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保強
收割時期的愛情
最冷的時節(jié),光容易焯白、容易成為氣
我們就從這里出發(fā)
兩個相愛的人都孤獨太久
陪月亮痛飲達(dá)旦
聽一把鋤頭剖開沉睡的土
種子落下時清脆的撞擊
連生長都有拔節(jié)的奮不顧身
需要磷鉀,雨下得那么及時
我們偶爾爭吵,忘記這薄田里的菜蔬
升高的霧和糾纏的藤蔓
我們尤其喜歡青菜和韭菜
它們按月割一遍,按月再長起來
從不喊一聲疼
燈光從不給我安慰
多少次,那些喑啞的光這么撲下來
車流會沖碎一些,我會遭遇一些
不用顧及那些講方言的
十五的月亮是貶謫到人間的燈火
走了那么久的夜路,偶爾的閃光像一面鏡子
照亮現(xiàn)在,我一深一淺的腳印
雪地將延長歸期,必然路過山神廟
正旺的香爐,拉長菩薩的身影
我和口糧、經(jīng)書,都在這廣袤的黑暗里
老物件
終于,它們被編上號
按照品類和年代,被排列開來
和那個火紅的年代一樣,它們吶喊
叮叮當(dāng)當(dāng),在頑石上冒著火星子
它們最像一個凡人
下苦力,拋灑汗水,燈光下裸露干癟的相思
如今,如此整齊地相聚,向軍事化管理屈服
頭靠著頭,肩并著肩
身上仍有著勞作者壯碩的手的溫度
它們靜靜地,與當(dāng)年發(fā)黃報紙上的大詞遭遇
在一片激昂的稱頌腔調(diào)中,露出銹蝕,50年的歲月
除了祖輩父輩的改天換日,尚有一座橋
一場病痛,一個南來北往的棄兒
此刻,心中的群山,就在月光下經(jīng)受雕琢
什么風(fēng)云人物,不再重要
老白公路上的燈光還在車流中,曲曲折折
這些載著進(jìn)山的物件,鋒刃正盛
我的書總比我先看到朝陽
放在窗臺,一本本看更逼仄的真相
糧食,酒,草原上的謠曲,都習(xí)慣了低沉
甚至,那些陌生的同路人默默地在你前頭
名字只是他們的頭發(fā)和頭巾
喑啞中如同風(fēng)向標(biāo)
我們理解他們的遭遇,有時握手,也不由自主擁抱
他們頭上的浮灰并不影響睿智
他們?nèi)耘f打著昏黃的燈,透過透明的軀體
影子更像大海中浮動的月光
我們會在這混沌中慢慢變渺小
在文字的軟梯上攀爬
流水歸于平靜,一夜困守
陽光那么知禮,總是先經(jīng)過高于我頭顱的書
再打在我肩膀
這一天,路過的人都拍拍我,包括群山、秋風(fēng)
我方擁有開赴故土的風(fēng)、鞋子和一枝春天
草草一生
世間所有的美好比不了落葉歸根
因而化為沙的骨頭,更輕,更虔誠
火熄滅后,拍拍膝蓋上的土,它們更像一個下跪者
在啰嗦的禱告詞后,從沉重變得輕快
落在百草上,仿佛風(fēng)一吹,塵埃飛走,躲過羊群
那些蟄伏的根,挨著自由再活一次
沒能生長的都成了中藥,以文火再煎熬一次
不看碑文,沒有人知道主人的性別
都說草木一秋。作為見證,每年七月和次年一月
提前把葉子長成針
對著它。我們都不由自主在曠野中
攏著手高喊:母親,母親
石頭小姨
此刻一堂屋的石頭在陽光下亭亭玉立
它們并沒有準(zhǔn)備好表達(dá)
一個冬天,西北的呼吸下該有的姿態(tài)
它們也許一生郁郁不得志
在黃河邊,被不聞不問
或者,被農(nóng)戶撿起回家,壓著酸菜浸出母水
今天氣溫回升,我的小姨洗石頭
洗那些沉默的石頭
那么傳神,那么光溜
以至于寒冬,雪一層層下到石頭上,先滑落
再一層層覆蓋到完全看不出它還是石頭
雪,落在綠皮火車上
今年,正好相反,北方晴好,南方降雪
我渴望的綠皮火車還在,沒有腳印踩臟車頂?shù)难?/p>
它們,在慢速中開始稀薄
透著風(fēng),如同棉花和柳絮
越靠近北邊,越有了飛翔的脾氣
今夜,開往故鄉(xiāng)的車次僅此一班
燈火有多少次印照我的臉,??吭谛≌揪陀卸嗌俅?/p>
雪一次次勻著飄向沿途的站名,紅字或黑字
那么迷離??拷释恋难┳⒍o眠
我在夢中猜測,我的父親和眾人會指著僅存的雪
說千里送鵝毛,連我,也是這榮耀的一份子
靜靜地看,大紅燈籠,在夜幕里隨風(fēng)轉(zhuǎn)呀轉(zhuǎn)
火車,重新穿過這片紅啟程向北
請托
一年也就這么一回
祖母顫巍巍的手擦著火柴,第一次沒點著
好不容易點著
她趕緊禱告: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順便也看看那個老鬼缺不缺衣少不少吃的
那個畫著馬駒的紙張一直燒,直到成為灰燼
祖母連忙掰些糕點掐些蘋果在上面
要給足口糧,仙長很靈的
是啊,祖母一輩子沒求人
祖父去世16年,她每年等著臘月二十三
一年,托一回菩薩
平常,她點長明香
兒孫沒在身邊
她看著供桌上的菩薩畫像嘮家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