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花都托管了。
澆花的一周來一次。綠意持續(xù)著,亙久,卻一成不變。常青的木本植物或藤蘿,就像毫無進步的同事和缺乏起色的業(yè)務。
年前她參加了一個茶話會,桌上清一色布置了水仙。堆雕四角盆里,小顆小顆鵝卵石簇擁著根莖,錯落的白花與茸茸的芯蕊相襯。燈光掩映下,是卷軸里一群眉染鴉黃的宮人,在聚作一堆閑話,說些前朝的事。
時令的氣息,光景的滋味,她后來總是記起。連帶著想到小時候,被父親挽著,在滿目鸚羽繁華魚尾燦爛的花鳥市場里選取水仙花。沉沉的一株,蔥蘢地臥在懷抱里。出了門,彤云漫天,是要下雪了,內(nèi)外兼修的奇異的輝煌讓新歲來臨的儀式感更加隆重。
澆花的再來已是年后。是個“吧啦”“的呀”不離嘴的蘇南或上海人。
“水仙店里還有幾棵的,不過花要謝了,造型么也不大好……要應景,開春首選蘭花啊……科長你要的話我明天帶兩盆給你看看……”
2
GDP不高,交通也稍顯閉塞,很自私地,她對這個小城市最初的好感來自于官網(wǎng)上發(fā)布的錄用名單。那里面有她的名字。由此可證暗箱操作或地方保護主義并沒有大家說得那么恐怖。她收到那個濰坊女孩發(fā)來的短信——姐,恭喜你。
她們在面試考場外相識。女孩不懼零下寒潮,胸針、一步裙與尖頭高跟單鞋一應俱全。臨陣磨槍,女孩捧著書的手微微顫抖,看上去是緊張,而不是迫于天氣?!敖?,你怎么穿個棉襖就來了?!?/p>
她沒跟她解釋什么。事實上,她也沒發(fā)現(xiàn)有多少基層公職女性成天把身子捆得像粽子那樣有棱有角一絲不茍的。而她從前在案場穿夠了修身小西裝。要是那樣打扮,她懷疑自己會在離席前不由自主地問考官要電話號碼,并承諾正式開盤前絕對不會騷擾。
成績當場公布。濰坊女孩去衛(wèi)生間換完衣服出來哭得滿臉粉漬。她們互加微信。女孩的標簽列表里,她被分配在了“面試達人”那一組。那里面是她自濰坊南下,沿著海岸線一路考過來所遇到的各種高手。她給自己設(shè)定的最后一站是寧波。如果還是沒什么戲,就可能會回濰坊。
從朋友圈里的跡象看來,女孩既沒留在寧波,也沒回濰坊,而是去了上海,應該在一家超市里工作。“流浪夠了才會想家。我再晃蕩一陣子。謝謝你關(guān)心啊姐?!?/p>
這時她剛剛續(xù)租了房子,也剛剛轉(zhuǎn)正。小城市房租和菜價都比去年高了一些。轉(zhuǎn)正表也比入職表更詳細。
同入職保持一致,“婚姻狀況”那一欄她填上了“已婚”。
3
蘭花很瘦,本來她不打算要的。同事端著茶來串門,叫她留著:“天再暖和些個,放在外面露兩天,馬上就發(fā)旺了?!?/p>
“就是的呀,科長你這個花幾就配蘭花的呀。”
“我不是跟你說了,我不是科長,你不要喊我科長?!彼x正言辭地說?!疤饋砗啊笔巧缃恢械某R?guī)。她不確定以前有沒有特為跟澆花的聲明??峙抡f也說過,卻只是談笑著一句帶過。當著同事的面,不好意思很容易惡變成為憤怒。
“家里不稱,外頭不尊。”同事笑道。
澆花的剛走,同事就拿肩膀撞了她一下,嘴巴如蛾撞燈般朝樓上努了努:“不曉得多把家!有一年開運動會,辦公室去開口,意思一人一雙運動鞋。也不要耐克阿迪咯,就差不多的就行唻。就是不答應。買花倒從來不惜乎。我們也就這上頭能沾沾光了。早幾年都是買了死,死了撂,撂了買。后來看沒有哪一家不租花的了,才隨的大流?!?/p>
她去過那個花店。老板娘確實有姿色。女人所認為的不錯,在男人看來往往是不得了的了。她對老板娘不會有什么急轉(zhuǎn)直下的看法。和她無關(guān)。
4
小甄的車停在老位置。從單位的后巷向西,經(jīng)過一個小型菜場,左轉(zhuǎn),再走一兩百米,有一塊附屬于爛尾樓的空地。她打開車門,坐到了后廂——前一向她坐上副駕駛時,他已不像老早那樣心急如焚地吻她——其實更像是啃。
開到另一個區(qū)要二十分鐘左右的時間。途中陪伴他們的是這個城市蕭疏的夜景,李宗盛寫的二十年前甚至更久遠的情歌,還有彼此的新鮮事——養(yǎng)了一盆蘭花也算。目的地等待他們的是不足十二小時的房間。里面有一張圓床或一張水床。一張日式榻榻米也說不定。
頭回見面是有一年初秋。晚上,月頭昏白,像剛下滾水散開的蛋清。她朦朧看到一個很高很瘦的男孩子從路對過走來,頭嵌在聳著的肩膀里,雙手抄入口袋中,十分怕冷的樣子。天只是有些蕭瑟,離冷還遠,只是他穿得單薄。高瘦的人本來也顯得單薄。視覺上,她立馬也感到?jīng)鲆?。他們之間從來沒有誰向?qū)Ψ絾柶疬^“第一次是什么情形你還能想起來啊”這樣古老迂腐的問題。他真要問了,那么,她回答跟他上樓只為有一個空間可以取暖也不完全是虛偽的。盡管她一早就看出來,秋風中,他的頸肩在壓縮,別處卻在膨脹。后來,空調(diào)關(guān)了嫌悶,開了嫌干,尤其汗水在內(nèi)的各種體液次第分泌排出,機體水分驟減。小甄去燒了一壺水來代替加濕器。她說:“秋天了。”
“秋天,秋天什么都好,只是太干燥,就感覺什么都不好了。”過了一會兒,他發(fā)現(xiàn)她在笑,問她笑什么。
“沒什么,句式很像一首詩?!?/p>
“說來聽聽?!?/p>
“不說了。我睡了。你也早點睡吧。我鬧鐘定得早,會把你吵醒?!?/p>
“沒事?!?/p>
5
定期轉(zhuǎn)動花盆的方向使植物均勻接受光照,半月施肥,清晨少量澆水……按照科學的方法護理,蘭花依舊細瘦孱弱長勢堪虞。對澆花的而言,花只要不死就算工作合格,也就沒再向她獻什么良策。
父親倒是尤為擅長蒔花的一個人。她有一陣子沒打電話回去了,借這個事咨詢會很自然。但他們就是會百川歸海地把所有話題過渡到同一個結(jié)果上,弄到不歡而散。她看透了,不想再自找難堪。能退讓的地方,她也妥協(xié)過了。
同事曾經(jīng)問過她家里的事,老公是做什么的,孩子多大了,怎么從來沒看她在朋友圈曬娃。她不可能說是醫(yī)生律師這類職業(yè),畢竟省城的資源比地方上好,保不齊哪天就要托他找專家開刀或打官司。有個朋友的丈夫在海關(guān)做事,一家人每年都要婉拒幾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找上門的代購。她說搞通訊的,常年在國外,而且是瘠薄的非洲小國。孩子由爺爺奶奶帶,她每周回家一趟,剛到家那陣不要她,陪著睡一晚就好了。
又有一次,周日的早上,同事的電話把她吵醒了:“你猜我在哪呢……我到省人醫(yī)看一個朋友,現(xiàn)在在你家小區(qū)門口吶……”她只好說帶孩子到上海玩了。這事之后,人緣就不如以前,被說小氣,怕請客。補做東道,幾個酒量好的都不在,她又不大會喝,氣氛寡淡,更像是坐實了謝罪的心虛。這也沒什么,只是周末再撞見人就麻煩了。蹊蹺的次數(shù)一多,個個都有探案的心。于是不大出門,要出門就是和小甄。她當然知道他還有別人。其中被拿來做聊天背景的是他同學,比另一張化妝火候失控的網(wǎng)紅臉耐看。這倒叫她釋懷,沒耽誤他什么。
“你會跟她結(jié)婚嗎?!?/p>
“不會?!?/p>
“為什么?!?/p>
“問你自己?!?/p>
她的衷腸?還是他的?
哪天想離開他了,她會和他交心的。反過來也說得通。
6
夏天都過去了,她的蘭花也沒有開。葉子卻比之前多了些,和她入秋后的發(fā)量成反比。澆花的這天說話有些甕,并不像是哪一層的名貴花木死了影響了心情。又為著甕,原先的口音淡化了,一聲一句字正腔圓的。
“陌生的方言給人距離感,告訴對方,我們不是自己人,你不要對我好奇,我也什么都不會告訴你?!睕]等到邀請與許可,澆花的就落座了。她戴著一頂舊海棠紅的棒球帽。從發(fā)際線能看出來,頭發(fā)剪得很短。T恤上的汗跡彰顯著她的勞動量,以及臺風過境后死而不僵的秋老虎。“科長你不也是外地人在這上班的嗎?!?/p>
“你怎么知道?!?/p>
“我知道的多呢。造謠的是誰,我也知道。”
“什么?”
澆花的說,就在這幢樓里,有人說她的老板娘和某某人有個私生子,現(xiàn)在到了學齡,送去上海念書了?!澳懵牭竭^這種說法嗎?!?/p>
“沒有?!睂υ掗g,她已把原本虛掩的門關(guān)上了。
“那你信嗎?!?/p>
“我不知道?!?/p>
“什么叫不知道?!?/p>
“就是我對自己不了解的事不評價。它像硬幣拋出去,正反各有一半概率。”
“誰都可以信,你不該信?!?/p>
“什么道理?!?/p>
“你也是個單身女人……嗯,我的意思是你現(xiàn)在大部分時間也是一個人生活。再循規(guī)蹈矩也好,也很容易就成為閑人的眾矢之的。”
她可能沒有覺察到自己的腰背坐直了一些,像會上本來在玩手機卻被領(lǐng)導點名要求下一個發(fā)言?!耙灿腥苏f我?你說說看……要是特別荒唐你就別說了。”
“還好。說你和一個比你小很多的男孩子交往,他為了你一直不肯結(jié)婚。”
她原打算喝一口水思考一下如何應答,又放棄了,當機立斷奉還了原話:“那你信嗎。”這一切僅僅發(fā)生了兩三秒鐘之內(nèi)。
“反正她真的是無辜的?!敝富ǖ昀习迥铩?/p>
“你這么確定?”
澆花的起身。假如她的頭是一種樂器,那樣點,一定會發(fā)出很大的聲響。她從圍裙口袋里掏出小鏟子給蘭花松了松土:“天還是熱,酌情多澆一點水不礙事?!?/p>
拎上水桶,澆花的出門去了。
渺茫地,她聽見她笑盈盈地在過道里,回歸了原有的腔調(diào)同旁人打招呼:“我巴不得呢好伐?!?/p>
7
洗完澡,小甄原本梳上去的頭發(fā)都垂下來了。學生時代,他一定備受追捧,而女孩子們到這個年紀,在心智上甩下他一大截的也不在少數(shù)。讓他在少受傷害的前提下意識到被推開了不是件容易的事,正如明明更喜歡兒子的家長偏要在女兒面前裝作公平。
“我可能要回家了?!彼f。
他看了一下手機:“時間還早唉?!?/p>
她說是家,不是她租的那套屋子。
他說:“我也可以去啊。我又不上班,到哪都無所謂?!?/p>
她原本決定還是第二天上班給他編輯一段總結(jié)。但也不需要了。她的辦公室門口圍著幾個同事,里面?zhèn)鞒鰫瀽灥某橙侣?,像肉在鍋蓋下咕嚕咕嚕燉著。
自稱小甄母親的悍婦原本正模仿流星錘的用法掄著鏈條包抵御上來拉人的保安。她出現(xiàn)后,場子頓時靜了。簡直像有一束追光打到了她身上。
人都識趣地走了,耳朵卻都眾志成城地留下了。它們明察秋毫地提取出這位不速之客控訴中的核心部分,與大同小異的猜想逐一進行對照。有一些小細節(jié)卯不上沒關(guān)系的,說不定更夸張,就更刺激。
可戰(zhàn)場似乎沒有形成燎原之勢,來人士氣反是每況愈下,他們恨不能增援助威。
她最后一招殺手锏算是打得對方一落千丈:“而且,我是未婚。”
小甄母親揚起臉:“你胡扯!他們說你老公在非洲搞通訊的!什么情況啊?!?/p>
“我怎么知道是什么情況。誰跟你講的你問誰去?!彼鞔_表態(tài),今天的事她不會主動告訴小甄,他非得問她為什么要結(jié)束的話,她才會說是他破門而入的母親讓她下定決心。
秋后的太陽低了,日影在每一個櫥格里靜靜地移動。悄然中,是澆花的在敲門——是她——那一桶水被重重墩在門外,水還在桶里晃動。
“她們又在議論你了?!?/p>
她打著字,不作聲。
“蘭花現(xiàn)在每天都要澆哦?!睗不ǖ淖哌^去,飛快地說了句她完全聽不懂的南方話。
“什么?!?/p>
“我說——馬上要到菱角燥的氣候了,天時干得很?!?/p>
她忽然問:“你怎么想起來到這個地方工作的。”
澆花的說她是為了一個人來的。她的感情,甚至她這個人作為生命的存在都不被看好,只能離鄉(xiāng)背井?!八闶撬奖及伞!?/p>
“那你們現(xiàn)在還在一起嗎?!?/p>
“在啊。好著呢?!睗不ǖ挠謫査?,“你呢,一個人不覺得孤獨嗎。真要去過世俗生活,你比我們這些人容易得多啊?!?/p>
她這才恍然。澆花的微笑著,頭輕倩地顫動兩下,似乎毫不介意她的理解是不是事實。
多數(shù)人都這么想。不孤獨嗎,生病的時候誰照顧你呢,老了怎么辦?!吧喜∷馈痹谒麄冃哪恐幸馕吨吧本褪菫榻酉聛淼娜路盏模瑸樗鼈儠r刻準備著的。沒結(jié)婚就從速結(jié)婚,結(jié)了婚就苦苦撐著不要離,離了就朝孩子看看趕緊復或者別挑三揀四趕緊再娶再嫁??傊毶砜瓷先ナ潜饶侨逻€風聲鶴唳的——真要一個人去面對了,成了事實了,像養(yǎng)老院里嗷嗷待哺的鰥翁寡媼就算了,擔心的就是未來要走上這險惡的路——跟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一個道理。大家總是活得這么憂心忡忡。
說得最多的是父母。他們代表整個社會來討伐她。嫌她那些年在外面東一榔頭西一棒的,要她找一份體面而穩(wěn)定的工作,她讓步了。心鏡如雪明,她知道他們是借這樣一種工作的輿論氛圍更進一步地擠她。她可不覺得他們有底氣為她示范幸福。她七歲那年,母親洗碗,打碎了父親專用的八桃蝙蝠粉彩瓷碗。那是他托人從紹興弄來的器物。她還沒反應過來,父親就一個箭步上前撿起碎片朝母親身上捅過去。她剖腹產(chǎn)的刀口是豎的,后來上面多了一道橫的。她問父親,既然值錢精美,為什么不好好地收藏起來,倒拿來吃飯。父親說好東西,貴重的東西就是要拿來用,不然就沒意義。
她和母親一起去洗澡,母親呵斥她:“看什么呀看!”她只是想起基督,十字架,光芒萬丈的刑罰。母親又有母親的本事。她牢牢地掌握著財政大權(quán)。父親的一衫一褲都要經(jīng)她的手。家里來了客人,父親的腿這個蹺法代表“你快出去買包煙”,那個蹺法代表“打算留人吃午飯,趕緊準備食材”。母親愿意為他效勞,但他別想從中落一個錢。他有任何需要用錢的名目,都得乖乖地上她跟前申領(lǐng)。
互相踐踏著尊嚴,互相調(diào)教著過了大半生。她沒有怪他們的意思,這也算不上什么陰影。更多的是一種天性。像這世上有男就有女,有人忙著搞科研就有人忙著打麻將,和一個人在一起呆一輩子這種事,有人想就有人不想。
可笑的是,也有說她懶,圖省事,精,怕花錢的。就像團購拼單更劃算,兩人以上的生活明明更具性價比。況且她要花額外的錢。例如晚育或終生不育者更易罹患女性腫瘤,她計劃效仿西方的一些藝人及早切除乳腺和卵巢。要不是超齡,預約九價還得填上一筆錢。
8
不想借碎紙機,離職前一天黃昏,她點了個火盆在辦公室燒東西。有人看見大約以為她在銷毀贓證。不過就是一些筆記、會后留念合影、獲獎證書、寫著她名字的新聞剪報。屬于這個環(huán)境的東西,帶走都將失去意義成為累贅。也不留下來過的痕跡。
火燒著,看不見自己也覺得紅光滿面。燒完了,手機屏幕還停留在剛才讀到的那一幀。是小甄發(fā)來的。
秋天,秋天什么也沒留下
只留下一個暖暖
只留下一個暖暖
一切便都留下了
環(huán)顧整個房間,她尋找著最后的蛛絲馬跡。只有那盆蘭花了,是她添置并侍養(yǎng)的。她想到了悠遠的古人回憶錄里有過的橋段,隨手就按下熱水壺的開關(guān)。水開了反而沒了生息,她端起水壺,朝花走去。幾乎就要澆上去了,夕陽淺金色的余暉里,她一下子發(fā)現(xiàn)了那密密的葉子里冒出了一根小小的淺綠色的花枝,墜在上面的花苞被鍍了光,一時宛若透明。拍照識別的結(jié)果是秋蘭。好早之前,她陪堂姐去醫(yī)院,彈指可破的胎兒在漆黑的底子上也是這樣,熒熒的,剔透的。醫(yī)生也勸她,很健康,留著吧。
倒掉盆里冷了的灰,抱上花,她一腳踏進了外面那個塵煙四起的黃昏。
【作者簡介】張秋寒,1991年生于江蘇。作品散見于《長江文藝》《文學界》《文藝報》等刊物。出版有《鉛華》《仲夏發(fā)廊》《長此以忘》等長篇小說與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