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文成，盧章平，劉桂鋒

0 前言

習近平主席在2019年亞洲文明對話大會中提出，亞洲各國山水相連、人文相親，開放包容、互學互鑒的思維對于亞洲命運共同體的構建不可或缺，各國文化因多樣而交流，因交流而互鑒，因互鑒而發(fā)展[1]。近年在“一帶一路”戰(zhàn)略價值認同、文化包容和相互尊重等核心觀念的影響下，沿線國家與地區(qū)的圖書館界積極深化交流與合作關系，各國絢麗多彩的圖書館文化在“一帶一路”的平臺上交融、匯聚[2]。2017年金磚國家圖書館聯(lián)盟成立[3]，標志著中印圖書館界交流事業(yè)步入全新階段，在為我國圖書館行業(yè)發(fā)展輸入新鮮血液的同時，也給我國圖書館未來的理論建設與實踐規(guī)劃帶來新的啟迪。印度作為圖書館事業(yè)起步較早的亞洲國家，其圖書館理論與實踐舉措對于中國學者來說既陌生又充滿吸引力[4-5]，在印度文化與全球化浪潮的感召與引領下，這個南亞古國的圖書館領域正煥發(fā)著蓬勃生機。

筆者借赴印度參會之機，拜訪多家印度高校圖書館及業(yè)界友人。每天在印度都能看到這樣一幅場景：大學清晨熏香彌漫的空氣中，穿著質樸的讀者正襟危坐在閱覽室古典的書桌前，享受著第一縷陽光下閱讀的快樂，臉上洋溢著不可言說的幸福感。我們曾理所當然地認為，館舍環(huán)境的優(yōu)越性是吸引讀者入館的先決條件，但印度高校圖書館對于高新技術與科技設備的興趣遠沒有我國高校圖書館那么濃厚。為何相比現(xiàn)代化、數(shù)字化、智能化的建筑設計理念，古舊的印度高校圖書館建筑中蘊含的民族文化與場所精神，反而凝聚成更具感染力的文化內核，建構出氣質獨特的文化場域？看似與國際高校圖書館建筑設計思路背道而馳的理念，何以俘獲印度讀者的高度認同感？針對上述疑問，筆者展開調研與分析，由初期的詫異到后期對文化表象下內在機理的推演，逐步揭示印度高校圖書館建筑文化場域建構的秘密。

1 相關理論與研究問題闡述

1.1 文化場域概念

社會科學中的“場域(field)”概念源于萊溫(Kurt Lewin)的社會心理學理論[6]，借助物理學中“場”的概念解釋行為產(chǎn)生于共存的事實，這些事實具有“動態(tài)場(dynamic field)”的特性。人們所處環(huán)境相當于“能量場(energy field)”，可持久地影響著人類行為，被萊溫稱為“生命空間(life space)”[7]，可簡化為公式：“行為=f(人，環(huán)境)”①。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創(chuàng)建“場域”理論[8]，提出一個場域可以被定義為在各種位置之間存在的客觀關系的一個網(wǎng)絡(network)，或一個構型(configuration)。分化產(chǎn)生于社會世界且擁有相對自主性的小世界都是具有自身特有邏輯和必然性的客觀關系空間，如藝術場域通過否定物質利益的法則來構成自身場域。布迪厄的場域理論強調把人放在結構化的社會空間中進行研究。高校、居民住宅建筑都是布迪厄曾關注的場域研究對象?？梢妶鲇蚋拍钭允急闩c空間概念(物理的或社會的)密切相關。

諸多場域類型中，我國社會學家費孝通曾闡述過“文化場”的概念[9]，認為“‘場’就是一種能量從中心向四周輻射所構成的覆蓋面，……不同中心所擴散的‘文化場’可以在同一空間互相重疊。那就是在人的感受上有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規(guī)范，可以自主的選擇”。而文化場域概念的提出依舊脫離不了與空間的關聯(lián)。揚·阿斯曼(Jan Assmann)認為文化記憶“所處的位置是不同的，是繁復的、多元的和錯綜復雜的，它包含了古老的、非常規(guī)的和被遺棄的東西，……也包含大量時間、地點不同的黏結記憶和群體身份認同”[10]。麥克·克朗認為特定空間與地理位置始終與文化維持密切相關，文化內容不僅涉及表面的象征意義，而且包括人們的生活方式；對于特定人群能使他們生活、工作、娛樂的物質環(huán)境都成為維持一種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空間根據(jù)禮儀而編碼，在不同時刻容許不同行為[11]。Lucy R Lippard提出，地方(place)是人們生命地圖里的經(jīng)緯，它是時間的、是空間的，是個人的、也是政治的，層次豐富而又充盈著人類的歷史與記憶[12]。因此，文化的場域同樣也與空間、地點、環(huán)境存在著不可割裂的關系。

本研究傾向于將“文化場域”的概念界定為：以價值觀、榮辱觀以及思維模式和行為習慣為代表的思想文化交織而成，在人們相互聯(lián)系過程中通過文化力線發(fā)生作用的心理場[13]。處于同一文化場域中的人認可相同的文化，以共同文化標準規(guī)范、矯正個人思想與行為習慣，保有共同的場域價值觀念與道德情感[14]。定義中的生存空間、文化觀念、思維模式等內涵要素正如萊溫論證的“能量場”，可顯著地影響文化場域中個體的行為，亦符合布迪厄的小世界邏輯法則，身處同一文化場中的個體會受到場域法則的制約。阿斯曼、克朗、Lippard等的文化與空間關聯(lián)理論證明，文化研究不能僅局限于具有歷史意義的因素，還應滲透入包含建筑風格在內的日常生活成分，需要思考人們是怎樣通過模式化的產(chǎn)品構建一個有意義的文化空間[11]，也說明文化場域結構化社會空間功能的發(fā)揮不可脫離特定物理環(huán)境、空間承載的文化記憶與空間記憶，固有文化視閾下建筑空間的科學設計必然成為文化場域建構的基石。這也為本文從建筑研究視角出發(fā)探尋文化場域建構路徑打開了思路。

1.2 研究問題解析

本文從圖書館建筑、圖書館員與讀者用戶的維度出發(fā)，考察印度首都新德里多家高校圖書館館舍，與印度高校圖書館人及讀者群體展開訪談交流，同時采用網(wǎng)絡調研法在線分析印度其他地區(qū)的多家高校館舍。調研發(fā)現(xiàn)，印度高校圖書館建筑空間中蘊含著巨大的文化能量，并與讀者的情緒體驗乃至心靈感悟密切關聯(lián)。從建筑風格到內部空間規(guī)劃設計均體現(xiàn)出獨特迷人的文化場域特質，建筑表象下蘊含著印度民族數(shù)千年來的文化積淀與精神內核。由于高校圖書館知識傳播的天然使命，使得印度高校圖書館內的文化場域功能發(fā)揮尤為顯著，讀者在館舍文化場域的感染下信步踏上追尋知識的旅程。印度高校圖書館空間設計對該民族文化氣質的彰顯與表達手法，館舍文化場域建構對讀者文化品位與追求的精準拿捏，值得我國高校圖書館借鑒。因此，本文探尋印度高校圖書館文化場域建構路徑，挖掘其對我國高校圖書館建筑文化場域建構之啟示。

2 印度高校圖書館建筑文化場域建構扎根理論分析

2.1 研究方法與流程

1960年代Glaser、Strauss在一項醫(yī)護工作者臨終關懷行為研究中提出一種基于原始資料歸納、發(fā)展和建構理論的全新質性研究方法——扎根理論[15]。該理論從屬于解釋主義理論范式，具有典型的經(jīng)驗研究范式特征[16]。研究一般遵循由文獻回顧、原始與理論取樣、實質性(開放性、主軸性與選擇性編碼)與理論性編碼再到理論建構完成的過程。其中，原始數(shù)據(jù)規(guī)模需滿足理論飽和原則而循環(huán)取樣，不斷豐富所建構的理論(見圖 1)。

圖1 扎根理論研究過程

本研究使用計算機輔助質性分析方法，遵循扎根理論的“編碼與獲取”原則[16]，通過向NVivo 11 Pro軟件導入原始數(shù)據(jù)、執(zhí)行編碼、建立節(jié)點，分類搭建節(jié)點間連結，形成關系網(wǎng)絡、生成理論模型，挖掘文本、影像資料背后蘊藏的邏輯規(guī)律與主題?；谇捌谖墨I調研，本文篩選具有典型代表性的6家印度高校圖書館(見表1)。

表1 受調研印度高校圖書館

6 所圖書館建筑特色鮮明、風格獨樹一幟。調研的館舍建筑中，外觀均以低矮平頂設計為主，印度-撒拉遜建筑風格普遍居多，少部分館舍采用殖民建筑風格，如維多利亞式、哥特復興式。功能空間設計思路傾向實用性，普遍采用服務區(qū)、閱覽區(qū)、學習空間、特藏空間的組合布局，部分館舍還設有充滿南亞風情的露天休閑空間。室內裝潢風格、內飾和館舍主體風格保持一致。本文綜合田野調研法、網(wǎng)絡調研法和計算機輔助質性分析法，充分調研目標館舍并廣泛搜集圖書館建筑的設計、建造資料，匯總圖書館工作者與用戶的訪談音像素材，借助NVivo 11 Pro平臺編碼功能，解讀印度高校圖書館建筑文化場域建構路徑。

2.2 數(shù)據(jù)編碼分析

2.2.1 開放、主軸與選擇性編碼

首先將獲取到的133張?zhí)镆罢{研與網(wǎng)絡調研圖片、6名印度高校圖書館館長、主任、館員與讀者的訪談音像資料(整理成文本格式)、2，000余字的調研筆記，經(jīng)人工篩選清洗后盡數(shù)導入NVivo 11 Pro 軟件并進行標簽化處理。由于調研階段將考察的主視角聚焦在圖書館建筑、圖書館員與讀者群體上，因此初步將標簽化的文本分為五大聚類：AA圖書館建筑外觀，包括建筑外形結構與主體風格觀察描述文本；IE圖書館內部環(huán)境，包括建筑功能空間規(guī)劃設計和室內裝潢風格觀察描述文本；DC圖書館建筑設計理念，包括蘊含有圖書館建筑設計思路及初衷的田野調研與館員訪談內容記錄；CI圖書館建筑文化意象，包括蘊含有圖書館建筑文化環(huán)境與多元文化背景的田野調研與訪談內容記錄；PF圖書館用戶體驗反饋，包括圖書館讀者對建筑空間主觀體驗的訪談內容記錄。而后對其中約3/4 的文本、圖像、音視頻內容逐項進行開放式編碼，形成初始概念36 個(A1-A36)。通過語義層面的匯總與凝練，進一步歸并生成8 個初始編碼子范疇(B1-B8)。經(jīng)由對子范疇的主軸編碼，形成4個主范疇(C1-C4)，詳見表2。最后使用余下的1/4資料進行驗證式編碼，配合調研已有相關主題論文成果，發(fā)現(xiàn)并無新的概念或范疇產(chǎn)生，以此證明扎根理論編碼已達理論飽和。

表2 扎根編碼歸納示例

2.2.2 概念模型搭建

在已有扎根理論編碼結論基礎上，使用NVivo 11 Pro軟件搭建印度高校圖書館建筑文化場域建構路徑概念模型(見圖2)。該模型由4個二級節(jié)點與8 個三級節(jié)點構成，其中二級、三級節(jié)點分別與扎根理論主范疇、子范疇一一對應。

3 印度高校圖書館建筑文化場域建構扎根反思

3.1 傳統(tǒng)建筑風格與外來建筑特色兼收并蓄

圖2 印度高校圖書館建筑文化場域建構路徑概念模型

圖書館建筑的精神與人文氣質根植在物理館舍的精巧構思之上。從調研的印度高校圖書館建筑設計上，能清晰分辨出典型的印度本土建筑風格與外來西式的建筑特色，兩者交相輝映、互為補充。新德里地區(qū)的高校圖書館館舍屋面結構多以本土化風格的低矮平頂建筑為主。例如，由印度圖書館學大師阮岡納贊親自設計督造的德里大學中央圖書館，就采用了典型的印度本土建筑風格，整體建筑采用平頂結構，層級低矮，主閱覽區(qū)域采用挑高空間加高密度縱向窄窗采光的設計(見圖3 中①中庭花園、③主閱覽空間)。據(jù)Rajesh Singh館長介紹，由于新德里地區(qū)雨季悶熱潮濕，阮岡納贊選用此格局是為保證室內熱空氣能持續(xù)上升，而身在低處的讀者可保持相對的涼爽。類似的建筑設計在新德里地區(qū)高校圖書館極為常見。腳踏吱呀作響的鐵皮地板，穿梭在充滿歷史氣息的古舊建筑之中，自然能夠感悟到蘊藏在印度傳統(tǒng)建筑中的歲月痕跡和文化魅力。在這樣一種文化場域中，圖書館建筑本身既擔當著延續(xù)民族文化衣缽的責任，也折射出整個民族的文化格調與生活智慧。

圖3 德里大學中央圖書館建筑內部一覽

印度地區(qū)特殊的歷史因素決定了其極具多元化的文化表現(xiàn)，由圖書館建筑風格可窺一斑。孟買大學圖書館建筑以印度-撒拉遜②復興風格(Indo-Saracenic Revival)著稱。19 世紀英國殖民時期，英國建筑師將印度原住民建筑和伊斯蘭莫臥兒建筑中的文化與裝飾要素抽取，將之與英國本土維多利亞哥特復興式、新古典主義風格糅合[17]，形成獨具一格的印度-撒拉遜復興風格，被視作東西方建筑特色兼收并蓄的典范。孟買大學之印度-撒拉遜風格的圖書館及其相鄰的鐘樓成為校園的重要地標。印度理工學院孟買校區(qū)主圖書館更是將外來建筑元素發(fā)揮到極致，現(xiàn)代主義的館舍建造風格與西方國家圖書館相差無幾。

千百年以來，蘇丹國與莫臥兒帝國時期的印度地區(qū)建筑風格因受伊斯蘭建筑設計思維的熏陶而廣泛采用水平橫梁建筑樣式。其后，土耳其波斯風格的弧形拱門與橫梁等構造工藝又隨戰(zhàn)爭傳入印度，并與本土建筑風格融合。東西方建筑風格的不斷交織融合，誕生出一系列折衷主義建筑，印度高校圖書館跨文化建筑風格就深受歷史上建筑風格派系雜糅的影響。在如此獨特的文化場域中閱覽學習，感受到的是一種奇妙的文化碰撞體驗。

3.2 “天人合一”的和諧閱覽氛圍

印度高校圖書館給筆者帶來的一個直觀感受是館舍建筑始終與自然保持著一種微妙而互相尊重的平衡。館舍建筑為各式南亞植被環(huán)抱，庭院中各種泰然自若、毫不懼人的動物為建筑平添生氣(見圖4)，這種現(xiàn)象在中國并不很常見。

圖4 德里大學經(jīng)濟學院圖書館內隨處可見的植被與動物

自然環(huán)境與人造場所的和諧統(tǒng)一形成了建構獨特文化場域的另一重要因素。溯源印度民族傳統(tǒng)精神文化發(fā)現(xiàn)，受印度宗教哲學的深刻影響，人們普遍形成一種“山靖人和”的寧靜心態(tài)，懷揣瑜伽所推崇的自然和諧智慧[18]，一定程度上能夠反映“梵我同一(梵我如一)”的印度教核心教義，即大小宇宙統(tǒng)一、人與世界和諧相處的思想觀念[19]。印度文化的哲學基礎使得人、自然及建筑間形成一種罕見的互敬關系，與我國古典“天人合一”哲思也存在著文化相似性。

受到宗教文化的影響，印度民族傳統(tǒng)精神特有的連續(xù)性與統(tǒng)一性也集中反映出一種出世思想。印度文化中突出個人地位、強調自我修行。個人主義觀念在印度教社會中雖然推崇擴散、分離的世界觀，也確實導致了不同種姓間的孤立與隔閡，造成社會凝聚力缺失[19]，但如此文化背景卻使印度民族孕育了深層次的以自我為中心的理念[20]，即自然內化于人且與人是不可分割的有機整體，眾生平等[18]。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既保持充分尊重，也留有足夠的社交距離和私有空間。這可能解釋了另一種印度高校館舍文化現(xiàn)象，筆者所到之處圖書館閱覽室?guī)缀踝鶡o虛席，自習室中可供個人支配的空間實屬有限，雖初看擁擠不堪，但實為讀者間完全相互獨立、各自沉醉知識世界，有序禮讓共處一室。

值得關注的是，印度高校圖書館用戶中有相當比例的特殊群體讀者。調研中筆者曾見過舉步維艱在書架前尋書的耄耋老者，也見過失去雙臂卻仍在館內勤奮鉆研的青年學子，還見過踟躕前行獨自入館的盲人讀者(如圖3中②)。這些情景與館舍中的人性化設計不無關系，特殊讀者群體的入館體驗充分得到建筑空間的硬件支持。更重要的是，各類讀者群體間平等的社交氛圍，以及特殊讀者群體追求自我修行、熱切渴望汲取知識的意愿，促成了平衡、和睦而穩(wěn)定的文化氛圍。正是在這樣的場域中印度高校圖書館潛移默化地完成了環(huán)境育人與文化育人的使命，達成了自然萬物、建筑形式與讀者心靈的和諧統(tǒng)一。

3.3 建筑設計理念對民族文化本源的折射

印度高校圖書館的建筑設計理念能夠折射出印度人對本民族傳統(tǒng)文化本源的探索與訴求。當?shù)厝藢τ诒緡幕淖鹬嘏c自信令人尤為印象深刻，這種對本民族文化之力的信仰與崇敬轉化為對歷史文化的保藏與保護。受調研的圖書館無論館舍規(guī)模大小，均設有特藏空間。在德里大學中央圖書館調研時，筆者受到該館Rajesh Singh館長的親自引領和介紹、館員的熱情禮遇，特藏館員對館內收藏的古籍、絕版館藏如數(shù)家珍，甚至取出17世紀莫臥兒帝國皇帝沙賈汗的手稿向筆者展示。筆者考察的高校圖書館特藏空間都在使用傳統(tǒng)的實體資源管護手段，高度重視文史類古籍、叢書、套書等特藏的收集。由于這類特藏資源與民族歷史傳統(tǒng)文化高度關聯(lián)，因而特藏空間設計在印度高校館舍文化場域的建構中不可或缺。

印度高校圖書館建筑還呈現(xiàn)出民族特色內飾、民族文化色彩大量運用的現(xiàn)象。館舍內古樸的磚石螺旋樓梯、斑駁的墻壁上吸引眼球的伊斯蘭式雕花窗欞、偏好采用磚紅色與原木色的家具與裝飾物件，乃至別具南亞風情的露天中庭都仿佛在向入館的人們講述著印度民族千百年來波瀾壯闊的滄桑變遷。信仰與文化是民族性格形成的決定性因素[21]，圖書館建筑中的設計細節(jié)則是民族信仰與文化在現(xiàn)實中的寫實意象，它們訴說著印度人民熱情友善、隱忍獨立的民族性格，也支撐起文化場域建構的關鍵一環(huán)。

3.4 建筑哲學文化內涵與用戶情境心靈體驗的塑造

當?shù)刈x者曾向筆者吐露出“Simple life，deep thinking”(質樸生活，深度思考)的生活追求，類似的思想在印度高校館舍的設計中可謂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大多數(shù)的圖書館建筑與內部空間都可以用古典、質樸，甚至簡陋、陳舊來形容，可理解為印度高校圖書館建筑美學在歷史演化過程中產(chǎn)生的文化寬容與溫和折衷的真實寫照。獨特的古代建筑藝術特質在當代的中國圖書館人看來難免有些老套和極端，但深挖其文化內涵則不難發(fā)現(xiàn)，正是印度特殊的宗教、哲學、文化才使建筑場域呈現(xiàn)出這般多元、分離的氣質。崇尚蘊藏在印度建筑中的簡潔形體語言和幾何觀念，而非復雜且充滿過分設計感的建筑外在，恰恰彰顯了印度民族對智慧、哲理、民俗風情的深層思考[22]。此時，簡單、淳樸又意境深遠的東方宗教與哲學文化內涵再一次對圖書館建筑文化場域與讀者認同感間的銜接起到至關重要作用。

進一步探究對印度人民影響最為廣泛而深遠的印度教核心教義，發(fā)現(xiàn)摩耶論(世界幻想論)、業(yè)報輪回、靈魂解脫的觀念都在向信眾傳播出世理念[23]：衡量偉大的標準是人的內在而非外在[24]，崇尚與追求“Satya”(梵文，意即“真理”)是普遍原則，“梵我同一”的境界要求人們克服肉體性以顯現(xiàn)內在的精神本性[25]?？朔镔|欲望、追求精神本質，被視為印度教徒的最高哲學理想。如此，大批刻苦鉆研勁頭不輸中國學生的印度讀者埋首于“破敗不堪”的閱覽室中的場景，不禁令人察覺到文化場域中那一絲“苦感文化”與“修行文化”的影子。圖書館運營者以現(xiàn)有物質條件為基礎，推崇內在修行的精神力量，激發(fā)用戶內心汲取知識的渴望與努力學習的動力，主動塑造用戶情境心靈體驗是建構圖書館建筑文化場域的又一途徑。

4 啟示

4.1 建筑功能效力與文化場域精神代表性的融合

建筑功能效力與精神代表性的匹配一直以來都被視作建筑學中的重點話題而受到熱烈討論。比如，我國西南侗族的鼓樓建筑同時具備立法規(guī)范場所與家族文化場域的物理、精神雙場所特質[26]。筆者曾造訪過的美國芝加哥大學法學院圖書館，在充分保障用戶服務職能的前提下，采用方正、對稱、全啞光玻璃覆蓋的外觀設計形式，烘托象征法律的公正威嚴與肅穆感[27]。印度高校圖書館建筑在這方面給人帶來的印象最為深刻。以孟買大學圖書館為代表，殖民時期建筑風格在高校館建造中應用廣泛，由于殖民風格建筑規(guī)模宏大，建筑材質多樣而虛實相間，格局結構緊湊而比例勻稱，因此能在確保內部功能空間合理布局的前提下，渲染出端莊、和諧、寧靜的空間精神特質，實現(xiàn)建筑功效與文化場域精神代表性的適配融合。

此外，印度高校圖書館建筑與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融合的設計慣例，既能為用戶營造清新、放松的氛圍，使得用戶文化場域體驗步入“天人合一”的高層次境界，也能為圖書館用戶感官享受創(chuàng)造更為適宜的物理環(huán)境，有效遮蔽了印度旱季的烈日、緩解了雨季的苦悶。這與現(xiàn)代興起的生態(tài)圖書館建筑理念高度契合，通過最大程度地利用自然環(huán)境要素，達到優(yōu)化圖書館建筑舒適度、創(chuàng)造綠色可持續(xù)發(fā)展空間的目的[28]。當前我國高校圖書館也仍在探索建筑功能性與文化精神代表性間的平衡點。比如，榮獲國家建設部“綠色建筑創(chuàng)新獎”一等獎的山東交通學院圖書館，科學利用太陽能、自然通風、雨水采集、地道風空氣供暖與立體綠化，創(chuàng)造出兼具經(jīng)濟實效性與用戶精神享受性的圖書館建筑[29]。印度與我國優(yōu)秀高校圖書館的設計舉措均為國內其他高校館舍建筑功能與文化場域精神代表性的融合提供了全新的視角。

4.2 跨文化匯聚之上的圖書館建筑文化隱喻效應彰顯

印度高校圖書館建筑的結構、形式、特色與其表象下文化隱喻、意象的自然匹配給我國高校館舍文化場域建構帶來另一啟示，而東西方文化與建筑理念的匯聚是實現(xiàn)這一目標的重要手段?；谖幕p向選擇理論[30]，印度高校圖書館建筑一方面廣泛運用傳統(tǒng)建筑要素突顯建筑文化隱喻效果，另一方面借用歐美建筑工藝與理念，在傳統(tǒng)建筑基礎上實現(xiàn)空間設計的突破。德里大學多家圖書館的閱覽室同時采用了典型的民族建筑風格與西式圖書館建筑要素，兩者相得益彰吸引讀者入館閱覽學習，一定程度上也從側面反映了源自印度教《摩奴法典》的師尊崇拜觀念，它鼓勵學生持久地醉心于學習[31]。民族傳統(tǒng)觀念與圖書館建筑文化場域相契合能夠引發(fā)建筑物理表象下的文化隱喻效應。

印度高校圖書館設計者信奉文化拿來主義，善于吸收其他民族的優(yōu)秀文化元素以使本民族文化得到充分更新[32]，值得我國高校圖書館借鑒。除了本次調研的圖書館外，秉持類似設計理念的印度圖書館建筑屢見不鮮：沙爾達學?，斞拧に黢R亞圖書館將強調與自然交融的本土建造理念引入西式建筑工藝中，采用加泰羅尼亞拱造型搭建館舍。新穎的建筑結構能有效保障館舍內部的降溫與通風，以應對當?shù)貝灍帷⒊睗穸嘤甑臍夂蛱卣?。圖書館室內供讀者閱覽，拱頂上又可供讀者漫步休憩，設計科學、超脫又富有詩意[33]，影射出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圖書館是讀者踱步知識殿堂并可放眼眺望的“云端仙境”，彰顯了該館建筑表象后的文化隱喻效應。

4.3 以文化之力奠基高校圖書館建筑設計

無論是印度高校圖書館對建筑風格的堅守與包容、對文化氛圍的營造、對民族文化的溯源，還是對文化內涵與用戶體驗的追求，都闡釋了文化之力對圖書館建筑文化場域建構的根基性作用。多元宗教文化要素全方位地輻射著印度民族，其中又以印度教最具深遠影響力[34]。印度民族性格中的文化自豪感與民族自尊理念[35]，使得印度人民尤以本國文化遺產(chǎn)、歷史傳統(tǒng)、宗教哲學和行為方式為榮，具體體現(xiàn)為高校圖書館人對本土特藏資源保藏空間的高度重視。此外，印度傳統(tǒng)知識數(shù)字圖書館(TKDL)落成[36]等案例亦可證明這一結論?？梢詳嘌裕谛畔r代，以文化自信與自尊為原生動力、以繼承與發(fā)揚民族傳統(tǒng)文化寶藏為天職，已然成為印度圖書館界的一種通識。

圖書館是國家文化發(fā)展水平的重要標志，是滋養(yǎng)民族心靈、培育文化自信的重要場所。無論一個文明的生活習俗、民族性格、宗教形式、哲學形態(tài)如何，都應使文化之力成為圖書館建筑設計的推手，將最具生命力與感染力的文化埋藏在建筑文化場域之中。各國圖書館建筑設計文化意蘊的迥異[37]，無論從文學性格、史學性格、哲學性格何種維度上比較分辨，其根本都在于民族原生文化內核的區(qū)別。因此，我國圖書館建筑設計可思考如何積聚蘊含在每一家高校圖書館物理建筑中的獨特文化之力，如何存續(xù)建筑表象下的中華文化烙印，使之與發(fā)源其他文化土壤的圖書館建筑產(chǎn)生顯著的感知或認知層面上的差別。中華文化要素的凝練需要設計師對傳統(tǒng)文化有相當?shù)捏w會或感悟，兼?zhèn)涓咚降慕ㄖ囆g造詣。在“文化容器”——高校圖書館建筑的設計過程中，也需要更多地出現(xiàn)圖書館學人的身影，從理論與實踐層面給予建筑設計者全面的智慧支持。總而言之，建筑設計需要立足民族性格，從中國高校師生讀者群體的文化生長環(huán)境出發(fā)，尋求最佳設計解決方案以迎合用戶的知識服務訴求與心靈體驗需要。

5 結語

當前我國高校圖書館事業(yè)正處在飛速發(fā)展的階段，關于建筑文化空間與文化場域建構的研究也取得了矚目的成就。國際圖書館建筑文化交流互鑒、取長補短，是保持研究領域旺盛生命力的關鍵。印度圖書館建筑文化歷久彌新，極具特色的高校圖書館館舍所蘊藏的文化意境引人入勝。筆者期望通過闡述在印度的見聞及感悟，探究高校圖書館建筑文化場域建構的有效路徑，汲取印度高校圖書館建筑設計思維與館舍開發(fā)思想的養(yǎng)分，激發(fā)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活力，以促進該領域理論與實踐的革故鼎新和與時俱進。

注釋

①Behavior=f（Person，Environment）。

②撒拉遜本用于特指歐洲中世紀時期中東與北非地區(qū)的阿拉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