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維諾指出:文學作為一種生存功能,有時候會“為了對生存之重作出反應而去尋找輕”。即以輕來表現(xiàn)“重”。而實質(zhì)上輕與重是一個相輔相成的概念。卡爾維諾在談“輕”時的開篇也曾聲明,他談論輕與重的對立,維護輕的價值,并不是認為重的美德不重要,不過是因為他對輕更有心得罷了。其實也正因為他意識到了輕與重的辯證關系,他才會說:“我們不能欣賞有一定重量的語言,我們也就無從欣賞語言之輕?!毕旅嬉柚@一思維,對李少君的幾首詩做一番細讀。相信這會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暮色》一詩,主題是“鄉(xiāng)愁”。然而自鄉(xiāng)愁誕生以來,文學家們所用以承載鄉(xiāng)愁的意象卻多是月光、流水,絲雨、煙波、炊煙、暮云等“輕”質(zhì)的元素?!赌荷芬辉娨彩侨绱?。先借“炊煙”點出思鄉(xiāng)主題,然后徑由“步履急切”“驚起飛鳥”進一步加劇這種思歸的心理。然而,故鄉(xiāng)“愈近,眼底愈是迷?!边@種感受正與唐人的“近鄉(xiāng)情更怯”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而最能點燃主題的無疑還是詩的結句。鄉(xiāng)愁,照應千里與迷茫;暮色,照應古老與晚鐘。千里和迷茫是空間上的意指,古老和暮色是時間上的意指。暮色是輕質(zhì)的,鄉(xiāng)愁是沉重的。詩人在詩中,其實就是借助空間里的“輕”來寫時間上的“重”。這即是一種輕與重的辯證。
《黃昏,一個胖子在海邊》寫人到中年的一種窘境。從輕與重辯證的角度看,詩歌存在三層意思。第一層是兩種現(xiàn)象上的表征:一個是人到中年,體形由瘦變胖;一個是人之渺小與大海之廣袤有一個無形中的對比。第二層是兩個修辭上的表征:一是以“心碎”之重來表現(xiàn)“喜悅”之輕,然后以漂浮著的“一瓣一瓣”的輕再返寫“心碎”之重;二是結尾兩行在修辭上表現(xiàn)出非凡的高度與深度。詩人故意烘托人之身軀的“巨大”,而突顯星球的“孤獨”與“顫抖”,以此襯托人的“重”與星球的“輕”,有意形成一種感官上的錯置。最后一個層次是將整首詩作為一個象征:詩人以一個胖子的不堪的人生狀態(tài)來隱喻人的中年。在詩中詩人已經(jīng)將“中年”隱喻化了,不妨就稱之為“中年的隱喻”。
《神降臨的小站》也是一首典型的以小喻大、以輕馭重的詩。從輕與重辯證的角度看,此詩有幾個要點可細致分析。第一,詩歌第一節(jié)有數(shù)個自然形成的對比:其一是“三五間小木屋”與“一兩點燈火”的對比;其二是人與螞蟻的對比;其三是把“無名小站”與“大草原”對寫;其四是把小如螞蟻的“我”以及“燈火”“小木屋”與“大草原”對寫。從物的形態(tài)方面看,這幾處對比都是“大”與“小”的對比,其實亦是“重”與“輕”的對比,它們構成了一個對比的序列。第二,詩歌第一節(jié)還有一種內(nèi)在對比,首先是把小如螞蟻的“我”與“凜冽的孤獨”對寫,其次是把“孤獨的凜冽”與“內(nèi)心的安寧”做對比。這是一種對內(nèi)心的安排,它關系到后面“背景”的次第放開,以及神性的“大北方”在最后的出現(xiàn)。第三,進入第二節(jié),進入“背后”與“再背后”,首先是“背后”之中“猛虎般嚴酷的初冬寒夜”與所有“再背后”之中或“清晰而空曠”,或“緩緩流淌”,或“一望無際的簡潔”,或“枯寂明凈”,或“靜靜閃爍”,或“藍絨絨的溫柔”的各種事物的對寫。然后,聯(lián)系第二節(jié)與第三節(jié),那么多繁復的事物之后,最后突然一下子陷入了“空曠”——“神居住的廣大的北方”。這種鏡頭式的轉(zhuǎn)換是震撼的。第四,聯(lián)系整首詩,從點兒般的燈火到小如螞蟻的我,到小木屋,到無名小站,到大草原,到蒼?;囊?,到低沉的星空與夜幕,到“神居住的廣大的北方”,這其中有一個巧妙的推理,從小到大,從輕到重,從滿到空,最后從自然到神性。從某種意義上說,“自然詩人”最終必然要完成從“自然”到“神性”的過渡?;蛘邚哪硞€角度說,藝術最后的終點必然是“神”, 是“上帝”?!渡窠蹬R的小站》已經(jīng)走到這樣一種探測的深處。其實,即使從詩人了解自然人生、反映自然人生的角度看,這首詩也達到了一定高度。
綜合以上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三首詩或有以小見大,或有以實搗虛,或有以人或自然走向精神的意圖,如《暮色》以“暮色”喻鄉(xiāng)愁;《黃昏,一個胖子來到海邊》以“胖子”的生存狀態(tài)喻“中年困境”;《神降臨的小站》以“小站”導出“神性”的“北方”,都是從“細小”或“實在”中知覺到“宏大”或“奧義”。雖然也有劉勰所說“稱名也小,取類也大”的表征,但在具體的詩歌演繹中,大與小、實與虛、人或自然與精神都是交融在一起的,它們更多的是以“輕”與“重”的辯證來達到一種表現(xiàn)的目的。
趙目珍,詩人,批評家。深圳職業(yè)技術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北京大學中文系訪問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