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爾倫·豪斯霍夫爾[奧地利]

瑪爾倫·豪斯霍夫爾（1920-1970）從一九四六年開始在報紙和雜志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代表作為現(xiàn)代女性經(jīng)典、長篇小說《墻》。她于一九六八年憑借小說集《可怕的忠實》獲得奧地利國家文學(xué)獎金后，很快就被讀者遺忘，一些讀者認(rèn)為她那些記敘日常生活片段的作品無非是家庭主婦撰寫的通俗文學(xué)。但上個世紀(jì)的八十年代，隨著女權(quán)運動的興起，豪斯霍夫爾的作品重新進(jìn)入公眾視野，且逐漸獲得了這些作品應(yīng)有的肯定。

豪斯霍夫爾的作品大多誕生于奧地利戰(zhàn)后重建和歐洲學(xué)生運動興起之間，卻超越了這個時代。以她最著名的長篇小說《墻》為例，小說以一個四十歲女人的視角觀察一道突然出現(xiàn)的透明圍墻，她推測這道墻把世界分為兩部分，墻外的人類和動物都在墻出現(xiàn)的瞬間死去了，主角因為恰好身處于一個山林獵區(qū)中而幸免，于是這個女人獲得了新生。她拋棄了對文明世界的留戀和期待，靠原始的耕種、采摘和狩獵為生，和狗、貓、牛等動物一起孤獨地度過了兩年半的時光。故事的最后，女人為了保護自己的動物們，開槍打死了兩年半以來見到的第一個人——一個瘋狂的男人。豪斯霍夫爾的作品悲觀主義的消極基調(diào)與它們誕生的時代格格不入，卻恰好可以在當(dāng)今這個一邊在信息化道路上狂奔、一邊反思現(xiàn)代性種種弊端的時代找到共鳴。

偶遇未知

快到半夜時，她受夠客人們了。又到了需要想方設(shè)法提醒人們動身離開的時候了。但如果還不許你表現(xiàn)得太明顯，那可根本不是一件容易事，這些人都鑄在扶手椅和長沙發(fā)上了，簡直就像是沒有力氣再好好坐著了。他們模樣很是惡心——正是那些煙酒過量、早就該上床睡覺去的中年人的樣子。她向來認(rèn)為，每場社交聚會都必須過兩小時就解散。因為大多數(shù)人只在這么長時間里有能力——假如他們確實有這個能力——進(jìn)行還算比較積極有益的對話。之后酒精會讓他們變得遲鈍，甚或愚蠢好斗。

她自己只喝了一杯加了很多蘇打水的威士忌。她對各種迷醉狀態(tài)厭惡至極，光是看到喝醉的人都快受不了了。

她看著一排又一排的賓客，問自己，他們?yōu)楹我欢ㄒ獎傄蛔戮烷_始往自己肚子里灌酒。他們清醒時候的樣子就夠令人不喜了，如今更是看他們一眼都要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個哆嗦。

她有點兒不好意思，突然想起來她丈夫有次說過，她的目光很是無情。這話他肯定是說對了。她盡力控制住自己，認(rèn)真地努力尋找賓客們身上可愛之處，但還就是找不到。他們現(xiàn)在是，以后也會一直是群相當(dāng)?shù)土拥娜?，如果不是因為有錢或者有什么其他的重要之處，誰都不會邀請他們做客。她就是不能適應(yīng)這些。她知道，丈夫看不起這些人，只是利用他們達(dá)到自己目的，這在她看來是不應(yīng)該的。當(dāng)然了，很多東西都不是它們應(yīng)該的那樣，而對此我們什么都做不到，只不過，我們絕不可甚至于覺得這樣就是好的、正確的。

現(xiàn)在，男人們不想當(dāng)聽眾了，肆無忌憚地打開話匣子，就最近那場貪腐丑聞爭論起來。在這種噪音中聊別的東西是不可能的，于是女士們明顯地表露出自己感覺無聊至極。她看到她的丈夫一次次地試圖稍微主持下這場對話，隨便向某位女士提個問題，這是一場沒有任何結(jié)果的冒險，因為他的聲音是不可能蓋過那突如其來的咆哮聲的。

這時男人們已經(jīng)完全亂成一盤散沙了，他們爭論，拿著杯子和香煙揮來揮去，那副模樣就像是下一刻就要翻倒在地毯上，互相撕咬，終于要把金錢和種種頭銜下面的真實面目展露出來。

突然間，她感覺有點兒好笑；只是對丈夫的同情讓她不至于高聲笑出來。透過煙幕，她看著他的面孔，知道他有多愿意把這幫人全都從樓梯上扔下去，只是不能放手去干。而她偶爾覺得，不能讓他放手去干，實在是不公道的，于是憤世嫉俗起來。這到底是個什么世道啊，一個男人為了維護自尊心，連自己不干不行的事都干不了了。

數(shù)年來，她對他曾經(jīng)的愛意漸漸轉(zhuǎn)變?yōu)橥?，可就連這同情都儼然即將轉(zhuǎn)變成某種別的東西了。這讓她十分恐懼，但還是束手無策。

她看了看鐘。屋子里煙霧繚繞，她都快看不見表盤了。她站起來，把窗戶打開了一掌寬，然后朝丈夫安慰性地笑了笑，說到底，她可能怎么也得對他這樣笑笑。接著她往門那邊去走。她必須去煮咖啡，或許這樣一來客人們就總算會想到要回家了。當(dāng)然也可能適得其反——這些人這里簡直什么都有可能發(fā)生。他們突然不再爭論了，變得無精打采，而無精打采也同樣危險。他們可能馬上就要睡著了。那個胖律師已經(jīng)在打瞌睡了。他的腦袋低垂在胸前。如果他知道自己睡著時是什么尊容——她想到——以后再想進(jìn)入這種狀態(tài)前定會關(guān)起門來。不是說他清醒的時候要好看得多，但如果看不到他眼睛里那點兒狡猾的精光，他就委實是塊惡心的肉了。

她又回望了丈夫一眼，他好像正在跟女士們進(jìn)行一場相當(dāng)絕望的交談——他的臉疲憊得發(fā)灰——然后她溜出屋子，這屋子里除了他之外，誰都不會注意到她不在了。

她在浴室里看著鏡子，斷定自己并沒比她的客人們好看多少。夜晚已經(jīng)不是她最好的時光了。事實上夜晚從不是她最好的時光，而且從一年前開始，她的臉變了。那柔嫩的緊致逐漸流失了，就仿佛肉在從骨頭上脫離開來，往下面沉去。這些在早上或者深夜最為明顯。不只是面頰，嘴角和眼瞼也都沉下去了，讓她的目光增添了一絲朦朧，表情中多了一種憂郁。

她憤怒地朝著鏡子露出笑容。兜那么多圈子干什么？她看上去就是衰老疲憊了。而這事實上根本就沒那么重要，這種可惡的變化為何讓她這樣焦慮，她無法理解。

她用口紅擦了擦嘴唇——嘴一向是她臉上最好看的部位——然后突然忘記了自己原本打算干什么，于是一時間呆呆站著，一手拿著粉盒，一手拿著棉墊，頭腦空空地朝鏡子盯著看。隨后她用都沒用就把粉盒合上，發(fā)現(xiàn)自己又身處于自己的臥室里了。她想不起來自己來這兒想干什么——可能是想拿塊手絹吧——然而她想不起來了。

她疲憊得無法決定坐還是不坐，于是一直站在屋子中央。窗子大開著，公園大門前的街燈昏暗的光落在屋子里——昏黃的光芒，都快被霧氣撲滅了。她喜愛霧，霧讓公園成了一個神秘的地方。這樣她就可以忘記自己是生活在一座大城市里。起霧的夜里，就連街上的噪音仿佛都緩和了，有軌電車環(huán)行的聲音聽上去就像叢林里一頭大型動物壓抑的叫喊聲。

她知道：實際上公園是很小的，但里面都是高大的古老樹木。像今天這樣的夜里只能看到高大的山毛櫸樹的剪影，于是人們可能會認(rèn)為，這公園無窮無盡地擴張下去。有時候她會夢到這公園——夢中的它巨大無比，里面全是一塊塊柔軟的草地，草地上是零零散散的幾叢老樹。公園里什么都是圓的，樹木的繁茂枝葉構(gòu)成巨大的圓球，草地丘陵般起伏，水藍(lán)色天空上的云朵聚成白色的球。而公園正中有一棵大垂柳，倒映在圓圓的池塘里。這一切之上壓抑著一份無聲無息的期待。她很想知道公園在等候什么，但每次都過早地醒過來了。

她朝窗戶外面霧氣繚繞的燈光看時，不由得想起這個夢來。比起夢中公園，霧中真正的公園別有一種吸引力。踏進(jìn)它的人會迷失，再也不會回來，所以在霧天她情愿圍著園墻繞個遠(yuǎn)。天光明媚的時候它又成了一個十分普通而且挺小的公園，跟很多別的公園一樣。那里面有修剪得很差勁的草地和稍有損壞的石子路，老人和推著兒童車的母親在這石子路上散步。

就算現(xiàn)在——午夜時分——也能聽到遠(yuǎn)處街上的嘈雜聲，聽上去仿佛是霧中拍打公園圍墻的一方海水洶涌的濤聲。

丈夫不知道她花了異常多的時間思考這座可笑的公園的事，也不知道這座公園愈發(fā)讓她的想象力流連其中。他要是知道，肯定會好脾氣地報以一笑，暗自覺得她有點兒異想天開。但她也從沒覺得需要把這些講給他聽；壓根就有很多東西是她從沒給他講過的，而且她相信，他也有一樣的想法。

現(xiàn)在客廳那邊已經(jīng)什么都聽不到了，男人們可能全都睡著了吧，只有她丈夫仍然糾結(jié)于那道沒法解決的難題，想當(dāng)個有魅力的東道主，讓那幫不成體統(tǒng)的娘們高興起來。她為他感到難過，但一想到自己心中也有一部分希望他處處碰壁、受人輕視，希望賓客們根本就不走了，她就又生起氣來。這時她想起來，自己也受到了波及，而且她本來是想煮咖啡的。然而她一動不動地待在窗前，感受著濕氣滲入肺里，溫和又涼爽。

房子很老很大，保養(yǎng)得很不好，幾可稱得上年久失修，當(dāng)時他們不得不為這住所花了一大筆錢，這樣才能讓它可以住人。盡管如此，她仍然非常慶幸他們在一座有各種舒適的現(xiàn)代化設(shè)備的房里度過了一些充滿痛苦的年頭，常年忍受暖氣管和水管的噪音、吵鬧的孩子們、嘎嘎作響的門、狂吠不停的狗和收音機的嘈雜聲后，找到了這座老房子。她的丈夫?qū)υ胍舨凰忝舾?，曾?jīng)抱怨過一陣子，但如今也看出來了，這座房子是座平和的小島。

突然間，她很想穿上大衣到公園里去，但這誘惑緊跟著就驟變?yōu)榭謶郑缓笏浧饋?，自己的夢也每次都以恐懼告終，真是奇怪，她怎么會把這個忘了。她后退了一步，從窗前離開，幾乎下定決心，還是去廚房里給那幫討厭的人煮咖啡吧。她一點兒時間感都沒有了，但站在這里的時間肯定沒超過十分鐘。

這一刻有輛汽車駛過，同時，兩只手蓋到她的眼睛上。她有些驚訝，但也沒真的被嚇到?？隙ㄊ瞧嚨脑胍糇屗龥]聽到腳步聲。

剛一觸到，她就自動地閉上了眼睛。她眼瞼上陌生的手指溫柔又小心地觸摸著拱起的眼球。雖然這個侵入者讓她感受到的無非是手指尖，她還是知道這是一個男人，比她高一些。她聞到淡淡的香煙味，但經(jīng)過了這一個晚上后，煙味也同樣可能是從她的衣服上傳來的。

她想，自己還是得做些反應(yīng)——大笑或者驚叫轉(zhuǎn)身——但她已經(jīng)等太久了，現(xiàn)在再反應(yīng)會顯得笨拙。于是她就一直站著，一動不動。她這樣站著，逐漸很疲憊了——不如說：她這才注意到自己有多疲憊。不止是這一夜的疲憊，而是長年累月的，是這份疲憊讓她的嘴角還有她臉頰上的肉下沉。

陌生的手指尖輕輕地壓在她的眼珠上，她在合著的眼皮后面看到白色的圖形，有圓圈、方塊和螺線。陌生的手指對她的眼睛做的事似乎有某種意義，只是她不知道是什么意義，這動作讓她想起醫(yī)生的檢查，同時也讓她想起種種撫愛。最好還是直接聽之任之。

這時那些圖形逐漸顯出了路燈的形狀，恰在輕壓變成疼痛、黃色的光變成灼燒的烈日前，手指離開了。它們連她的鬢角都沒蹭到?？隙ㄊ堑靥喊阉新曧懚纪虥]了——抑或根本就沒有腳步聲？

她輕聲咳嗽一下，好判定自己的耳朵是否沒問題，自然，她聽得跟過去任何時候一樣清楚。既然不想猜測自己患上了感官障礙癥，她就琢磨起身后那個男人會是誰。她相信在場者中有兩個人在微醺的情況下會擅自開這種沒品位的玩笑。但她臥室里那個人并沒有微醺，而且根本沒開玩笑。力量、憤怒、痛苦和熱望——這些詞語經(jīng)過她的頭腦，而她看出來，這些詞跟哪個賓客都不搭調(diào)。

她反感地?fù)u搖頭，終于進(jìn)廚房煮咖啡去了。煮咖啡可能花了15分鐘。她把東西全放在一個托盤上，想把它們拿進(jìn)屋去，這時意識到自己根本就什么聲音都沒聽到。雖說廚房在走廊的另一端，但她至少也得聽到些低語聲啊。他們真的全都睡著了嗎？真是不可思議！

她把托盤放在廚房的桌子上，摘下圍裙，跑進(jìn)客廳。賓客們沒在睡覺——他們根本就不在！客廳里一團混亂，毫無秩序可言，兩個杯子倒在桌子上，周圍漫出大片的紅色酒污。

不可理喻。他們都沒跟女主人道個別就走了，這一點兒都不像這些人會做的事。為了找些事做，她用力打開所有窗戶，讓穿堂風(fēng)進(jìn)來。然而一點兒風(fēng)都沒有，只有霧慢慢地滲進(jìn)屋子，跟大團煙云混在一起。可能要過很長時間，這里的空氣才能重新讓人呼吸。

然后她聽到走廊里傳來腳步聲，緊接著她丈夫就站在門口了。她無法看清白色的煙霧后面他的面孔，但那張臉上有什么東西跟以往不一樣了。他氣喘吁吁的，看上去毫無醉意，他說道：

“你都不會相信，我把他們?nèi)既映鋈チ恕Ｋ麄兒喼碧^分了?！?/p>

說著他笑了。她不記得自己曾聽過他這樣大笑。

她穿過煙霧向他游去，雙臂環(huán)上他的脖子。他的臉和上衣都是潮濕的，他的氣息像濕漉漉的樹葉。即便他看上去很像她丈夫，仍然是一個陌生人，是從霧氣沼沼的大公園里過來接她的。她也笑起來，跟他的笑聲混在一起，他們依偎在一起，一動不動地站在團團煙霧中。

父親遠(yuǎn)行

保羅·海德教授六十五歲后，他的親人們發(fā)現(xiàn)他變了。他的精力似乎削弱了，也不再以過去的那種興致對待自己的科學(xué)事業(yè)。

這種變化起先幾乎讓人注意不到，后來越發(fā)顯著。他的身體狀態(tài)也明顯衰退了。教授一根頭發(fā)都沒有了，雙肩也往前沉。他可能還試圖把這些老之將至的跡象再掩飾幾年，而這些努力常常讓他顯得不開心又拘束，恰好把旁人的注意力真的吸引到他身上。

后來，他會忘記回答他太太的問題，讓她感到不快了。她對他說話時，他幾乎不抬起眼睛，要么就怒氣沖沖地看著她，擺出拒人千里的手勢。這種時候，他會讓她滿腦子都是對那個很有天賦卻沒有教養(yǎng)的鄉(xiāng)下青年的回憶，那正是她剛認(rèn)識他時他的樣子。而她并不愿意被人勾起那些回憶。

她認(rèn)為自己婚姻幸福，一直生活在這個信念中。教授作為她父親最喜歡的學(xué)生，不負(fù)別人對他才智的前途報以的全部期待，最后還超越了自己的老師。他是他這個學(xué)科中的一位名人，而且過去向來相貌堂堂，而她把他視作自己的所有之物，就像房子或者地產(chǎn)這樣的所有物，是可以拿來讓自己在他人面前出風(fēng)頭的。

而如今命運想要縮減她這種快樂，在她看來實在粗暴不妥。

她希望以他的丈夫為驕傲，見他似乎精力衰退，而自己有時不得不在他同事的表情中讀出一絲同情，感覺羞愧難當(dāng)。

有一次，她試圖跟她的女兒蘇珊娜談?wù)勥@些，但那姑娘有意地把她那些暗示回避開了。

蘇珊娜并非沒有注意到父親的變化，但由于她希望，除了她之外誰都沒注意到那種變化，就把日漸增長的憂慮關(guān)在心里，緘默不語。

曾有一些時日，她相信自己跟父親非常親密，就像孩提時分一樣。他們兩人間一段沒有意義的對話有時會突然中斷，沉默了幾分鐘后慢慢地進(jìn)行下去，那幾分鐘的沉默在姑娘看來是種安靜的幸福。

但她從沒想過自己會想或說出她愛自己的父親，只是心中一直隱隱地意識到他們是休戚相關(guān)的，這種意識讓她幸福，給予她一份讓她的朋友們羨慕不已的平靜和自信。

現(xiàn)在教授也在離她而去，似乎踏上了那些無法讓她隨行的道路，她為此而痛苦。

她預(yù)感到，他雖然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但已經(jīng)前去尋找他那原初的自我了。他曾經(jīng)把自我留在身后，跟它漸行漸遠(yuǎn)，很長一段時間里把它徹底忘掉了。她也明白，在那令人難以想象的遙遠(yuǎn)世界里沒有她的位置。

她明白了這些之后，決心庇護自己的父親。

現(xiàn)在她成了那個阻擋好奇來客的人，不讓他們用那些對他來說早變得不再重要的問題來煩他。誰也不該在他那場艱苦的游歷中煩擾他，把他喚回一個對于他來說不怎么現(xiàn)實的世界中。

蘇珊娜翻閱早晨的郵報，而隔著幾個房間，父親坐在自己的大書桌前，直勾勾地盯著前方。盡管七月的熱浪籠罩著城市，他還是感覺冷，在過去這段時間里，他常常想到，如果自己可以把所有思緒都集中起來想著一件事，就可以找到抵御寒冷的手段。但他從來都無法把思緒都集中起來，有種本來可以解救他的藥，但他肯定是一點兒也不記得那是什么了。他腦子里什么都不剩了，只記得有這種藥，而且自己很久以前用過它，

找不到這種藥讓他大為苦惱。自然，他的理智足以可以告訴自己，為這些模糊的感覺傷腦筋是有失自己的體面的。他一生都力爭冷靜清醒，一直把種種情感置于自己警醒的精神控制之下?？善撬谀昀现畷r不得不遇到這種毛病，這不是很諷刺嗎。

他站起來，靠在窗臺上，背對著太陽。熱浪鉆進(jìn)有光呢上衣，灼燒在他的皮膚上，而此時他仍然感覺冷。他身體里深藏的那塊寒冰是無論爐火的溫暖還是太陽的灼熱都無法融化的。

人變老的時候就是這樣吧，教授想到，他感覺害怕。

這時有人敲門。教授知道那是他的女兒，但他稍微費了點兒力氣才喊出她的名字。

接著她就站在他面前了，高個，苗條，一頭金發(fā)。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突然間感覺她那頭冷漠的金發(fā)是種缺陷或者錯誤，同時也氣自己這么不公正。她還真就是他的女兒，她臉上的每個線條都跟他的一樣，那她能有什么不對？她就跟我一模一樣，他想。但每次想到這個事實時都會產(chǎn)生的滿足感并沒有如期而至。

他去握她的手，這手摸上去是冰冷的，他又把它放開了。一時間，他感覺有沖動向她要治自己病痛的療藥，但在那具光潔白皙的身體之中，她可能自己也凍僵了。

他遲疑地用手劃過她的頭發(fā)，說：我要去遠(yuǎn)行，蘇珊娜。在她眼中看到微弱的希望之光后，他很快地加上一句：但我不能帶著你去，我也很快就回來了。

姑娘的胳膊沉了下去。

“很對，爸爸，你隨意吧。”

門在她身后關(guān)上后，教授感覺輕松了。他說過了自己要去遠(yuǎn)行，所以現(xiàn)在就必須得去了。他決定的事還從來沒撤回來過呢。

他在臥室里換好衣服，在柜子里找到一件穿破了的舊羅登縮絨厚呢子大衣，這是他過去登山郊游時穿過的。盡管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還是覺得這件不甚體面的大衣就是干這件事的合適衣服。

他也沒有開車，而是去乘火車。路上有次他想起來，自己忘記了跟太太道別，但這個念頭轉(zhuǎn)瞬即逝。

他穿過公園，公園的鴿子正沐浴在塵土里，這時一份微微的悸動將他攫住。

他用手去拂額頭，仿佛那里還有一綹不聽話的頭發(fā)要往后面捋似的，隨后困惑地感受著手底下光禿禿的太陽穴。

年紀(jì)很輕的時候，偶爾他夜里會做夢，后來他睡覺就不再做夢了。

他突然清晰地記起自己少年時做過的夢來，他正穿過一座經(jīng)歷了不可思議變化的城市，就仿佛踏在那些夢里。他在車站買了一張三等座的車票，前往那座彈丸小站，因為站名的巨大字母突然出現(xiàn)在他眼前。

他往滿是蒼蠅污漬的車廂窗戶往外望，看著在被啃了一半的草場上吃草的牛和馬時，心中的悸動驀地增長為一份撩人的渴望。

他感到自己身體里的冰塊在動，不由得咽了幾下口水。

他自然知道自己此行是屈從于一種幼稚的沖動。從十二歲之后他就沒再見過自己的老家。那房子早就歸陌生人所屬了。

下火車后，車站的小房子、樹木乃至群山似乎都比他記憶中的那一切要小得多。但剛過了幾分鐘他就適應(yīng)了，此處跟那已被遺忘的舊時山水不再有何不同，那處山水一直沉睡在他心中，為的就是驀然醒來，把他引到自己這里來，回來看這茵茵綠草、蔥蔥樹木和潺潺溪流。

他認(rèn)出了路邊的每一座農(nóng)莊，還記起了所有跟他一起上過學(xué)的孩子的名字。

他們該變成什么樣了呢？

當(dāng)時他們?nèi)己芟瘢透值芙忝靡粯?，全都被曬得黑黑的，頭發(fā)亂七八糟，手和腳從來不是干凈的。如今他們可能頭發(fā)都白了吧，或者跟他一樣禿了，但他們的手肯定又腫又硬，跟牛角一樣。

他感覺自己旅行的目的地近了，把自己白皙干癟的手藏到大衣兜里。

轉(zhuǎn)過彎后，看到老家的房子出現(xiàn)，他放慢了步子。

他憂郁地走近那棟房子。老屋幾乎沒變。擴建了一座新的谷倉，屋頂上鋪了層木瓦，這木瓦也舊得發(fā)灰了。他那時候這屋頂上鋪的是稻草，稻草上是大塊大塊的棕綠色青苔。

他害怕有人跟他搭話，所以繞了個彎，從后面走近老屋。

屋后郁郁蔥蔥的果樹之間，深綠色的草地鮮美多汁。一頭綿羊咩咩地哀叫，繞著木樁轉(zhuǎn)圈子，它被拴在那上面。

小菜園好像有點兒荒蕪了。但籬笆周圍的花還是跟五十多年以前一樣。這個季節(jié)開的是巨大的紅色和藍(lán)色大麗花，色彩艷麗，旁邊是一叢叢的鳶尾和芍藥，還有荷包牡丹明亮的綠色枝葉。

砍倒的莢蒾樹上長出了一根細(xì)細(xì)的小樹干。

教授低頭看著熱烈綻放的大麗花時，胸中有什么東西很痛。他知道自己錯過了某些東西，那是他永遠(yuǎn)無法彌補的。

他勉力離開花園，不再看著這副景象，走到房子前面。他在那里的凳子上坐下，沐浴在日光種。一只白貓用自己的圓腦袋蹭他的手，瞇著眼睛盯著陽光。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它沙沙作響的毛。

后來，農(nóng)夫走到院子里，請這位穿著襤褸大衣的老人進(jìn)屋。到了屋子里，教授在爐邊長凳上坐下，農(nóng)夫給他拿來面包和果子酒。他慢慢地嚼著褐色的面包皮，小口喝了蘋果酒。

突然間，他的所有感官全都記起來了，記憶清晰得灼人。面包的味道，廚房傳來的溫暖發(fā)酸的氣味，窗玻璃邊上蒼蠅單調(diào)的嗡鳴聲，這一切都排山倒海般向他襲來。根本沒必要睜開眼睛。他看到掛著十字架的屋角里自己父親瘦削的身影，他那群兄弟姐妹圍坐在桌邊，還有雇農(nóng)和幾個女傭。只有一個位置是空的，那是他母親的位置，他幼時就失去了她。

他只是模糊地記得她身形粗壯，一頭褐發(fā)。孩提時分的他感覺她豐滿的胳膊和充滿母性的寬大身形很有脅迫感。她是來自一方土地的幽暗力量，而他并不屬于這方土地，過去僅僅在最為困窘的時刻，他才會抽泣著撲到她懷里，把小臉壓到她身上。

但他背離了她，跟自己的父親一樣長著金發(fā)，冷漠又瘦削。她現(xiàn)在是否上路來召他趕緊回去了？

教授感到毛骨悚然。

他站起身來，感謝主人家的便餐，往路上去了。農(nóng)夫驚異地看著他的背影，因為老人像喝醉酒的人一樣搖搖晃晃。他琢磨著是否應(yīng)該把他叫回來，但又是懶得叫，又沒有興致叫，還是作罷了，轉(zhuǎn)過身去。

教授沿著一片片田地朝著車站漫步走去，都沒有回頭看一眼。

陽光刺得人生疼，烏云堆積在森林之上。有那么幾次，教授努力想把步子邁得開些，但他的膝蓋異常疲軟。他已經(jīng)很久不喝蘋果酒了。

終于，他走到森林這邊，站定腳步。過去這林地有一部分歸屬于他老家的農(nóng)場，被用來當(dāng)牲畜的牧場?，F(xiàn)在他又在樹干之間看到牛滿是光亮的白色身體，于是有些笨拙地爬過籬笆。

看到這些動物，他心中充滿驕傲和滿足感。看護牲畜曾是他的任務(wù)。為此這樹下某個地方曾有過一座樹皮小屋，下雨天他會鉆進(jìn)這個棲身之所。

突然間，他覺得很有必要找到那個地方。他在那群正在反芻的牛之間四處亂走了一會兒，終于找到了那個位置。那兒現(xiàn)在又立著一座樹皮小屋，跟他那間小屋別無二樣。

教授在一棵被砍倒的樹上坐下，端詳著那群牛。兩頭半大的牛犢正在打架，故意用腦袋撞對方。他幾乎要動手把它們兩個分開了，可突然想起來，這已經(jīng)不歸他管了。接著打起雷來，第一陣雨點也落了下來。教授躲進(jìn)樹皮小屋。這小屋上涂了一層青苔，顯然曾有孩子們在里面玩耍。雨下得更猛烈了，劈里啪啦地落在小屋的屋頂上。牛已經(jīng)躲到樹下去了，緊貼到樹干邊上。雨水從它們的側(cè)肋和低垂著的大腦袋上潺潺流下。

冰冷和潮濕讓教授打起哆嗦來；他把下巴抵在折起的膝蓋上，等待著。突然有一陣風(fēng)從他頭上吹過，把半個樹皮頂篷都扯走了。

濕淋淋的松針如雨般拍打在他的臉上。水從天上傾瀉而下。老人完全縮成一團，把臉壓到一塊干燥的青苔上。他身上凍僵了，簌簌發(fā)抖，心中卻有一團柔和的溫?zé)釓浬㈤_來。

他的嘴埋進(jìn)苔蘚后，眼前一片黑暗。他感覺自己被庇護起來了，被拯救了。濕潤的森林土地上涌出的氣味正是他母親的氣味，那是溫暖的烤爐、藥草和奶的氣味。

雷雨慢慢過去后，教授站起來，往車站走去。

之后，他對太太的迎接和責(zé)怪安靜地聽之任之，像一個盟友一般朝女兒微微一笑。但接著他就得趕緊上床去，因為他的牙齒交戰(zhàn)，咯咯作響。

接下來的幾天里，蘇珊娜很少離開病房。她沒有抱守希望。教授毫不抵抗地把自己交給病魔。既然他如此明顯地希望離他們所有人而去，別人也沒法把他攔住。

她能做的只有設(shè)法讓他得到安寧。她靜靜地坐在他的床腳邊等待著，并不看父親一眼。

他死在新一天的晨曦中，死的那一刻蘇珊娜和醫(yī)生剛剛離開房間，就仿佛他一直在等待這孤獨的瞬間到來。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