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宇辰
漂泊履歷——我的“懷廢名”
生平很喜歡廢名,各種各樣的廢名。今天打開電腦要寫文章,因為突然回憶起前幾天忘了在哪里看到的《橋》里的一句話,好像是:細竹,我感到悲哀得很。
姑且扯開去。我當初很驚異于廢名在《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所表現(xiàn)出來的心智的健康,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品悟到的根本就不叫健康?!赌氂邢壬鷤鳌泛汀赌氂邢壬w機以后》實際上是互為表里的兩個小說,也就是硬幣正反兩面之意。
我由喜歡《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而喜歡《莫須有先生傳》,一個看起來很正經(jīng),另一個完全不正經(jīng),但正經(jīng)與不正經(jīng)背后說的卻是同一個人的心事,雖然時過境遷、日月輪轉(zhuǎn),但他的心始終是那樣豐富而耐琢磨?!赌氂邢壬鷤鳌肥遣徽?jīng)到了極致,讓你品味到背后的悲哀與美,他骨子里其實很憂愁,說上幾句俏皮話,低徊不已,其實心里是傷感“可憐人影不識香”。對人間的失望和原諒,還有自己那顆高蹈的心,一并化為文字,難怪他與梁遇春是通的。《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則是家國天下,但背后不離“世界是理”的思想根基。世界是真善美,是道理,懂得道理便是立地成佛,想想這個世界觀是可以支撐起一個從前的厭世者的,但再想想,卻又空靈得很。廢名當然是始終活在他的信念里的人,但落筆成文所給予我的共情,還是一個豐沛的靈魂在世間苦之中尋求安頓的漂泊履歷。
由兩部“莫須有先生”,回過頭來,我才稍稍懂得《橋》的好處。因為世界濁,我就在這濁中處身,我才要寫縹緲的田園烏托邦。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一一所以《橋》才成了另一個《紅樓夢》,兩者雖然有很多對不上之處,但至少辛酸淚都是真的。至于人間為什么苦,我們無法一一追述,但我們內(nèi)心知道都很苦就是了。只有把《橋》放到這個晦暗的生活的現(xiàn)場,我們才能看到它的神光。心里沒有苦衷的人大概是讀不懂《橋》的,其實我們懂廢名的心情,就是因為我們即使現(xiàn)在沒有,但曾經(jīng)也天真過。
至于為什么有清與濁、天真與蒼老這樣的對仗呢?這些其實廢名大概曾經(jīng)起先都在乎過,接著又不在乎了,這或許也是破我執(zhí)的過程吧。我不太懂佛教,但喜歡廢名的文字所給出的態(tài)度:“我是一個站在前門大街灰塵中的人,然而我的寫生是愁眉斂翠春煙薄?!逼鋵嵳驹诨覊m中也不以為不幸,對愁眉斂翠春煙薄也不是偏執(zhí)的愛。那種在兩者之間溝通往返,一而二、二而一的生活態(tài)度,便是我們可能有的一種解脫方法吧。我由是反復回到廢名。
螃蟹之愛
微笑著,我和幾千只螃蟹握手,我希望和它們一樣
把骨頭長在皮膚的外面,在脆弱的時刻,用太陽能補充盔甲中的鈣?
——王敖《我曾經(jīng)愛過的螃蟹》
王敖的詩《我曾經(jīng)愛過的螃蟹》我極喜歡,尤其是“把骨頭長在皮膚的外面”這種訴說中所呈現(xiàn)的人生認知。我想螃蟹的殼遭到硬物小小沖撞的時候,大約是不痛的,這就是為什么螃蟹需要殼。螃蟹脆弱的時候就曬曬太陽,從太陽中獲取生長的能量。
這首詩也寫到痛苦,但面對痛苦的方式非常單純,非常健康。有時候我的心里陰沉得要長蘑菇,我就記起了曬太陽補鈣的方法??上也粫癯鲇矚ぃ粫窈?,我自知我還是夏日出門須涂防曬霜的平庸的人類。
像螃蟹那樣地愛世界,大概很好吧。今年春天的時候,我在上海的一個夜晚,有幸和詩人蕭開愚同桌吃飯。他說起年輕人的詩,他說他喜歡年輕的詩歌里的“遲鈍”。我聽了按我自己的思路開始想象,問他怎么才能克服詩歌中感受力的遲鈍。蕭開愚就很有意味地說:我們的生存,我們的詩歌,都太需要遲鈍這種品質(zhì)了。這一小段談話是我那晚的大收獲,從此我仿佛懂得了一種養(yǎng)生之道。說養(yǎng)生不是笑話,更和枸杞保溫杯無關(guān),阮籍嘆嵇康“愁苦在一時,高行傷微身”大概也就是這個意思,木秀風摧,慧極必傷,都非養(yǎng)生之道。
螃蟹大概就是一種很遲鈍的生物。你摸一摸它的殼,也不知殼上可有神經(jīng),它是否能感覺到你的手。要是人心也像螃蟹一樣構(gòu)造就好了,像王敖的詩里面那樣跟著螃蟹去航海爬山,我只選擇看人生明亮豐盈的那些面。生活就是一種簡單持久的體力勞動。
但是,體力勞動的人生,終究只是一個盧梭式的烏托邦主張。我想變成一只螃蟹,自己躲入自己的骨頭,這和我想住在桃花源里云淡風輕有什么本質(zhì)的不同呢?過去了的事,曬著太陽我也覺得是過去了,但心里的淤積并不曾真正清空抹盡。我知道世界不是王敖寫的可以航??梢悦半U可以和螃蟹相愛的那個樂園,那大概是屬于男孩的很清澈明快的夢,而我知道的世界是“苦住”的所在,我也只是“隨喜”著他人的動作,要我自己說,我沒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我已經(jīng)很麻木了,但偏偏不能始終保持麻木。
很晚了,寫到最后許個愿吧。雖然當螃蟹在人并非天生,需要有意的修為,但我還是想要立個志向,當螃蟹。在往事面前放過自己,是為了善待來日的人和事。我要給自己足夠的鈣質(zhì),長出一層殼,你們高興我也高興,你們的大冒險我也跟隨,珍惜眼前,如果觸到傷疤也沒關(guān)系,我當自己是有殼的,所以我不痛。
籠子尋找鳥——關(guān)于卡夫卡
我顧不上自己寢室狹窄、流動在即、時間緊迫,還是在這個傍晚去下單購買了一套《卡夫卡全集》,在這個陰沉沉的北京之秋,好像只有卡夫卡特別能擊中我。當然他很早以前就一次次地擊中我了,這并不稀奇。
“像一只籠子尋找鳥”,這是卡夫卡隨筆里面說的,很符合我現(xiàn)在的感受。如果是鳥兒尋找一只籠子對其的捕獲,那還只停留在一個自認為清白無染的自我所唱出的人間悲歌,看起來便是一副涉世未深的失足少年人氣質(zhì),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翻過了這篇,因此只好說,我是個籠子,我在渴望著捕獲我的鳥兒。
在張棗的《卡夫卡致菲利絲》里,籠子面向鳥兒敞開,那是寫愛情的,我讀了真的非常感動,覺得心有戚戚?;\子只是個籠子,不會自動成為光源,閃耀,分娩出意義和價值,所以它只能不無惡毒與真情地渴望一只鳥兒,仿佛借此把飛翔囚禁為自己的內(nèi)核。我們世俗之人,向著上帝敞開而發(fā)現(xiàn)沒有上帝,也只能向著鳥兒敞開去做誘捕者了,那個遭遇海難的人攀上船只的殘骸而頑強呼救,那個在廢墟中度過余生的人寫下自己的見聞,真是一種當代浪漫,卡夫卡教我的浪漫。
所以突然十分羞愧,受到卡夫卡幽暗的撫慰多年,我為什么還沒有他的一套全集。我去年買了部雙語版《圣經(jīng)》,很久了也沒有讀,可能不需要讀,這套《卡夫卡全集》下單于博士論文期間,可能也只是一堆磚頭,僅有勞以后的搬動而已,但是,這些都是讓人看著其存在就心里踏實的書。
孤獨者不可能有聯(lián)盟,但孤獨者可能會在卡夫卡的文字中相遇和辨認,絕望的人覺得沒有什么比寫作更好玩,更像一種救贖。但寫作其實什么都不是,寫作怎么可能是救贖呢?美好的字面,虛無的字面,在書寫的囚籠里,卡夫卡什么都沒有就憑空見證了一種本質(zhì)的現(xiàn)代生活,但其實也不能說他什么也沒有,他是罕見地在憑借自己的心性、體驗、洞見力,在別人寫人間喜劇充滿煙火的豐富,而可能會有達到本質(zhì)直觀的時刻,卡夫卡直接寫本質(zhì)直觀,他的比喻不是為了架橋,而是直接說出生存的內(nèi)核。那些比喻可能比本體更接近真相,在人的心靈體驗里。詩人是靠比喻謀生的人,所以我仰望卡夫卡,他的比喻怎么這么比真更真,又似乎這么毫不費力呢?
而且卡夫卡世界的光源也是很別致的,光不再與上帝和救贖掛鉤,而是曝光之光、非判斷脫價值之光,把一臺行刑機器呈現(xiàn)得極富紋理,不是為了評價它,因為評價也是基于一種價值的希望,如果沒有希望,就不需要再判斷了。但是,行刑機器的真實本身可能就是一種深刻的人道主義真實,顯影幽暗本身就是人的呼救,絕望的呼救者把呼救的媒介——語言——變成了工藝活,并且從經(jīng)營絕望的比喻中得到了某些快樂。
我很愛卡夫卡,如果誰面對文字的態(tài)度是徹底的和真情的,那他也算一個。
羅曼·羅蘭教出的失敗者
高中剛開始讀點人文書那會兒,我重點讀的一個就是羅曼·羅蘭。記得語文教材里有《名人傳》某一節(jié)摘選,當時語文老師很推崇這個人,我呢,心里也確實有點喜歡,后來在假期還買到《名人傳》全本來讀。小時讀書的那種如獲至寶的時刻,是很感動也很真情的。羅曼,羅蘭這個人的文章寫得很豪華激蕩,我還有個小本子專門搞了摘抄。貝多芬、米開朗琪羅、托爾斯泰這些人也確實讓我喜歡了一陣子,然后還會看看譯者傅雷。
我其實沒看過《約翰·克里斯多夫》,但是,出于好奇把結(jié)尾讀了,什么圣者約翰·克里斯多夫渡河了之類,大概有個印象,后來看《傅雷家書》,傅雷太喜歡克里斯多夫了,要把兒子雕鑿成小克里斯多夫,他的兒子是成器的,但后來我看訪談,傅聰對于父親的教育也不是完全認同。我想了想,如果我是父母,我現(xiàn)在的態(tài)度是,我會把羅曼,羅蘭藏起來,至少不會作為啟蒙書。我不知道,如果不是羅蘭啟蒙,今天的我會不會少一些彎路和不快樂。
我寫這篇文章的起因是前段時間看到我導的一副書法。這副書法我只是外行地覺得字挺好看的,但是,那對仗的句子卻留在我心里,是“常見千流歸大海,難得高路入云端”,我覺得可以題贈羅曼,羅蘭了,如果不憚于挑事的話。我現(xiàn)在早就對羅蘭感受復雜,卻覺得我導題的句子很通達,說道理更清楚。羅曼,羅蘭的文學,養(yǎng)出的只有兩種,圣者克里斯多夫或者失敗者。我如果不信他筆下的貝多芬,我或許會信一些別的,更人間更可親的東西。如果羅蘭的那些圣徒才是成功,那么,地球上絕大多數(shù)活過的人都是盧瑟了。而且這種失敗,是懸得太高確實達不到的失敗,你被啟蒙了,你又意識到這個世界不符合你的啟蒙標準,你又不是魯迅筆下那個鐵屋中的吶喊者,畢竟你怎么好意思把平凡的生活稱為沒有高遠理想的不覺悟呢?一連串的問題,我覺得都是羅曼·羅蘭的在世錯覺導致的。
順著羅曼·羅蘭,你自然去喜歡海子、波德萊爾、尼采這些人,都有些像圣徒,而你是一啟蒙成千古恨,你再也不能認同大家都要遵守的很多東西了,這種人怎么可能快樂?我愛圣徒但我知道我不是,我現(xiàn)在不想走到白云里去,我只想在人間平安生活。
當然,后來了解一些掌故,我知道羅曼·羅蘭其實也不見得就是圣徒,他有時候就是夸張修辭而已。這讓我生氣,比看到純正的流氓干壞事還要氣,一個人不停吹噓自己也不是的東西,可能他自以為他是?真是混亂,但我覺得浮夸是不誠實的,沒有分寸感是不誠實的。
但我還會真的較真生氣,可能老實人+圣徒這種心智我還是無法完全跳出吧。我想,比如王小波那樣的人,他也是圣徒,但是,他的智力讓他遠比我通透。王小波對羅蘭啥感覺我不知道,但王小波從來不寫高貴的受難的英雄,這其實更誠實吧。
哪里有懸在高空的走到天國去的路呢?還是老老實實過人間生活吧。我是物極必反而一直有些恨羅曼,羅蘭的,但是,他是浮夸,想想世界上是真的曾經(jīng)有也還會有理想主義者的,感受也就復雜和辯證一些了。
我祝福這些理想主義的失敗者,然而我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