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曉俊

1.引子

從一件宋元時期山西平陽窯白釉瓷枕的詩詞鑒賞談起，運用考古材料和史料文獻對其窯口和時代展開時空觀的分析討論，并通過詩詞文字的釋讀以及特殊書寫體流行時代的考證，對其產(chǎn)生的文化背景作簡要的闡述。同時，這件瓷枕也為鑒別帶有同類文字裝飾器物的制作年代，提供了輔助斷代的參考依據(jù)。

考古資料表明，人類最古老的枕可能是天然石塊，后逐步演變到使用其他的材質(zhì)制作，如木、竹、玉、銅等。東漢許慎《說文解字》：“枕。臥所薦首者。從木，冘聲?！睎|漢劉熙《釋名》：“枕，檢也，所以檢項也?！庇纱丝梢?，枕最基本的功用是作為寢具。在中國考古發(fā)掘出土的古代枕類文物中，數(shù)量最多的當數(shù)陶瓷枕。

瓷枕最遲在隋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考古》1959年第10期《安陽隋張盛墓發(fā)掘記》一文刊出的河南安陽隋代張盛夫婦合葬墓出土瓷枕（圖1，張盛墓出土日用器物，畫紅圈為箱型瓷枕模型）是目前己知最早的實物。唐代以后，瓷枕開始大量生產(chǎn)，并逐漸成為人們喜愛的床上枕具。目前所見較早的詩詞瓷枕實物為湖南省博物館藏唐代長沙窯青釉褐綠彩獅座詩文瓷枕（圖2 ），枕面褐彩書寫七言絕句一首。

入宋代以后，人們逐漸認識到瓷枕具有清涼去暑的特性，從而開始把它作為驅(qū)火明目、延年益壽的夏令寢具。金代瓷枕流行，傳世和出土的詩詞瓷枕不少。元代是瓷枕的發(fā)展轉(zhuǎn)折時期，其生產(chǎn)規(guī)模不如宋代，但它的制作工藝水平遠超前代。瓷枕之上不但書寫有吉樣喜慶和辟邪祈福的文字，而且多描繪民間故事和元代雜劇，具有很高的藝術(shù)性。

從兩宋到金元時期，瓷枕的發(fā)展進入繁榮期，產(chǎn)地遍及南北，造型與紋飾非常豐富。它們直接或間接地從宗教、文學（繪畫文學）、藝術(shù)、民俗、科技等角度反映當時人們社會生活的時尚和追求明清以后，隨著更為優(yōu)異的制枕材料出現(xiàn)，瓷枕開始漸漸式微。所以，通過鑒賞瓷枕及題寫其上的詩詞，可以使我們更好地了解和還原瓷枕所處年代的歷史與文化。

2.瓷枕概述

《塊冰嵐染·千年夢華：黃宏藏枕》一書曾收錄一件近似長方體的白釉陰刻詩詞瓷枕（圖3），定為元代山西平陽窯產(chǎn)品。長33.2、寬16.8、高12厘米。枕壁施半釉，露細沙胎，枕面刻劃雙線邊框，邊框內(nèi)兩側(cè)刻劃連弧紋的開光，好似屋內(nèi)開窗見光，突顯中間刻寫的14個字。因工匠制作時特殊的書寫習慣，增加了對文字釋讀的難度。按照古代從右到左、從上到下的書寫習慣，我們可以率先辨認出“金馬（馬）玉堂”和“清風（風）明月”兩個對仗的詞語。

根據(jù)北宋王辟之《澠水燕談錄》卷四《高逸》的記載：“初，歐陽文忠公與趙少師槩同在中書，嘗約還政后再相會。及告老，趙自南京（今河南商丘）訪文忠公于潁上，文忠公所居之西堂曰‘會老，仍賦詩以志一時盛事。時翰林呂學士公著方牧潁，職兼侍讀及龍圖，特置酒于堂宴二公。文忠公親作口號，有‘金馬玉堂三學士，清風明月兩閑人之句，天下傳之?！薄敖瘃R玉堂”指的是漢代的金馬門與玉堂署，分別是學士待詔和議事的地方，文中代指翰林院，后世也將玉堂與金馬并稱指代翰林學士。這里說他們?nèi)齻€都是翰林學士，但呂公著是官府中人，趙槩和歐陽修是退休的人，所以說是閑人。

如果仔細閱讀比對瓷枕的詩文，會發(fā)現(xiàn)瓷枕上的“學”字是“上夂下子”的寫法，而不是寶蓋頭上兩叉、與左右開口的山字。這種寫法不是古代規(guī)范“學”的寫法。“閑”字的“門”字框也只剩下“乛（橫折）”。其實，這兩個字都是當時流行的俗寫字，寫起來比較簡便，也便于辨認。

3.瓷枕鑒賞

為了可以相對合理地品鑒這件瓷枕的窯口、年代和文化背景，現(xiàn)從史料文獻和考古資料入手，選取幾件造型和紋飾特征類似，具有明確墨書紀年和出土信息的相關(guān)器物來論證分析，并通過詩詞文字的釋讀，對其產(chǎn)生的時代作一定歷史背景的補充，以便有更深入的解讀。

3.1窯口特征

山西臨汾古稱平陽，平陽窯窯址在今山西省臨汾市堯部區(qū)金殿鎮(zhèn)龍祠村東北2平方公里范圍及峪里村，窯區(qū)范圍較大。清代藍浦《景德鎮(zhèn)陶錄》卷七記述：“平陽窯，亦西窯也，平陽府所燒。唐、宋皆陶。有磚窯，大而容器多;有土窯，小而容器少。土壤白，汁水欠純，故器色無可傳者?！鼻迥┟駠S之衡《飲流齋說瓷》記述：“平陽窯，在山西平陽，宋時所建。其胎與釉皆白中閃黃，微具土色，而制皆仿北定居多，故又稱曰土定，平陽真者，其胎之色純，似黃土。其質(zhì)在半瓷半瓦之間，其釉光而且潤，細而發(fā)黃，多有蛇紋開片。”

《收藏》2005年第1期《山西元代平陽窯瓷枕》一文提出：現(xiàn)代考古材料證明，平陽窯燒造的器物以白瓷、黑瓷為主，兼燒鈞釉和青黃釉類器物。裝飾有刻、劃、繪畫等方法，裝飾手法總體比較粗糙。平陽窯燒造的標志性產(chǎn)品是瓷枕，數(shù)量較多，胎質(zhì)也多為土黃色，個別灰黃者可能與燒成氣氛有關(guān)。瓷枕造型有長方形、八角形、腰形等幾種。長方形枕較多，分長方或長方抹角兩種，八角形、腰形枕特征明顯。平陽窯詩詞枕枕面雙線或單線框內(nèi)一般刻有詩文或花卉紋飾?！妒詹亍?007年第11期《平陽窯的剔刻詩文枕》一文還提到平陽窯瓷枕釉色大都白中泛黃，釉下施化妝土，施釉多不滿釉，器身下半露胎者占半數(shù)以上，有的刷醬釉。綜上所述，“金馬玉堂三學士，清風明月兩閑人”白釉詩詞瓷枕符合平陽窯瓷枕的一般特征。

3.2時代討論

3.2.1宋金時期?！段奈铩?012年第11期《洛陽出土宋代珍珠地紋瓷枕》一文刊出一件洛陽出土的宋代詩詞枕（圖4），文中描述該枕“呈腰圓形，紋飾淺紅褐色。枕面中部為四葉紋框，內(nèi)陰刻行書‘金馬玉堂三學士，清風明月兩閑人。框外周邊飾珍珠地雙鉤蔓草紋。枕壁飾連綿卷絲紋。長27、寬18、高11.4厘米?！贝颂帯皩W”字未用“上夂下子”的俗寫法，“閑”字使用的是“門”字框。《故宮博物院藏中國古代窯址標本：山西、甘肅、內(nèi)蒙古》一書中提及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一件山西長治窯紅綠彩碗殘器（圖5），碗心以紅綠彩相間作菱形開光，中部用紅彩書寫：“金馬玉堂三學士，清風明月兩閑人”，具有典型的金代裝飾特征。“學”字是“上義（夂）下子”的寫法，“閑”字的“門”字框為“乛（橫折）”，“馬”“風”和“明”字的簡寫方式也與前文黃宏所藏瓷枕書寫類似。

3.2.2金元之交。《文物季刊》1996年第3期《侯馬市區(qū)元代墓葬發(fā)掘簡報》一文刊出山西侯馬市元代墓葬發(fā)掘出瓷枕一件（圖6），該枕呈長方形，面部微凹，前高后低，現(xiàn)藏于山西考古所侯馬工作站。黃褐色細沙質(zhì)胎，淡黃色化妝土覆蓋到枕壁中部。枕面施白釉，陰刻方形雙重線邊框，中部刻劃出壸門形開光，開光肩部刻劃折枝花卉，壺門內(nèi)所刻草書文為“金馬玉堂三學士，清風明月兩閑人”。此處“學”字同樣為“上夂下子”的俗寫法。壸門上左右角刻花卉纏枝紋，枕后一角有一通氣孔，長33.6、寬17、前高11、后高12厘米。從墓中的買地券得知，墓建于至元十八年，即公元1281年，是忽必烈稱帝之后的第十年，屬于元初之墓。因而，該墓紀年可用作這件枕流行的下限參考。

3.2.3蒙元時期。《東莞市博物館藏陶瓷》一書中提及廣東東莞市博物館藏龍祠窯（平陽窯）白釉刻蓮花紋長方枕（圖7），長32、寬15.7、高11.5厘米。山西臨汾古代因城建于平水（今龍子祠泉水）之北遂得名平陽。三國魏始置平陽郡。唐武德元年（618），改為晉州。天寶初年，亦曰平陽郡。北宋政和六年（1116），升為平陽府。金因之河東南路置于此。元曰平陽路。元大德九年（1305），改為晉寧路。明初恢復平陽府。作者以為廣東東莞市博物館按窯址所在地龍祠村命名該件瓷枕窯口便基于此歷史沿革考慮。瓷枕四邊緣微往下斜，枕面中心稍凸。施化妝土至半身，枕面施釉呈灰白色，屮心雙框內(nèi)刻蓮花紋，身兩側(cè)分別墨書“尋思萬千皆不閉戶讀書，經(jīng)營百般部來看開懷而對酒”“毛宅記用之”和“金馬玉堂三浮云，清風明月兩寒人”，枕底部墨書“毛宅寶用”及“至治三年二月日”。至治三年為公元1323年，是元英宗的年號。墨書題記將這件瓷枕的使用下限推遲至元中期。

《東方收藏》2014年第11期《磁州窯文字裝飾“金馬玉堂”與“文子斈”的年代淺析》一文中提到元代磁州窯，尤其是彭城窯以詩句裝飾的白地黑花大罐、壇、四系瓶之上，常常出現(xiàn)“金馬玉堂三斈士”或“玉堂金馬三斈士”的裝飾文字（圖8 ）。廣州南越王墓博物館收藏的元代磁州窯白地黑花“枕賦”銘長方形枕（圖9）枕面的黑花文字之中有：“圓木警學”一句。長15.7、寬42、高14.4厘米。此枕可能也是觀臺或彭城窯的產(chǎn)品。所以，此“斈”字的寫法似乎是磁州窯在陶瓷上所特有的書寫“學”字的寫法和書寫習慣。如果仔細觀察，“斈”字其實更為準確地應(yīng)該是“上夂下子”，可能是連筆和簡筆使人漸漸把“夂”辨認為“文”。這為今后磁州窯器物上類似文字的辨識，提供了可靠的依據(jù)，也提供了難得的元代制瓷藝人俗字書寫的范例。

3.2.4明初時期

作者暫未發(fā)現(xiàn)明代書寫類似“金馬玉堂三學士，清風明月兩閑人”詩句的瓷枕。揚之水先生曾在《收藏家》2008年第4期《重慶江北明墓出土的一支金釵》一文考證了一支明代早期金釵，該金釵出土于重慶江北大竹林明墓，經(jīng)過釵面裝飾題材的重新審視，將其重命名為“金瀛洲學士圖掩鬢”（圖10）。金釵的背面刻有七律一首，頌間四句，末署“歲在戊申仲冬吉日造”。七律題作“三學士詩”，詩曰：“冠世文章絕等倫，瀛洲學士盛時人。玉堂金馬聲名舊，明月清風氣象新。閬苑朝回春滿袖，宮壺醉后筆如神。平生自是承恩重，每賜金蓮出禁宸。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長生不老年年在，松柏同歲萬萬春。”（圖11）此釵“三學士詩”的“學”字不是“上夂下子”，而是“上文下子”的寫法。

由此可見，“金馬玉堂三學士，清風明月兩閑人”的詩句自北宋創(chuàng)作之后，經(jīng)過宋金元時期的廣泛傳播，已經(jīng)達到深入人心的程度，卻隨著審美的改變以及明清詩詞枕的式微，使得此類詩句漸漸退出詩詞瓷枕的裝飾紋樣，成為一個時代特定地區(qū)流行的印跡。到了明初，雖然在文化上依舊傳承，卻逐漸轉(zhuǎn)移了附著的物質(zhì)載體。而從最開始的“學”到出現(xiàn)“上夂下子”和“上文下子”的俗寫“學”字，其書寫的變化也將成為時代考證的一種證據(jù)據(jù)，以輔助我們更全面地去鑒別宋元時期的陶瓷器。

3.3詩詞傳播

唐宋兩代詩詞在中國文學史上達到了難以逾越的高度，奠定了陶瓷詩詞枕出現(xiàn)的根基。宋代市民階級的興起，更加注重通俗易懂地表達思想感情。宋代話本小說流行，內(nèi)容涉及面廣、包容量大，既有廣為人們所熟知的歷史典故、名人軼事，也不乏精彩的神話傳說、奇聞逸事，極大地滿足了市井百姓的精神需求。金元時期講史說書越發(fā)普及流行，并從講、說發(fā)展到唱和演，形成了集歌唱、道白、舞蹈、音樂于一體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即金曲子詞和元雜劇。

與此同時，宋元時期北方民窯常常會將流行的詩、詞、曲、諺語作為裝飾題寫在瓷器上，尤其是在陶瓷枕。陶瓷詩間枕作為一種寢具，在社會上廣泛流通，不但迎合了市場的需要，還拓寬了詩詞傳播的渠道，從一個側(cè)面展示了當時社會文化發(fā)展的面貌。這客觀上推動了詩詞文化在民間的傳播，并促進了陶瓷詩詞枕的盛行。“金馬玉堂三學士，清風明月兩閑人”作為這一時期較受青睞的詞句，常常被用作文化傳播的裝飾文字，書寫在諸多瓷窯的典型器物之上，這為帶有這類文字的器物的年代和產(chǎn)地情況，提供了較為準確的信息。

通過考古材料和史料文獻的綜合運用與分析，對“金馬玉堂三學士，清風明月兩閑人”瓷枕裝飾文字和特殊書寫體流行時代的鑒賞，不僅為平陽窯瓷枕研究提供了新的材料和參考證據(jù)，也為鑒別帶有同類文字裝飾器物的制作年代，提供了輔助斷代的參考依據(jù)，具有重要的收藏、歷史、文化和研究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