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智慧
“你們誰給斯維特拉娜投票了?”
在距離白俄羅斯首都明斯克50公里的若季諾,世界最大的卡車工廠BelAZ里,當地市長詢問工人們的投票情況。站在他面前的工人異口同聲地回答:“我!”
8月9日,白俄羅斯舉行總統選舉,執(zhí)政26年的盧卡申科取得連任后,國內爆發(fā)了自蘇聯解體后最大規(guī)模的抗議示威。人們支持37歲的女性斯維特拉娜·季哈諾夫斯卡婭,她代替被政府關押的丈夫競選總統。
截至8月19日,示威參與者可能超過20萬人,超過7000人被逮捕,數百人受傷,2人死亡。
事發(fā)后,美國和歐盟27國都對白俄羅斯當局進行譴責,近鄰立陶宛、拉脫維亞、波蘭和烏克蘭一致要求重新選舉,北約在波蘭、立陶宛與白俄羅斯的邊界進行軍事演習;盧卡申科在24小時內兩次與普京通電話后,克里姆林宮8月16日發(fā)表聲明稱,俄羅斯隨時準備“提供必要的協助以解決已出現的問題”,并自次日開始舉行為期四天的軍事演習。
看起來,這像是2014年烏克蘭危機的重演,或者是1989年羅馬尼亞革命的前奏。100多年來,東歐國家總是免不了被兩邊拉扯的分裂命運:一邊是西歐文明的文化向心力、經濟吸引力,一邊是蘇聯/俄羅斯的“集體”召喚。
此次總統大選,盧卡申科得票率據稱超過80%,斯維特拉娜僅獲10%的選票。但白俄羅斯民眾認為,盧卡申科操縱了投票,斯維特拉娜也認為自己獲得了至少六成以上的選民支持。她說:“我認為自己是這次選舉的勝者?!彪S后,她流亡到立陶宛。
斯維特拉娜的參選具有戲劇性,因為她本來打算替丈夫謝爾蓋·季哈諾夫斯基注冊競選,被告知注冊者必須本人到場,而謝爾蓋遭到關押,她就自己報了名。斯維特拉娜過去是個英語教師,婚后是家庭主婦。白俄羅斯民眾對這樣一位“政治素人”的追捧,主要是由于她身上凝聚了“反盧卡申科”的強大象征。
2020年,謝爾蓋決定參選總統。他的競選口號是“蟑螂,住手!”
“蟑螂”一語雙關,蘇聯動畫片《蟑螂怪獸》本是楚科夫斯基寫于1921年的兒童詩,其中“八字胡”“嚇人的眼睛”“吞噬、吞噬”等詞,痛斥蟑螂的暴虐貪婪。而盧卡申科也是八字胡,被對手諷刺對應于《蟑螂怪獸》里的蟑螂形象。
投票前,謝爾蓋還掀起了一場“拖鞋運動”—畢竟,蟑螂的命運常常在人們的拖鞋下面“告終”。謝爾蓋在車頂安裝了一個巨大的拖鞋模型,開著車四處游行,批評盧卡申科。他的支持者也會走上街頭,高舉拖鞋,讓盧卡申科“下臺”。
5月29日,總統候選人注冊前夕,謝爾蓋被捕,理由是襲警。檢方指控他破壞公共秩序,可能會被判處3年有期徒刑。除了謝爾蓋,反對派里另外兩位關鍵候選人—銀行家巴巴里科和前外交官賽普卡洛,也相繼被迫退選。但是,巴巴里科的競選團主任瑪麗亞·科列斯尼科娃決定參選,而賽普卡洛的妻子維羅妮卡,也跟斯維特拉娜一樣,“代夫出征”。
最后,三位女性成了本次白俄羅斯總統大選中盧卡申科的主要對手。
蟑螂的命運常常在人們的拖鞋下面“告終”。謝爾蓋在車頂安裝了一個巨大的拖鞋模型,開著車四處游行,批評盧卡申科。他的支持者也會走上街頭,高舉拖鞋,讓盧卡申科“下臺”。
值得玩味的是,這一陣營之中,至少有一位是公認的“親俄派”:巴巴里科被認為是俄羅斯的代理人,與俄羅斯關系十分密切,目前身陷囹圄。另外,白俄羅斯前駐美大使賽普卡洛參選后被通緝,正打算離開烏克蘭前往波蘭,謀求與波蘭和美國政界人士會面;斯維特拉娜流亡到了立陶宛,立陶宛外長里克維休斯幾乎充當了她的暫時“發(fā)言人”。
除了不把“女性”政治對手放在眼里,盧卡申科還把反對派稱作“老鼠”,表示如果這次不壓制反對派,他們將“像老鼠一樣從洞里爬出來”。他強硬宣稱,自己不喜歡集會,也不需要任何人來捍衛(wèi)他。
“老鼠”一詞和對示威的鎮(zhèn)壓,極大地激怒了反對者。8月16日,明斯克示威人數保守估計超過10萬,人們高舉“下臺”橫幅,有節(jié)奏地齊聲吶喊。經濟學家奧爾加·戈洛瓦諾娃說:“這些事使所有人團結在一起。”她補充說:“我們已經意識到,我們想要自由,我們想要當一個人……政府認為他們是神,我們卻一無是處?!?/p>
隨著示威者像海浪一樣淹沒了明斯克的市中心,警察撤離了。
盧卡申科屢次說“國將不國”。這是他8月16日在支持者集會上發(fā)表的“中心思想”,也是白俄羅斯面臨內憂外患的寫照。
白俄羅斯的“外患”,并不像盧克申科反復強調的那樣,波蘭、烏克蘭與立陶宛的飛機“距離這里只有15分鐘”,而是他在支持者集會上說的另外一句話:“這就是你們滅亡的開始,到時候你們只能像烏克蘭人那樣跪下來,但是你們要給誰下跪,只有上帝才知道了?!?/p>
和其他鄰國的遭遇類似,白俄羅斯面臨的最大威脅不在西邊,而在東邊。西邊對一個蘇聯模式的白俄羅斯頂多采取“和平演變”手段,演變未遂也只能口誅筆伐;但東邊缺乏潤物細無聲的耐心,一言不合,直接派坦克、火炮長驅直入。
特別是2014年烏克蘭的克里米亞危機,使過去同為“獨聯體”國家的白俄羅斯不免“物傷其類”:忠誠的收獲越來越小,付出的代價越來越大。
之后,白俄羅斯逐漸改善與歐美的關系。2019年,盧卡申科出訪奧地利,強調歐盟對白俄羅斯的政治和經濟意義。2020年年初,美國國務卿蓬佩奧訪問白俄羅斯,兩國恢復互派大使。
同時,盧卡申科更主動和俄羅斯進行“切割”,先是2018年改國名為“白羅斯”,然后拒絕了2019年年初“俄白聯盟”的實質一體化提議,又在今年大選前逮捕了33名在境內涉嫌反政府活動的俄羅斯雇傭兵。
“俄白聯盟”本來是各取所需的“合作”。白方的期待是經濟一體化,俄方的算盤是政治和軍事一體化,以便對抗北約東擴。很快,舊的條約即將于2021年到期,盧卡申科無意續(xù)約,意味著俄羅斯必須撤走位于明斯克附近維萊卡的第43海軍長波通信臺,以及巴拉諾維奇的分米波段范圍伏爾加河雷達站,從而喪失和北約之間的軍事緩沖帶。這足以使胃口本大的克里姆林宮不快。
然而,白俄羅斯大選橫生枝節(jié)。反對派示威愈演愈烈,歐盟隨即“割席”,盧卡申科也只能向莫斯科求助。普京說必要時提供軍事援助,態(tài)度并不熱絡,至少反對派候選者巴巴里科就有明顯的俄羅斯背景,盧卡申科算不上俄羅斯的唯一選擇;同時,援助是有條件的—依據《俄白建立聯盟國家條約》以及《獨聯體集體安全條約組織章程》,俄羅斯才向白方提供“必要的協助”。
盧卡申科并非不知自己只能倒向俄羅斯,否則必須下臺。但是,和西方親善友好,卻足以換來對俄羅斯的更高“要價”。鋼絲不得不走。
如今,盧卡申科反復告訴公眾:北約的軍事干涉,亡國亡種;俄羅斯的軍事干涉,利國利民。所以,從各地的國企和機關被連夜拉到明斯克集會上的支持者,還在晃動手中的俄羅斯國旗。
“外患”之外,“內憂”也早已顯現。白俄羅斯2019年的人均GDP為6698美元,比2014年還低了1620美元;2019年GDP增長率僅1.2%,低于此前政府設定的4%目標。
3年前,盧卡申科曾對國民征收“懲罰性失業(yè)稅”,沒有工作的人必須向政府繳稅。此次新冠疫情,盧卡申科的表現也相當反智,如聲稱“喝伏加特可以治療新冠”、新冠就是“精神病”。截至8月中旬,人口950萬的白俄羅斯共有確診病例逾6.9萬,死亡接近700例,死亡率高于波蘭和立陶宛。
政治方面,盧卡申科在掌權的26年內并未推動政治改革,近來屢屢?guī)е鴥鹤映鱿顒?,流露出“家天下”的企圖。
因此,反對者要求盧卡申科下臺固然是內憂外患的產物,也與普遍厭倦、灰心、不受尊重的屈辱情緒有關。
反對派身著紅色或白色衣服,手持紅白相間的旗幟—這是蘇聯解體前后,“白俄羅斯共和國”重新使用的 1918年獨立時“白俄羅斯人民共和國”的國旗。
如今,盧卡申科反復告訴公眾:北約的軍事干涉,亡國亡種;俄羅斯的軍事干涉,利國利民。所以,從各地的國企和機關被連夜拉到明斯克集會上的支持者,還在晃動手中的俄羅斯國旗。
20世紀90年代初,白俄羅斯最高蘇維埃主席團主席舒什克維奇,有意與波蘭和立陶宛在領土問題上打開局面,并學習倒向西方的“波蘭模式”。
然而,這一努力很快夭折。1994年,亞歷山大·盧卡申科通過直接選舉當選為白俄羅斯總統,終結了和波蘭富有成果的合作,重啟了飽受詬病的“蘇聯模式”;象征資產階級革命的“紅白旗”也從1995年起被廢止,“白俄羅斯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國旗僅僅刪去了鐮刀錘子和五角星,得以繼續(xù)使用。
現在反對派祭起“前朝”的旗幟,象征著歷史走進了旋轉門,多年后又轉了回來。1994年的人們選擇了盧卡申科,如今他們的孩子在街頭高喊“盧卡申科下臺”。
事實上,自從民族主義概念滲入波蘭、立陶宛、白俄羅斯和烏克蘭以后,所有造成民族沖突的因素,都能在這片土地上找到:帝國瓦解、喪失了“合法性”的國界、挑釁的少數族群、憤怒的復仇者、恐懼的精英、種族清洗的記憶以及長期糾纏的民族定義之“迷思”。
冷戰(zhàn)結束后,波蘭早早規(guī)劃了“重返歐洲”的政策,并于1999年加入歐盟;立陶宛也于2004年加入歐盟。但是,盧卡申科走向了相反的道路。他不僅驅逐了議會里的民族主義代表,把象征白俄羅斯民族的“騎士”符號從國徽中移去,宣布俄語為官方語言(他當選總統時,80%的小學一年級學生學的是白俄羅斯語,10年后,明斯克只剩下一所白俄羅斯語學校),還加倍保留了1945年之后體制上的親蘇傳統。
盧卡申科如何能既拒絕絕對化的民族主義潮流,又拒絕民主化的潮流?
8月17日,他來到白俄羅斯輪式拖拉機廠,希望發(fā)表演說。工人們高呼“滾出去!”面對工人們關于何時重新選舉的疑問,盧卡申科說:“除非你們殺了我,否則不會有重新選舉?!?/p>
稍晚時候,盧卡申科突然透過電視臺聲稱:“我們需要通過一項新憲法。必須在全民公投中通過新憲法,如果你們愿意,可以根據新憲法舉行議會、總統和地方選舉?!?/p>
白俄羅斯“歷史旋轉門”的出口,比以往多了很多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