘可以看作是在生理遺忘的基礎上,由主體所作出的能動的審美選擇。劉成紀在《莊子審美“遺忘”說試論》中將審美遺忘稱之為一種“自洗的努力”,他認為其精義在于“拋開皮囊俗念,由對一切經(jīng)驗的清洗,改造人的審美心理結構,達到自性的純潔化;由高蹈世俗、相忘于天下,讓自由的詩性心靈在詩性的肉身中自行呈現(xiàn)......”[3](15)強調了審美遺忘在潔凈精神,詩化心靈中的重要作用。周甲辰在《論虛靜說關于民族審美心理的認識與描述》中強調,審美遺忘要求主體排除非審美的干擾因素,調整心理定向,超越日常生活的審美活動。《文心雕龍》中的審美遺忘是一種善意的、積極的遺忘,它是對生理遺忘的深化和超越,主要的目的在于重新構建創(chuàng)作主體明凈的審美心態(tài),革弊俗物私欲與言志不一,拋卻浮華而交融自然萬物,進入澄明心境,獲得詩意人生。
二.虛靜:創(chuàng)作心境的選擇性遺忘
“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3](61),老子的“虛”與“靜”與佛家的“空”相類,主張人要收斂浮華,隔絕外在影響,才能在萬物并行的世界中,把握自然的規(guī)律,悟得“道”之精義?!疤撿o”是古代文論中提出的最重要的審美心理狀態(tài)之一,它既可以代表從日常心理向審美心理轉向的具體過程,又可以狀貌主體心無外物、凝神靜觀的終極審美心境。莊子的理論在老子的基礎上更進一步,直接提出了“坐忘”這個重要的心理機制,“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為坐忘”[4](95),即在追求道的過程中,要忘卻形體的存在,拋棄智慧的靈光,才能溶于天地萬物。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將“忘”這個哲學范疇引入文章創(chuàng)作的語境之中,有“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臟,澡雪精神?!盵5](320)之句,黃侃在《文心雕龍札記》中認為其意在強調“為文之術,首在治心?!盵6](81)“疏瀹”和“澡雪”的對象是創(chuàng)作者的精神世界,是根植于內心的世俗情欲。
劉勰與老莊在此處的觀點和而不同。老莊哲學立足人生觀,要求主體排除私欲,減少外界干擾的最終目的是培養(yǎng)能夠達到“道”之境界的修養(yǎng)和人格,是對儒家所要求的禮儀綱常、倫理道德的解禁;在強調“虛靜”“坐忘”的基礎上,一并否定了知識的積累和智慧的效用,老子主張“絕圣”、“棄智”,莊子在“墮肢體”的基礎上,還要求“黜聰明”,不僅要“離形”,更要“去知”。在方法論上崇尚不可知論,不可避免地走向神秘主義。“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繹辭”[6](320),劉勰則對作者的才思和知識儲備提出了要求,黃侃認為“此下四語,其事皆立于神思之先,故曰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盵5](81)在劉勰的文論思想中,老莊對求“道”的人格理想的建構,對文章寫作有巨大啟發(fā),但不同于老莊對外在世界的全盤棄絕,在作者創(chuàng)作心境的創(chuàng)設過程中,劉勰認為“為文者”要重視自我精神性情,審慎檢視外部世界與內在靈魂并對其做“選擇性”的審美遺忘,它真正體現(xiàn)了劉勰文論思想辯證和全面的特點。
創(chuàng)作心境上“選擇性”審美遺忘的內涵,重在有“所為”,也有所“不為”。雖然劉勰對作者才思和知識素養(yǎng)提出了要求,但他明確反對為文時殫精竭慮,刻意精工,認為會致使心靈紊亂,意氣凝滯。順應天性與“虛靜”狀態(tài)相輔相成,劉勰將“虛靜”思想引入文章創(chuàng)作,其目的在于減少外界俗務對作者心境的干擾,通過審美遺忘來消除僵化刻板的思維活動,從而讓本真天性在創(chuàng)作活動中起到主導作用。劉勰對于順應和違背天性的不同后果做出對比論述,強調為文時如果順意而為,則事理明白,情思通暢,若是逆之而為,過分鉆研思慮,會導致精神疲憊,氣力衰竭?!叭翡N鑠精膽,蹙迫和氣,秉篤以驅齡,灑翰以伐性,豈圣賢之素心,會文之直理哉!”[5](475)更進一步認為違背本心做文實是消耗壽命,損害性靈之舉。
“文思利鈍,至無定準,雖有上才,不能自操張弛之術,但心神澄態(tài),易于會理,精氣疲竭,難于用思,為文者欲令文思常贏,惟有弭耳安懷,優(yōu)游自適,虛心靜氣,則應物無煩,所謂明鏡不疲于屢照也。”[6](177)黃侃對此做出了精準闡釋,“虛靜”心態(tài)與“張弛之術”相輔相成,有賴創(chuàng)作主體在審慎外觀與內思的基礎上,有所思,有所棄,有所忘。不追求老莊至空之境而取其心境澄明,倡豐沛才智而反對強思自困。
三.自然:創(chuàng)作技巧上的反對浮華
“物色雖繁,而析辭尚簡”[5](524),從以《原道》為代表的本體論、到文體論、創(chuàng)作論、批評鑒賞論,文壇浮華之流弊在《文心雕龍》中得到了充分的闡釋,甚至形成系統(tǒng)的“尚簡”理念,逐步為文學塑造正確的創(chuàng)作尺度和范本?!吧泻啞崩砟畹奶岢鲇衅涮厥獾臍v史背景和現(xiàn)實針對性,《序志》篇中“去圣久遠,文體解散,辭人愛奇,言貴浮詭,飾羽尚畫,文繡鞶帨,離本彌甚,將遂訛濫。”[5](573)六朝時期文章重形式而輕內容,繁縟富麗,文風浮靡,文壇一味求新,不以舊有文章為藝術參照,劉勰認為這背離了文之根本?!吧泻啞崩砟钫莿③尼槍Υ烁∪A訛濫文風而提出,致力于糾正文壇不正之風,樹立文章創(chuàng)作之旨,它既要求革除文章繁復的外在形式,又規(guī)定了作家為文的真實性情,包含豐富的、對既有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審美遺忘思想,表現(xiàn)在創(chuàng)作論中即對浮靡文風和為文造情的明確反對。
首要之義,在于祛除浮糜矯飾而觀其自然之根本。劉勰的創(chuàng)作論立足于文道統(tǒng)一的理念之上,《原道》中認為“文”與天地并生,是萬物共通的屬性,并以宇宙色雜、萬物異形、日月交輝和山川綺麗來鋪陳描摹與天地并生的自然之文,“云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5](3),劉勰明確指出“文”源于“自然之道”,創(chuàng)作者必須以自然之心去熔鑄意象,摒棄僵化的自我,才能不耽于俗念,抒發(fā)好文情才思,自然之態(tài)遠勝妙手丹青,質樸之美比繁縟修飾更打動人心,從中可以看出劉勰在文學的本體論上堅持自然觀。劉勰對“自然”“簡約”的強調并不意味著對文采的摒棄,對文章內容與形式的探討是辯證的,他主張對物象進行選擇提煉,在反對浮華的基礎上,做到“簡而有文”、“文質兼?zhèn)洹薄?/p>
《情采》篇中,劉勰指出文章辭采不可或缺,但在鋪陳富麗辭采時要把握好尺度。辭采與作者性情之間存在著直接的聯(lián)系,真實的性情才能孕育出暢朗文章,自古以來,文質與性情在審美創(chuàng)作中就高度黏合,“文如其人”“知人論世”等理論都立足于此。宗白華在《美學散步》中說“這種微妙境界的實現(xiàn),端賴藝術家平素的精神涵養(yǎng)”[7](212)?!渡袼肌菲袑τ凇疤撿o”狀態(tài)的追尋之所以要求超越俗務私欲,克服“故有志深軒冕,而泛泳皋壤,心纏機務,而虛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5](370)的言志不一,展現(xiàn)真實情性,以澄明心境、玲瓏精神去感受萬物之旨?!吧泻啞崩砟顚ψ骷业膭?chuàng)作技巧提出了直接的要求,明確展示了劉勰反對創(chuàng)作技巧上的浮華之風,更要求作者沉淀浮華性情,這一理念蘊含著劉勰對創(chuàng)作者遺忘、拋卻、革除當時文壇的浮靡審美經(jīng)驗,減少外務干擾,以情著文的期待。
四.《文心雕龍》中審美遺忘的現(xiàn)代啟示
“遺忘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如果通過遺忘的層層遞進的修行,不能在混沌的盡頭期待著自由心靈的誕生,那么這種遺忘也就不具有審美性。”[1](19)品味劉勰在書中的為文之道,實際上也是在品味為人之道?!冻唐鳌菲袆③钠饰隽怂抉R相如、楊雄、馮衍、杜篤等人的人格缺陷,強調了文人墨客的藝術創(chuàng)作是品性修養(yǎng)的實踐外化,催熟了我國古代“性情論”的發(fā)展。審美遺忘是一種“自洗的努力”,它給了主體打破生命拘滯的可能,在金錢至上的資本邏輯大行其道的當下,面對層層累積的經(jīng)驗世界,對主體精神的淘洗意識,是對人類童真時代美好品質復歸的期待,緩解人與世界、他者、自我在情感上的冷漠疏離的異化狀態(tài),實現(xiàn)和諧、自由的開放心態(tài),啟發(fā)人們在物質社會中守住本心,在紛繁物欲中保持本性,培植自我高尚的德行,追求主體美好的品質,滌蕩心中的污濁,建構詩性的心靈空間。
21世紀的科技努力構建著萬物互聯(lián)的盛景,人與世界的聯(lián)系前所未有的緊密。在享受現(xiàn)代物質為生活帶來的顛覆性革新之外,人類也面臨著更濃厚的心靈迷霧。在資本邏輯左右文學生產的當下,無論是創(chuàng)作主體還是審美主體都被巨大的欲望所裹挾,“藝術的作用不再是傳統(tǒng)的審美,而是一種購物、囤積、消費的現(xiàn)代性體驗。”[8](248)劉勰文論中的審美遺忘的思想,對于“虛靜”狀態(tài)的追尋,對于自然天性的順應,啟示我們將關注視角內轉,重建主體性,皈依無經(jīng)驗的自然的懷抱,以無功利的審美心態(tài)在縱橫交錯的互聯(lián)狀態(tài)中為心靈騰出空隙,對人與世界的過密聯(lián)系做適當?shù)牟鸾猓瑢⒈恢渑c束縛的審美心境從重壓中復蘇出來,與世界萬物建立平等的對話關系,這樣才能在紛繁復雜的社會中保持澄明心境,對生活和自我做審美靜觀。
蘇格拉底說“認識你自己”,《文心雕龍》中的審美遺忘就是在審美創(chuàng)造中重新認識自我的過程,對自我經(jīng)驗進行沉淀和洗滌,認識到情欲紛雜而超脫,順應著自然天性而暢達,于矯飾文風中選擇質樸,修煉人格獲得高貴品性。自古以來,達到“虛靜”狀態(tài)進而對世界進行審美靜觀一直支持著文人們向善求美的追索之路,其中對經(jīng)驗生活的不斷革新與審視,也是未來社會走向日常生活審美化時所應堅守的。
參考文獻
[1]劉成紀.莊子審美“遺忘”說試論[J].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0.
[2]朱立元.美學大辭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4.
[3]莊周.莊子.方勇,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5.
[4]劉勰.文心雕龍.王志彬,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2.
[5]黃侃.文心雕龍札記[M].北京:中華書局,2014.
[6]劉小波.流行音樂消費的符號泛濫與現(xiàn)代性危機[J].文化研究,2018.
[7]朱良志.“虛靜”說[J].文藝研究,1988.
[8]李庚香.審美遺忘[J].東方藝術,2004.
(作者介紹:張瑜,湘潭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