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海
這些年,我一直努力克制口腹之欲,從來都不敢大快朵頤,因為怕發(fā)胖,稍微一胖,我的袍子里就沒辦法藏得下七只鴿子。我的表演需要用到七個,報紙點火和翻轉(zhuǎn)空帽子各變出兩個,在高潮的時候要在一片掌聲中抖動彩綢再變出三個。這三個里面就有我最喜歡的白莉莉,它會離開我繞場飛行一周半回到我的肩上,展開翅膀沖觀眾咕咕叫,我會對它輕輕飛吻,打個響指,手中報紙搖晃成火焰,它在火光中瞬間消失。
我的魔術(shù)表演就結(jié)束了。
七只鴿子里也只有白莉莉有名字。其余的隨便從鴿袋中扯出哪只在觀眾面前,都是一樣的效果。白莉莉不一樣,它能回鴿——我的壓軸絕活,它飛回又鉆回袋中完全不需要引線,這是我和它的默契。在浙江的一場表演中,一不留神拿了一張有點潮濕的報紙,火焰剛起便又熄滅。對于魔術(shù)師來說,失去了遮蔽觀眾目光的火焰,便如赤裸在觀眾面前。雖然我經(jīng)常健身,體型自認完美,每次洗澡或是獨處的時候,總洋洋自得地看著鏡中裸露的自己。但在舞臺上,那一刻我近乎崩潰絕望,因為別人可以清楚地看到白莉莉如何快速地鉆回我袍子里的鴿袋。
白莉莉自己改變了表演方式,在我的頭頂抖翅輕舞,等我再次將報紙點燃,它才借著火光迅速消失在舞臺。舞臺就是我的生活,也是我的生活來源。我也想過更大更精彩的舞臺,但那只是夢想,夢想又怎么能離開生活,就像白莉莉要吃飽要生存,它離不了我,它離了我就算能吃飽生存,它還能做什么?它就是只回鴿。
我賺得的酬勞要留著買房娶媳婦,雖然我不想娶了媳婦是為了生孩子,生了孩子讓他學(xué)魔術(shù),學(xué)會魔術(shù)了再買房娶媳婦,但是除了這個我真的不知道我娶媳婦可以干什么。愛情?早死了。我只愛白莉莉一個人,從高一我坐在她后面我就開始喜歡她,上課的時候喜歡看著她的背影,刻入我眼睛的發(fā)飾會經(jīng)常更換,有時是蝴蝶有時是小兔有時是小貓,對了,高三那年,她還經(jīng)常戴著一只灰絨鴿子,雖然只戴了三天,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她戴了三天。我給她打過開水買過學(xué)習(xí)資料,為她扔過一個女生的課本,因為那個女生給我說白莉莉風(fēng)騷得像個婊子,而我覺得那個女生更像,她總喜歡站在我身邊,長發(fā)時不時拂過我的胳膊。
高三結(jié)束了,白莉莉考上了大學(xué),我連大專都沒有考上,又復(fù)習(xí)了一年仍然沒考上,便跟著姑夫?qū)W魔術(shù)。姑夫說他沒有兒子,要我好好學(xué),將來像他親兒子一樣對待他。他讓我做他的托,不給我工錢,在晚上為了和別的女演員睡在一起還將我攆出帳篷。這讓我很高興,覺得這樣真的像一個兒子。等到他和別的女人親嘴都不避開我的時候,他已經(jīng)決定和姑姑離婚了。我已經(jīng)成了別人,怎么能像親兒子一樣待他呢?我連他的侄子都不是了。
我就離開了他。姑姑讓我回去,回去又能干什么?我已經(jīng)入了行,就該繼續(xù)下去。繼續(xù)下去會得到什么?我不知道??墒侨丝偟没钪?,活著就總有事情要繼續(xù),對于我來說,只能是自覺得已經(jīng)入了行的魔術(shù)。
跟前姑夫表演的時候經(jīng)常會遇到這樣那樣的班子,離開了他,我就自己找班子,還開始有了工錢。今天跟著這個魔術(shù)師學(xué)一手,明天跟著那個魔術(shù)師學(xué)兩手,不過在學(xué)之前,所有的人都會告訴我,千萬不要自砸飯碗,魔術(shù)的秘密要爛在肚子里,不要告訴任何人。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的魔術(shù),他們?yōu)樽约旱倪@個魔術(shù)準(zhǔn)備了苦練、道具和緊閉的嘴巴。
世上人都是為了生存,魔術(shù)要活下去,就必須讓魔術(shù)成為秘密,才能勾起觀看的欲望。明知道那些魔術(shù)是假的,可我學(xué)來的一手兩手魔術(shù)讓人粗看一眼都知道是假的,怎不讓我傷心絕望。還好我的姑姑在短暫的傷心之后,又給我找了一個新姑夫,在前姑夫被他甜蜜蜜的小情人關(guān)在門外多天,又在昔日舊家門外徘徊的時候,姑姑領(lǐng)著新姑夫開始拜會我的爺爺奶奶。前姑夫竟還想讓我去說和,我只能輕聲說,叔叔,誰娶了我的姑姑,都是我的姑夫,我的姑夫才是我的親戚。
我姑姑有讓人迷戀的嗓子,歌聲一起,全場就只剩下她的歌聲,新姑夫長得很帥氣,瘦長的個子,一飄一飄的眼神,他們挽著手走進我家的時候,爺爺奶奶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新姑夫也是表演魔術(shù)的,他有自己的獨門絕技幻影飛鴿,他不讓我喊他姑夫,他刺破我的手指滴血在酒里,還得讓我自己喝下去,然后給他磕了三個頭,叫他師父。后來才知道這個儀式里,他也需要滴血的,我們兩個的血要滴在一起喝下去,象征師徒同心。不知道算哪門子規(guī)矩?師父不太贊同這個,就只滴了我的,算是走走過場。我在心里覺得,他更應(yīng)該只滴他自己的讓我喝下去,象征血脈相傳。他肯定是怕疼才不這樣干。
也就在拜師以后,我才知道魔術(shù)鴿子不是鴿子,是白斑鳩,如同白莉莉不是我想象中的白莉莉,它只是白斑鳩。眼睛看到的都是騙你的,耳朵聽到也是騙你的,花了錢去看表演其實就是去感受一下被騙的過程,這個過程里如果露出真實,那就是個失敗的魔術(shù)師,如果將人騙得滿場掌聲大作流連忘返徹底忘記了真實,那就是個成功的魔術(shù)師。
這么多年我一直覺得自己就是虛假的制造者,我討厭真實,討厭我還真實地知道白莉莉不是白莉莉,是只白斑鳩。
我從它孵化出來就將它捧在手心里,嘴對嘴喂它吃東西,給它洗澡修剪羽毛,看著它一天天長大飛起來,它的眼睛望著我的時候,那兩顆黑色的小豆豆就在我的心里一眨一眨。我能聽得懂它鳥喙溫情的低語,能接受它羽翼間擁抱我的溫度,能感受到它飛出后再返回時的堅定。有人出過高價錢想從我手里買走它,我知道我不會賣,我知道白莉莉也不會走,這種感情不是錢的事情。
直到我遇到了白莉莉。
我跟的班子很多場表演都是為了給房產(chǎn)項目助興,這些年風(fēng)生水起過得最如意的,大概就是這些做房地產(chǎn)的了。他們也是我的金主,我費盡辛苦賺錢,也還是為了從他們手里買房子。魔術(shù)師在舞臺上變來變?nèi)?,都是在舞臺上,走不出舞臺更走不出房子,也變不出房子,房子是最真實的。
他們一般都很忙,不屑于看我們這種草臺班子的魔術(shù)表演。偏就這個老板例外,謝總,我這樣叫他,他連看了我三場表演,第四場的時候,白莉莉出現(xiàn)了,我的高中同學(xué),那個美麗的女神。她穿著紅色的旗袍,微露出辣眼睛的大腿,就站在謝總的身邊,直盯盯地看著直盯盯看著舞臺的謝總。我向舞臺下看的時候,我們有過四目相對,她沒有認出我,我也沒有認出她。那天晚上謝總請我們班子吃飯,叫她過來添茶倒酒,她帶著濃重的香水味走過我身邊,謝總喊了她的名字又喊了我的名字,我們互相仔細地看了看,是她,白莉莉,雙眼皮大眼睛,比高中時候還要美麗。
“王小魚?你成了魔術(shù)師?”她吃驚地問。
“你不是讀大學(xué)了嗎?”我也吃驚地說。大學(xué)是我與她的鴻溝,我是大浪淘沙淘下的沙子,是流是埋是生活的洪流說了算,她是金子終于出土要到處無限榮耀閃閃發(fā)光。
人生終究是要相逢的,我想過無數(shù)個我們相遇的場面,沒想到在這里以這種方式相逢。為什么沒有想到呢?還是年輕,不理解人生沒有哪里是不可以相逢的。
“去年都畢業(yè)了?!彼郎\淺笑著說,“還挺幸運,一畢業(yè)就到謝總的公司上班了?!比缓笏Y節(jié)性地敬酒幫客人斟茶后,垂手退回到門口看我們需要什么。楚楚的衣冠太厚,遮蓋了深不可測的人心,我難以知道別人需要什么,我知道我需要躲避,我像是一只夾著尾巴的流浪狗,披上了衣服也可以裝模作樣地坐著與人談笑風(fēng)生,臺上是假的,臺下也是假的,脫光了衣服那個真實的皮囊里也藏著一顆假惺惺的心,在她的目光下,我瞬間回到了真實的自己,一條丟失了唯一愛情為了肉體不至于餓死而行騙乞討的濕淋淋的流浪狗。
我進了衛(wèi)生間,靠在墻上抽了根煙,帶著苦味的有害氣體吸進肺里,生命會減少五分五十秒,離死亡就近了五分五十秒,死亡是什么?一條歸去的路,再裝,到盡頭都沒法裝。我吸完后長舒一口氣,掏出深藏的東西,掂在手里晃了晃,看著嘩啦啦的水順著它從身體里噴涌而出,再看看鏡子里年輕而又迷茫的自己,從衛(wèi)生間里走了出來。
白莉莉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笑盈盈地看著我甩著濕手走出來,我把手插進褲袋里朝著大腿使勁地掐了一下,很疼,不是夢。
“這么快都畢業(yè)了?”我說。
“本來學(xué)制就四年啊。我們分開五年了?!彼f,“你現(xiàn)在是高中同學(xué)里最帥的,連說話的聲音都帶著磁性,魔術(shù)師是不是專一訓(xùn)練過聲音?”
“沒有。是嗎?沒覺得?!蔽议_始有點結(jié)巴了。她就輕輕地笑了起來,笑了幾聲后,說,王小魚,你的魔術(shù)真棒,我們謝總連看了四場,非常喜歡你那只鴿子,你賣嗎?
“哪一只?”
“能自己飛回的那只?!?/p>
“不賣。”
“他會出高價的,你報個價就行?!?/p>
“多少錢都不賣?!?/p>
她就娉婷裊娜著走回了餐廳,走出了我紛亂的目光。我沒有再回去,我怕謝總會開口問我討要白莉莉,就躲開了。那夜在帳篷里我徹夜難眠,翻來覆去都是她的笑容和聲音,那湊近了時的溫潤空氣,絕不是白斑鳩白莉莉能給我的,在深夜里實在睡不下去了,我就在帳篷外抽煙,一根接著一根,直到天亮。天亮就開始在這個地方的最后一場表演了。我的心里很亂,不知道離開白莉莉后還能不能再見到她,不知道她是不是還愿意搭理我。眼前的白斑鳩在我面前閃爍,回鴿的時候它飛了出去,我在舞臺上一臉假笑地等它飛回來。它才是唯一愛我的,她不是,我在心里對自己說??墒茄劬飬s又總覺得飛翔的白斑鳩就是白莉莉,它確實就是白莉莉,是我伸手可及,是我可以感受到的依戀。
棚頂?shù)拇鬅裘土亮艘幌?,然后滅掉了,人群中頓時一片慌亂,有人驚呼,停電了。不過馬上就又正常亮了,在一如往常的表演大棚里,白莉莉沒了蹤影。人群沒有驚呼,很多人已經(jīng)忘記了白莉莉,還有很多人認為我已經(jīng)把它變了回去。
表演的場地和電源都是房產(chǎn)公司提供的,我在瞬間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和往常一樣微笑著謝了幕,然后一臉怒容地去找謝總。我以為我找不到他,他會把白莉莉藏起來矢口否認,沒想到他在辦公室里等著我,白莉莉在他的手心里團著,僅露出腦袋,看著我,咕咕地叫著。
我在心里反復(fù)地對自己說,我們演出的費用還沒有拿到,我一個人跟他翻了臉,全團的人會跟我翻臉,默念了幾遍后堆起了一臉笑容,說,謝總,它剛表演完,得休息了,把它還我吧。
我要是不給你呢?他說。
說不定我會報警呢。我說。
這是天落鳥,落我辦公室了,你說報警了又有什么用呢?我說是我的,你說是你的,所有的鳥長得都差不多,警察又能怎么判斷呢?
我的鳥是有名字,我喊它名字的話,它會跟我點頭,還會飛回來。
它叫什么名字?
白莉莉。我喊它,它沖我點點頭。
白莉莉,它竟然叫白莉莉?謝總頓時大笑起來,笑著松開了手,白莉莉立刻張開翅膀飛向我,落在我的肩頭,我拿出火機,給自己點了一根煙,在打火機的火焰晃動的時候,白莉莉快速地消失在了謝總面前。我在他的狂笑聲中和他道別,還沒有走回表演用的大棚,就在售樓處的門口被白莉莉堵住了。
“老同學(xué),你們是不是今天半夜走?”
“是的?!?/p>
“那我請你吃飯吧,難得相遇?!?/p>
“時間緊,等再遇上吧,我請你?!蔽夜钠鹩職庹f出這句話,我真的很想請她吃飯,但我怕又是個圈套,我太害怕別人惦記上我的白莉莉了,哪怕是真的白莉莉出現(xiàn)了。我的理智告訴我,面前的白莉莉是假的、是別人的,我鴿袋里的白莉莉才是真的是我的。隨著年齡漸長,不再有什么唯一的愛情,只有生存和生活。
“就今天吧,你請我,總不能這么小氣地拒絕老同學(xué)吧。”她說。說著竟然拉著了我的手,她的手很滑,很軟,很輕,很暖和。
“那好吧?!蔽艺f。她說她想吃牛排,自己去吃總舍不得,有人請真是太好了。我只好說,那去吃牛排吧。她就領(lǐng)著我去了那個城市的一家西餐廳,里面的人很少,一看菜譜,果然東西很貴。想想能與自己的愛情共進一餐昂貴的牛排,倒也覺得值得。她點了餐后就開始看著我,我裝著喝茶,裝著看窗外,裝著玩手機,她都還是那樣直盯盯地看著我。看了一陣后終于說話了。
“你給你的鴿子起名叫白莉莉?”
“沒有啊?!?/p>
“謝總告訴我的,你叫它,它會沖你點頭。你把它變出來我看看?!?/p>
“沒有這回事?!?/p>
“你喜歡我?”她繼續(xù)追問。這下子難回答了。我想了很久,還是小聲地說:“是的?!蔽矣X得我吐出了心中多年的郁積,都有想流淚的感覺。
“所以你給你的鴿子起名叫白莉莉?”
“是的。”我說的時候,小心地看著她。她的眼圈紅了,她將臉扭到一邊去,停了片刻,從包里拿出一面蛋圓的小鏡子,小鏡子背面是一些古樸的花紋,那些花紋遮住了她的臉,只看到她拿出紙巾擦了幾下,又拿出眉筆重畫了一下。
“有人惦記著真好,上學(xué)的時候也很好。我學(xué)的是會計,可是老板們用會計,都喜歡用自己的親戚,我家沒有親戚當(dāng)老板,一畢業(yè)就是失業(yè),在這家公司里,也就是在前臺接個電話登記個客戶名稱什么的,我學(xué)了四年的專業(yè),沒有一點用。我媽問我在這干什么,我跟她說,我在這做會計。我哪敢說實話啊?!彼÷暤卣f,聲音很悲傷,眼睛里卻不再有淚水。
“慢慢來?!蔽野参克f。
“不過現(xiàn)在就有一個機會,小魚,謝總承諾我,只要我能幫他把鴿子弄到手,他就讓我做公司的會計,小魚,你知道的,他們在很多城市都有地產(chǎn)項目,我在他的公司里做了會計,將來就是離開了這家公司,有了從業(yè)經(jīng)驗,我也能在別處做會計,我再也不用站在前臺接電話了,小魚,你要幫幫我?!彼f。
“他要的是我的回鴿,它是我的命。”我說。
“我可以把我一年的工資都給你。”
“有人出過比你高十倍的價錢,我看都沒看一眼?!?/p>
“那你想要什么?”她生氣地站了起來。
“我什么都不要,我不賣?!蔽夷芨械桨桌蚶蛟邙澊飫恿藙?,在我貼近心臟的地方嚶嚀了一聲。
白莉莉走了,走到餐廳門口又走了回來,坐在我對面,一字一頓地說:“我把我給你?!彼f這話的時候又流出了淚水。我輕輕地站起來,說,那走吧。
我?guī)е蜍嚾チ撕苓h的希爾頓酒店,我在百度上搜過,它是那個城市里最貴的酒店,我這幾天的演出費用,也只是夠在那住一晚上。我很想告訴白莉莉,這個夜晚值得我住這個酒店,但是我沒有說,我們都沒有說話,默默地下了車進了酒店,從大廳五層樓高的大吊燈下走過,好像帶著白莉莉走上了一個很大的舞臺。我掏出身份證開了房,進了電梯,進了房間,她就如同傀儡一樣跟著我。我的心起初還跳著,后來也感到平靜了,尤其是進了房間后,看著她緊閉著眼睛,我進了衛(wèi)生間,關(guān)上了門,脫光了衣服在浴室的大鏡子里看著自己的裸體,心里想著白莉莉會不會也是第一次?
想著想著,我就在熱乎乎的水中動了手,直到白色的液體混在熱水中沖進了下水道,我才起身擦干凈穿好衣服,走出衛(wèi)生間的時候,白莉莉睜開了眼睛。
“這么久?你還做不做?”她說。
我掏出一支煙,點燃,連吐了幾個煙圈,將手在她微閉的眼睛前晃了晃,迷離的煙霧中,白莉莉出現(xiàn)在我的手上。
“白莉莉?!蔽业偷偷貑玖艘宦?。它沖我點點頭。她瞪著眼睛看著我們。
“我愛你。”我對著白斑鳩說,“會永遠愛你?!?/p>
白莉莉咕咕了兩聲。
我親了一口白莉莉,它歪著頭看著我,白色的羽毛在燈光下愈發(fā)光亮圣潔。我抖了它一下,將手一指,它徑直飛上白莉莉的肩頭。然后我頭也不敢回,快速地走了。我怕我會流淚,但直到我回到演出的大棚,竟然眼眶都沒有潮。
我沒有再去下一個城市,并不是不讓我參加演出,而是少了回鴿的我,在臺上總覺得已經(jīng)沒有了生命。我回到故鄉(xiāng)后找到了師父,他和姑姑有了孩子,孩子在他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的眼睛就隨著孩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嘆了口氣,還沒說出話來,姑姑已經(jīng)搶了話說,你做得對,這樣其實也是一種放下。你可以再養(yǎng)一只鴿子,但是絕對不能再起名字,鴿子本來就不該有名字,你有七只鴿子,起了名字后你就只有一只鴿子了。你要像愛白莉莉一樣愛其余的六只,就不會沒有回鴿了。
姑夫張了張嘴,還沒說出話來,姑姑又說,從明天你要開始相親,你要結(jié)婚,要有孩子,這樣你爸你媽你爺你奶才不會天天怪我,你說你不結(jié)婚跟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可是他們天天怪我。
姑夫說,小魚——
姑姑調(diào)高了嗓門,說,她能為了討老板歡心跟你上床,說不定早就跟老板上床了。你還是要找個本分的女孩子,知道嗎?本本分分的才能過日子。
姑姑說了很久,她說累了就去給我做飯了。師父這才說,你為什么這么舍得?不僅僅是為了幫她吧?
“是的,我想著一只白斑鳩都能養(yǎng)出感情,白莉莉是人,我這樣對她,她應(yīng)該也能對我產(chǎn)生感情?!?/p>
“你想她也能跟鴿子一樣飛回來?”
“是的?!蔽尹c點頭。師父笑了,說:“人有人的目標(biāo),鴿子有鴿子的翅膀,你以為你一生真能把白莉莉團在手心里?那你得有團著它的能力。”
“如果她不回來,我也盡力了,天落鳥,隨她去吧?!?/p>
“小魚,你長大了?!睅煾刚f,“長大了的王小魚如果和沒有長大的王小魚還是一樣,那你長大了還有什么用呢?人都是不停往前走的,除了掙錢,除了愛情,你還應(yīng)該有你自己?!?/p>
“可我自己是什么?”
師父揚起手,給了我一巴掌。魔術(shù)師的手很快,我都沒看到他怎么抬起的手,只感到臉上火辣辣的疼。師父的眼睛,忽然刀子般銳利。
也許打我能給他帶來英雄氣概。他說,我要你記得,你有能力成為別人成不了的王小魚。
我點點頭,跪下給他磕了三個頭,說:“師父,我就是你的親兒子。”
他笑了,目光瞬間恢復(fù)了平日里的慵懶和溫順。我忽然想起來,白莉莉飛出又飛回的時候,眼睛里也有過這般變化,在舞臺閃耀的燈光下,這種變化雖然閃進過我的眼睛,但我直到現(xiàn)在才理解。
能掙錢的孩子很多,掙了錢還能自己攢下來的,不太多。我就是既能掙又能攢的好孩子。我看了姑姑給我排的相親日程,在去相第一個女孩子的路上,我就走了——坐著火車,去到一家在業(yè)內(nèi)很有名氣的魔術(shù)學(xué)校,在那里學(xué)習(xí)了兩年,經(jīng)一個老師的介紹,又去了國外一家學(xué)校學(xué)習(xí)了一年。
三年的學(xué)習(xí)里,我的手機號碼始終沒有換,我怕有人找我找不到。確實有很多人找我,但沒有白莉莉,她像消失了一樣。直到我又回到國內(nèi),師父才跟我說,托人打聽了,她如愿做上了那家房地產(chǎn)公司的高管,然后又去了別處,聽說還是被高薪挖走的。
“打聽她做什么?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就像是魔術(shù),不可能一生只演一個魔術(shù),但是每演一個魔術(shù),都應(yīng)該是一個故事,一個真正魔幻而又美妙的故事,是每一個人不能做到甚至都不能想到的故事?!?/p>
“這孩子,我打聽她還不是為了你,你不想知道她結(jié)婚了沒有?”
“她難道沒有結(jié)婚?”
“結(jié)了。”
我的魔術(shù)故事里仍然會有鴿子,有時候一只兩只,有時候會有一群一片,總是忽然出現(xiàn)又忽然消失,從來都沒有讓觀眾看清一只鴿子,但是每只鴿影又都是不一樣的。它們只是故事的點綴,從來也不是主角。
國內(nèi)知名的演藝公司美麗夢主動聯(lián)系到了我,推薦我參加了幾場大型比賽,我不負眾望拿到了名次。從此各種商演邀請絡(luò)繹不絕,每到一地,吃住都在當(dāng)?shù)刈詈玫木频?,我的照片都會制成大幅海報掛在門口。我很自豪這么多年一直保持著好的身材,照片上的我英俊得像個明星。對了,我本來就已經(jīng)是明星了。
生活真是魔幻,走背字的時候喝口涼水也塞牙,走運的時候踩泡狗屎都是狗頭金。
在美麗夢又干了一年,續(xù)約的時候才知道,最初他們主動找到我,并簽下一年合約,是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花了五十萬叫他們必須這么做的。我說,那太謝謝他們了,能不能讓我回報他們一場演出。美麗夢就聯(lián)系了那家公司,那家公司很快回復(fù)了同意。我上網(wǎng)查了查公司的狀況,總經(jīng)理果然就是白莉莉。
我在答謝演出的最后一個節(jié)目中,表演了最簡單的幻影飛鴿,我從舞臺上走下來,站在觀眾面前,七只鴿子忽然分別出現(xiàn)在我的兩肩和兩只手上,這次讓觀眾近距離看清楚了鴿子,在一片如雷的掌聲中,它們又排成一列圍著舞臺飛行一圈,我慢慢向舞臺走去,鴿子一只接一只飛到我的身后不見了,然后在大屏幕前,我向觀眾揮了揮手,借著光影切換走了進去。工作人員關(guān)掉了屏幕,我就也不見了。舞臺上只剩下一個靜止關(guān)閉的屏幕。
這一個魔術(shù)我在別的地方從來沒有表演過,我相信她在現(xiàn)場看著。表演結(jié)束的時候,我主動給白莉莉打了電話,問她精彩嗎?她很抱歉地說,正在外面開會,沒有來得及看,晚上電視臺可能會有回放,到時候再看。
感謝你對我的幫助,能請你吃飯嗎?我說。
這是你應(yīng)該的。她說。
還是吃牛排?
膩了,換個口味吧。她說。我不知道她想吃什么,一直等著到了晚上,再給她打電話她就不接了,打了幾次后她回了過來,壓著聲音說,我晚上有應(yīng)酬,你等我忙完吧。
忙完哪里見?
我去你住的酒店找你。
我就在酒店一直盯著手機,一直等到深夜十二點,她還是沒有動靜,我忍不住又給她打了電話。她遲疑著說,這么晚了,明天見吧。
“你一定要來,我有重要的東西給你看?!蔽艺f。
她真的來了,敲門進來的時候,腳步很遲疑。她還是幾年前的樣子,只是衣服華貴了些。是啊,也才不過是幾年而已。
“給我看什么?”
“給你看看我?!蔽艺f著,站了起來,脫光了衣服。
她沒有閃避,微微笑著,坐在了椅子上,蹺起了二郎腿,點了一根煙,優(yōu)雅地吐了煙圈說:“你不怕我恨你?”
“我覺得你在等我?!蔽艺f。然后我走了過去,她沒有動,我抱緊了她,她沒有掙扎,溫順得像只鴿子。我抱著她吻著她,我很高興,像是一只飛回她身體的鴿子。
天亮的時候,她還孩子一樣熟睡在我的懷里。我推醒了她。
今天不上班了嗎?我問她。
你猜?你猜猜看我去上班不?
你愛我嗎?
你猜?她笑了,快速地穿好衣服,朝我臉上親了一口說,這樣是不是很好玩?這些年有多少人在猜我的心,我也在猜他們,唯獨不用猜舞臺上的你。謝謝你這些年一直等我,我能感覺出來,你很愛我,從心里面愛。
一股暖流從心里涌出來,我咳嗽了兩聲,說,那讓我猜,你也還在愛著我,如果我猜對了,是不是該給個獎勵,比如說,一個仙女。
她在我面前忽然很鄭重地站了起來,臉上浮起似笑非笑微露牙齒的職業(yè)性假笑。她笑著說,你猜對了一半,能猜對一半的人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如果我輕易就能被人猜透,就像別人一眼洞穿你的魔術(shù),也就告別舞臺了。
好吧,親愛的王小魚,我還是應(yīng)該給你一個獎勵,現(xiàn)在我給你表演一個魔術(shù),一個真的魔術(shù),你知道的,魔術(shù)是假的,那么你猜真的魔術(shù)是真的還是假的?親愛的,魔術(shù)就是你的生活,現(xiàn)在讓你來見證一下生活就是魔術(shù),你閉上眼睛,倒數(shù)十個數(shù)。好的,就這樣,你的上眼皮是白莉莉,下眼皮是白莉莉,現(xiàn)在眼睛合上了,白莉莉的世界在哪里?能用眼皮關(guān)上的世界是真的還是假的?十,九,來,我們一起數(shù),八,——
我倒數(shù)到“一”后,問,我可以睜開眼睛了嗎?
沒有人理我。我在心里想,會是什么魔術(shù)呢?不會是變出結(jié)婚戒指或者鮮花吧?應(yīng)該是,我們都有錢了,我們不再是為了生活的回鴿,我們可以做自己。我緩緩地睜開眼睛,屋子里沒有了白莉莉的影子,面前的桌子上,溫柔地站著一只白斑鳩,正用骨碌碌的眼睛打量著我。我伸出手去,它便跳上來。
白莉莉,我喊它,它的眼睛撲閃著,在室內(nèi)打量,不看我。
我將它拋了起來,它展翅飛開,望著室外的藍天白云,在室內(nèi)到處飛撲,尋找可以飛走的縫隙。我點了一根煙,吐了一口,試著喊了一聲,王小魚——它便戛然靜止在空中。我像陀螺一樣快速地旋轉(zhuǎn)了一圈,伸出右手,王小魚就站了上去,溫?zé)岬纳眢w直抵我的手心,縮起了脖子,轉(zhuǎn)著眼睛,看著我眼睛里的它自己。
昨天白莉莉來的時候是空著手來的,在床上是脫了衣服的,我也算魔術(shù)界有經(jīng)驗的人了,她要是帶了一只魔術(shù)鴿,我能看不出來?十個數(shù)的時間,這只白斑鳩從哪里來的?
我猛地從床上跳起來打開房門,走廊里空蕩蕩的,只有隔壁房間的門開著,那不是我開的房間,我本不該進去,可我忍不住想印證飛回的是白莉莉還是王小魚。雖然我明知道飛回的是王小魚,可我還是想要去印證,我不愿意自己是一只回鴿,以為高飛是最終的夢想,卻不知夢想不過是現(xiàn)實的重復(fù)飛回。
我推門進去,屋子里煙霧繚繞,沒有人,在被褥凌亂的那張床頭,放著一個煙灰缸,一大堆的煙頭,有一支還閃著紅光,像是埋在地心的熾焰。沒見過的人總以為這地心的火是不存在的,可是事實上,我們都沒有見過。
我回到房間,靠在枕頭上,抽了兩支煙后給姑姑打了個電話,問她最近有沒有合適的女孩子介紹給我,我想結(jié)婚了。
姑姑笑了,說,有一個,是去年的學(xué)員,人很本分能過日子,最重要的一點是她很崇拜你,只是人長得丑了點,一直沒敢給你介紹,她正在苦練回鴿,我說最近流行給回鴿起名字,她說為什么要給回鴿起名字,她永遠也不愿意給回鴿起名字,有點意思吧?
我說,姑姑,師父用我的名字招了上千學(xué)員了吧,唉,回鴿還是他練得最好。
姑姑開心地笑了幾聲說,要是對這個姑娘有意思,就回來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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