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葉青
莫高窟第323窟南北兩壁繪有大面積佛教史跡畫,東壁繪有戒律畫,洞窟開鑿于盛唐前期,是敦煌石窟之中僅見的以佛教故事為壁畫主要題材的存在,學界普遍認為第323窟對在教傳播史上具有重大意義。①在已有的研究中,金維諾、馬世長、孫修身1(P34-39+113+116)等學者對第323窟的南北兩壁的佛教史跡故事畫的壁畫內(nèi)容和榜題加以考釋,并對康僧會故事組圖的畫面分組、故事情節(jié)、經(jīng)典依據(jù)作出詳細解釋。雖然目前還未有明確證據(jù)顯示第323窟功德主身份為何,但大部分學者都認可此窟應由僧侶開鑿,或是與佛教大有淵源之人。巫鴻教授贊許第323窟的原創(chuàng)性成就,認為窟內(nèi)壁畫主要圍繞高僧顯圣、明主皈佛、佛國弘法、瑞相東來四個元素進行創(chuàng)作,指出壁畫內(nèi)容具有政治上的暗示意義,且此窟由僧人開鑿,將對象鎖定為律宗與道宣信徒上。2P(418-430)沙武田在僧人的基礎之上,通過第323窟壁畫中所表現(xiàn)出的胡風因素具有明顯的民族傾向性,推測第323窟功德主可能具有胡人背景。3(P21-29)本文借鑒前人研究所得,以第323窟佛教史跡畫其中一組——康僧會感應故事圖為對象,并結(jié)合石窟開鑿時代背景,探討它在中國佛教傳播史方面的意義。
關于第323窟南北壁圖像考釋的工作,金維諾、馬世長、孫修身等學者對壁畫的歷史典故、榜題辨析和相關文獻依據(jù)俱已作詳細的解釋??瞪畷惺ス适聢D位于北壁,由四個畫面組成,按畫中事件發(fā)生的時間排序,組圖序次應是:康僧會入?yún)牵▓D組左上)、康僧會感圣得舍利(圖組正中央)、興建建初寺(圖組右上)、孫皓迎康僧會說法(圖組下方)。
(一)康僧會入?yún)?/p>
畫面左上角遠山疊巒,前依碧水,一葉小舟揚帆行駛于水面之上。一名船夫撐篙,載兩位僧侶。聯(lián)系同組其他幾幅畫面,僧侶之一應為壁畫主角康僧會。他的到來將推動未來南國佛法的傳布興盛。
(二)感圣得舍利
畫面表現(xiàn)的是康僧會祈求佛祖神跡感通,最終成功求得舍利。畫面中央舍利光芒四射,下方分左右兩撥人,左側(cè)是以康僧會為首的三位沙門,右側(cè)是以孫權為首五人。在康僧會求得舍利之后,孫權親臨,舉朝觀賞,而康會也因此獲得孫權的信任。
(三)興建建初寺
右上角描繪的應是緊隨上一個畫之后發(fā)生的事件。孫權曾許諾若康僧會求得舍利,則為舍利建造寺廟,畫面展現(xiàn)的就是興建建初寺的場景。
(四)孫皓迎康僧會說法
這是圖組的最后一個畫面,描繪孫皓迎請康僧會入宮說法的場景。畫面中孫皓雙手合十,跪拜康僧會面前,聆聽佛法。
整組壁畫按時間線呈現(xiàn),故事情節(jié)的表達連貫流暢、一氣呵成。四幅畫面之間存在前后聯(lián)系,層層遞進,將歷史記載中關于康僧會的重要事跡表達了出來。結(jié)合典籍記載來看,整體上,康僧會感圣故事組圖講述了一位西域僧人來到對佛教陌生的社會之后發(fā)生的故事,其中著重講述他如何以一己之力影響兩代施政態(tài)度截然不同的君王的信仰,從而推動佛教在當?shù)氐膫鞑?。孫權為之興建寺塔,于是吳地始有浮圖;孫皓幡然醒悟,受持五戒,對康僧會深加敬重。而康僧會對于當?shù)厣鐣挠绊?,如《高僧傳》稱“由是江左大法遂興。”4(P16)
第323窟選用康僧會為壁畫主角,與其個人背景、事跡功績、歷史地位相關,與他在佛教傳播史上的地位至關重要。關于康僧會,據(jù)《高僧傳》載:
康僧會。其先康居人。世居天竺。其父因商賈。移于交趾。會年十余歲。二親并終。至孝服畢出家。勵行甚峻。為人弘雅有識量。篤至好學。明解三藏。博覽六經(jīng)。天文圖緯多所綜涉。辯于樞機頗屬文翰。時孫權已制江左,而佛法未行。先有優(yōu)婆塞支謙,字恭明,一名越,本月支人,來游漢境……漢獻末亂,避地于吳。孫權聞其才慧,召見悅之,拜為博士,使輔導東宮,與韋曜諸人共盡匡益。但生自外域,故吳志不載。謙以大教雖行,而經(jīng)多梵文,未盡翻譯,己妙善方言,乃收集眾本,譯為漢語。從吳黃武元年至建興中,所出維摩、大般泥洹、法句、瑞應本起等四十九經(jīng),曲得圣意,辭旨文雅。又依無量壽、中本起制菩提連句梵唄三契,并注了本生死經(jīng)等,皆行於世。時吳地初染大法,風化未全,僧會欲使道振江左,興立圖寺,乃杖錫東游,以吳赤烏十年初達建鄴,營立茅茨,設像行道。時吳國以初見沙門,睹形未及其道,疑為矯異。有司奏曰:“有胡人入境,自稱沙門,容服非恒,事應檢察。5(P14-15)
康僧會具有西域背景,且是第一個來到吳地的沙門,他欲使“道振江左,興立圖寺”,最后得償所愿??瞪畷谥袊鸾虃鞑ナ飞系匚豢梢娨话?,但要明確康僧會的地位,就涉及到引文中提及的另一人——支謙。
《高僧傳》對支謙的描述較為簡略,且附于康僧會篇幅之內(nèi),卻不難捕捉些許重要信息。支謙于獻帝之末(190~230)避亂入?yún)?,而康僧會于赤烏十年?48)②入?yún)?,支謙至少早于康會12年到達吳地。且據(jù)上述所引文字,將支謙與康僧會入?yún)乔昂螽數(shù)胤鸱ù嬖谇闆r對比,支謙入?yún)乔?,“時孫權已制江左,而佛法未行”;及至康僧會入?yún)?,已是“時吳地初染大法,風化未全,僧會欲使道振江左,興立圖寺,乃仗錫東游”,之后發(fā)生感圣得舍利事件,“由是江左大法遂興”??梢娍瞪畷?yún)侵H,當?shù)胤菬o佛法蹤跡,而是發(fā)展相對緩滯,傳播范圍有限,因此才會說“初染大法,風化未全”。
關于支謙較為詳細的記載另可見于《出三藏記集》,不附于康會之篇,而是單獨成文。除了沒有交代支謙入?yún)菚r當?shù)胤鸱òl(fā)展情況以及添加了一段關于支謙后續(xù)結(jié)局的文字,內(nèi)容大致與《高僧傳》相同,差異主要在于對康僧會入?yún)堑谋硎?。《出三藏記集》稱“時孫權已稱制江左,而未有佛教。會欲運流大法,乃振錫東游?!?(P96)后世典籍多傾向于《出三藏記集》說法,如《集古今佛道論衡》稱“佛法北通,未達南國。會欲道被未聞,開教江表?!?(P364)
如其所言,在康僧會到來之前,吳地是一片未聞梵音的處女地,而且康會入?yún)堑哪康某闪恕斑\流大法”、“道被未聞,開教江表”,而非“道振江左”,顯見不同文獻所賦予康僧會的地位也有細微不同。在以《出三藏記集》為代表的諸多經(jīng)典中,康僧會既是為吳地佛教開創(chuàng)之人,也身兼當?shù)胤鸱ǖ膯⒚烧吲c推動者。
將支、康二人事跡前后聯(lián)系,作為一段連貫精簡的長達數(shù)十年的佛教江南地區(qū)傳播歷史看待,康僧會個人的故事才更完整,我們對他的定義也能更精準清晰。
前有支謙(或其他志同道合之人)入?yún)菐矸鸱?,但之后他并未開教立寺,傳揚佛法,這與支謙個人的身份、入?yún)莿訖C和處世態(tài)度相關。首先支謙的身份是優(yōu)婆塞而非沙門,且入?yún)呛?,孫權拜為博士,教導東宮,多所匡益,除卻佛教信仰者身份以外,他同時也是一名入世的官僚,因此除了收經(jīng)譯經(jīng)以外,支謙少有從事其他諸如立寺、說法等宗教活動;再者,支謙是為了躲避中原地區(qū)的戰(zhàn)亂,為時勢所迫進入江南地區(qū),而康僧會則是為了實現(xiàn)他在江左開教運法的抱負而入?yún)?最后,支謙本人處世淡泊,存志高隱。太子孫亮登位以后,支謙便隱居穹窿山,不理世俗事務,更練五戒。孫亮對其評價為“業(yè)履沖素”,足見其沖淡純樸。僅就支謙自身種種條件而言,他并非開教弘法最合適的人選,但無可否認因他的到來,吳地初染梵音,盡管只是零星微光般存在,并不容易引發(fā)關注。
因此江左雖得佛法上的啟蒙,發(fā)展卻值此幽昧境地,才有沙門康僧會入?yún)情_啟一番新象。康僧會后來居上,他開教立寺、說法弘法、譯注佛經(jīng)。相比支謙,他的宗教事業(yè)規(guī)模宏大,方向多元,對后世影響力也更深遠,史書中留下了他感圣得舍利、為孫皓說法治疾的故事。誠如道宣言“逮攝摩騰之入漢,及康僧會之游吳,顯舍利于南國,起招提于東都。自茲厥后,乃尚浮圖。沙門盛洙泗之眾,精舍麗王侯之居。”8(P188)康僧會當仁不讓是江南地區(qū)佛教發(fā)展的開辟者,同時也是當時吳地佛法興盛的重要推動者,選擇康僧會作為壁畫主角,代表后世對其宗教事業(yè)上的成就以及地位的認可。
第323窟南北兩壁佛教史跡畫的選題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力圖以八組壁畫向觀眾呈現(xiàn)出一幅連貫流暢的佛教漢地傳播史詩。壁畫主要描繪對象是高僧、君王和瑞相,時間線貫穿西漢、三國、兩晉南北朝、隋代,地域上包舉中西,涵括南北。張騫出使西域帶回金人展現(xiàn)佛教東傳;阿育王拜尼乾子塔和大夏佛陀圣跡展示了佛教在其誕生地古印度和西域地區(qū)的傳播;新晉吳淞江石佛與東晉楊都金像展現(xiàn)了民間百姓對佛像的虔誠供養(yǎng)與對佛教的信仰;康僧會、佛圖澄皆是具有胡人背景的著名僧侶,他們跋涉東來,與漢僧曇延法師一樣,終此一生傳孜孜不倦運佛法,他們因展現(xiàn)神跡受到統(tǒng)治者的敬重。
盡管第323窟作為一個“原創(chuàng)性”(originality)石窟,創(chuàng)作范式并無典型可循,我們?nèi)钥梢越Y(jié)合相應的時代背景,作圖像志的闡發(fā),探索其“常規(guī)意義”,繼而試圖著手圖像學的研究,逼近圖像的本質(zhì)意義。③以張騫出使西域組圖為例,前輩學者將史跡畫結(jié)合具體的歷史背景,對此作了不少圖像志的闡發(fā),認為其目的意在將佛教傳入時間提前,以及反映帝王禮拜佛教的問題。
本文則以康僧會感應故事組圖為主要分析對象,結(jié)合壁畫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探尋畫面中所蘊藏中國佛教傳播的痕跡。目前學界普遍認為第323窟開鑿于初唐到盛唐前期。根據(jù)石窟考古結(jié)果,第323窟應建于盛唐前期,即中宗、睿宗、玄宗前期。④這一時期之前,武則天女主稱帝,降低道教地位以打擊李氏皇族勢力,同時扶持佛教,“以釋教開革命之階,升于道教之上”9(P6473),佛教一雪前恥,地位頓然躍升道教之前。中宗復辟以后,王朝統(tǒng)治權重歸李氏之手,結(jié)束武周時期以佛教為尊的局面,佛、道形勢漸漸移易,此消彼長,佛教的地位再一次呈現(xiàn)弱勢。到了玄宗開元前期,又恢復了高祖時重道限佛的宗教政策。第323窟壁畫便創(chuàng)作于佛教與道教激烈爭斗的時期,因此就康僧會感圣故事組圖畫面中,可以窺見些許時代印記的存在。
(一)對佛教起源的堅守、對佛教地位的維護
唐朝總體上奉三教并獎為國家宗教政策,但當時儒學官方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地位已堅如磐石,其下佛、道二教之爭未有禁絕。佛教在漢地傳播的過程中常因其出身而被質(zhì)疑排斥,受到中國統(tǒng)治階級和本土宗教的攻訐。拿佛教異域出身做文章,以此打壓佛教的操作在唐朝時期的反佛事件屢見不鮮,唐初著名的傅奕反佛公案即是如此。
武德四年(621年),太史令傅奕上廢佛事疏十一條,開唐代反佛之先聲。自此之后,傅奕曾多次上疏反佛,理由諸多,譬如政治上于國短祚;文化上滋長人民不忠不孝之風、反叛國家之心;經(jīng)濟上寺院經(jīng)濟、宗教活動等造成浪費……而導致這些問題的原因歸諸于佛教本源自異域,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佛在西域,言妖路遠”10(P1835),因此要求“請胡佛邪教退還西域”。傅奕曾與唐太宗說:“佛是胡中桀黯,欺誑夷狄,初止西域,漸流中國,遵尚其教,皆是邪僻小人,模寫老莊玄言,文飾妖幻之教耳,于百姓無補,于國家有害?!?1(P1836)
面對以傅奕為典型的士大夫集團和道教徒以佛教異域出身為由進行的種種抨擊,佛教徒也作出了回應。佛教徒或西涉流沙、求取原典,或以身護法。前者如玄奘法師、玄照、道藏,前往印度求取真經(jīng)……后者如沙門智實,為反對“先李后釋”詔遭杖責身亡;如沙門法琳,作駁斥反佛言論的《辯正論》而遭流放,中道而卒……
而創(chuàng)修第323窟的人選取不同時代的故事,用八幅佛教史跡畫將佛教發(fā)源與東流的歷程一一描繪下來。八幅佛教史跡畫中遍布的濃郁胡風色彩,顯見開窟人對佛教的異域元素毫不避忌,反而加以宣肆,雖情節(jié)表現(xiàn)上有諸多虛構、夸張之處。張騫出使圖中將漢武帝所獲匈奴祭天金人說成是佛像,又將張騫出使西域的目的說成是問佛名號,肯定佛教源自西域,由漢武帝遣使迎入中原。在康僧會感圣故事圖中,康僧會祖先是康居國人,世居天竺,隨父移居交趾,出家之后前往吳地傳法,主角就是一個充滿異域色彩的僧侶。第323窟中三位高僧弘法的故事,分別是魏吳康僧會、后趙佛圖澄與隋曇延法師,前兩位都是來自異域的僧侶。第323窟所刻畫的帝王遣使問佛,西域僧侶進入中原開教傳法,正與當時反佛人士以“妖胡亂華”來攻擊佛教及其信徒,中原僧侶為求原典遠赴西域的現(xiàn)實之間呈現(xiàn)出鮮明對比,但無論現(xiàn)實或藝術,反佛迎佛,西去東來之間,佛教徒對于宗教出身的堅守、對于宗教地位的維護始終如一。
(二)反駁佛教害國之論
僧侶團體不同于“以天下為己任”的儒家士大夫團體,與世俗生活保持一定距離,并不代表他們無緣于政治。作為一個外來宗教,“初止西域,漸流中國”,佛教擁有獨特的哲學理論與宗教信仰,僧侶剃發(fā)受戒、不事君親、免除徭役……凡此種種冒犯到了傳統(tǒng)的專制政權與宗法制度,佛教自身的發(fā)展壯大也引起了道教及其信徒對它的攻訐,因此佛教為自身生存?zhèn)鞒杏嫳仨毰c政治產(chǎn)生關聯(lián),獲取政權對其認可,則勢必要打破統(tǒng)治階級對于佛教禍國的成見。湯用彤先生曾說“人主莫不求國祚悠久,故唐朝人士,恒以六朝朝代短促歸罪于佛法。此傅奕之首倡……”。12(P34)
唐朝士大夫援引六朝亡國短祚的前車之鑒,警醒統(tǒng)治者不要崇佛、佞佛?!颁┓瘉y華,乃弭厥禁政虐祚短,皆由佛教致災,梁武齊宣尤足為戒。”13(P564),“帝王無佛則大治年長。有佛則虐政祚短?!?4(P134)第323窟同樣援引前朝故事,說的卻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康僧會與佛圖澄的高僧顯圣圖中登場的孫皓和石虎都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暴君。
康僧會故事組圖中第四幅畫面描繪孫皓聆聽康僧會說法,其貌虔誠,似乎符合巫鴻所提出323窟壁畫四元素之一的“明主皈佛”,其實不然,歷史上孫皓兇頑殘暴、降晉亡國,面對孫皓,《高僧傳》稱:“會在吳朝亟說正法。以皓性兇麁不及妙義。唯敘報應近事以開其心。”15(P18)《北山錄》則稱:“如皓之器識末哉,安得不為亡國之主乎。向非會以道義誘掖,蓋肆惡不知紀極,蕭墻之釁,朱殷紫闥,豈獲厚辱于晉乎?!?6(P587)在后世僧人看來,孫皓之所以亡國是因其本性兇殘低劣,與佛教無關。反觀康僧會,盡管知道孫皓器識微末,仍然孜孜不倦為其說正法、敘報應。孫皓暴虐成性、作惡多端,歸降之后卻能蒙詔不死,獲賜歸命侯,諸子得以拜官,也有康僧會昔日以道義相引導的緣故。就在孫皓降晉同年,康僧會于建初寺去世,觀其一生,“始與國隆,終與國殲”。17(P587)
同位于北壁的佛圖澄神異圖的主角佛圖澄也體現(xiàn)了僧侶對佛教危國言論的反駁,“又五胡亂華已來,生民涂炭,冤橫死亡者,不可勝數(shù),其中誤獲蘇息,必釋教是賴。故佛圖澄入鄴,而石虎殺戮減半?!?8(P581)同樣是西域僧人在中原展露神跡取信于君王,在高僧輔佐勸導之下,暴戾的君王也能有所收斂。僧人都被刻畫成心懷慈悲、通明道義、利國利民的形象。
或許正因當時佛教發(fā)展處在不容樂觀的境遇,使第323窟刻畫時著重宣揚君主禮遇高僧、信奉佛教的好處,以爭取統(tǒng)治者的支持,反駁世俗加諸佛教的禍國之論。
(三)關于跪拜君親的問題
在孫皓迎請康僧會說法的畫面中,孫皓雙手合十,雙膝跪倒在康僧會面前,以聆聽佛法、謙卑虔誠的信徒形象出現(xiàn),這一舉止在后世文獻中并無記載,應屬于壁畫創(chuàng)作者在故事藍本的基礎上添加的,使人聯(lián)想到佛教傳入中國之后引發(fā)的沙門是否應該拜俗的問題。
中國古代是一個以宗法血緣為基礎的君主專制社會,社會的基本組織形式是宗法家庭,政治管理的網(wǎng)絡是各級專制政府。19(P701)唐朝作為一個統(tǒng)一的專制王朝,尤其在唐朝前期,國力日漸強盛,而此時的佛教經(jīng)過南北朝與隋朝的發(fā)展,宗教組織日益壯大,于是政治與宗教之間的矛盾又開始顯露,化作現(xiàn)實沖突時主要的表現(xiàn)就是圍繞沙門跪拜君親的爭論。⑤佛教的思想中本就不強調(diào)對宗法與王權的敬畏?!堕L阿含經(jīng)》謂有六增法,即六敬法:敬佛、敬法、敬僧、敬戒、敬定、敬父母。⑥并沒有要求沙門敬天法祖、敬拜君王。佛教自印度傳入中原后,沙門始終不按照世俗禮制跪拜王侯,這項傳統(tǒng)一直流傳到唐代,在當時不僅與唐政府極力推崇的孝道相違背,更冒犯了以儒學為官方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專制政權的權威。在太宗、高宗、武后執(zhí)政時期,都曾發(fā)起過關于沙門禮拜君親的討論,均以僧侶集團抗辯勝利而告終,基本是保持在沙門宜跪拜雙親的程度。直到唐玄宗時代,發(fā)布《令僧尼拜父母詔》,要求僧尼和道士、女冠一樣稱臣子之禮,兼拜父母。但安史之亂后,對僧尼跪拜的要求又變得松弛起來。僧尼跪拜君王被正式列為制度已是明清之際,正值中國歷史上封建君主專制鼎盛的時期。因此,第323窟康僧會為孫皓說法圖中所描繪的畫面是全然背離現(xiàn)實的,是更像僧侶對“其有學佛經(jīng)道者,皆是佛弟子”20(P164)理想化和具像化的呈現(xiàn)。專制政權越強大,對宗教服從政治的約束力則越強,雖然可以去禁絕或約束與政治意識形態(tài)相背的宗教行為,卻無法輕易改變僧侶團體的宗教觀念,因此一待政權衰落,對宗教的約束也隨之減弱。
本文以康僧會感圣故事組圖為對象,就其于佛教傳播史意義方面進行簡單討論,通過歷史文獻記載,我們可以推斷出康僧會在中國佛教傳播史中擔任的身份,他開教江左,亦大力推動佛法傳播;根據(jù)康僧會感圣故事組圖中圖像細節(jié),與歷史背景相結(jié)合,推測第323窟創(chuàng)修者站在佛教和僧侶的立場上去強調(diào)佛教的起源與流傳歷史,將君主皈依、暴君向善作為宣傳手法以反駁世俗加之于佛教的禍國短祚成見,且對于僧尼跪拜君親執(zhí)不贊許態(tài)度。除了康僧會感圣故事圖以外,石窟中另外七幅佛教史跡畫對于佛教傳播史的意義也值得我們?nèi)リP注。此外,就第323窟佛教史跡畫而言,它所呈現(xiàn)的佛教中國化趨勢以及關于三教融合與沖突、政治與宗教關系等問題,都有待挖掘探析;就第323窟整體而言,也仍然存在許多未解的疑問,比如東戒律畫、西壁原始龕像的形象、功德主具體身份等等。
①金維諾:《敦煌壁畫中的中國佛教故事》,《美術研究》1958年第1期,第73-79頁+第119頁;馬世長:《莫高窟第323窟佛教感應故事畫》,《敦煌研究》1982年第1期,第80-96頁;沙武田,WANG Pingxian:《角色轉(zhuǎn)換與歷史記憶——莫高窟第323窟張騫出使西域圖的藝術史意義》,《敦煌研究》2014第1期,第21-29頁。
②. 《法苑珠林》載赤烏四年,參見(唐)道世:《法苑珠林》卷40,《大正藏》第53冊,第600頁下。
③潘諾夫斯基圖像解釋的三層次,分別是前圖像志分析(關注自然意義,識別畫面中的物品與事件)、圖像志分析(關注常規(guī)意義,具體識別出物品和事件,比如晚餐是最后的晚餐,戰(zhàn)役為滑鐵盧之戰(zhàn))、圖像學闡釋(關注本質(zhì)意義,本質(zhì)意義即揭示一個民族、時代、階級、宗教或者哲學傾向基本態(tài)度的那些基本原則),參見[英]E.H.貢布里希著,楊思梁、范景中譯《象征的圖像——貢布里希圖像學文集》,廣西美術出版社,2014年,第302-309頁。
④關于唐前期洞窟分期的詳細劃分,參見樊錦詩、劉玉權:《敦煌莫高窟唐前期洞窟分期》,敦煌研究院編《敦煌研究文集····· 敦煌石窟考古篇》,甘肅民族出版社,2000年,第143-181頁。
⑤關于唐代沙門致拜君親更詳細的討論, 可參見張踐:《中國古代政教關系史》, 第551-569頁
⑥六增法之外,還有六退法,即六不敬法:不敬佛、不敬法、不敬僧、不敬戒、不敬定、不敬父母,參見(后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譯《長阿含經(jīng)》卷9,《大正藏》第1冊,第54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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