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悅
我就是一棵水做的不老不小的樹。白天站立著,迎風(fēng)送鳥;夜晚倒伏著,入一段夢鄉(xiāng),醒一回黎明。
一棵循環(huán)的水樹,水樣的手指,撥弄水質(zhì)的心跳;水樣的心事,寬闊了水性的胸懷。至于那些水樣的苦悶與憂傷,隨著水流向低處流淌,自生自散。
水樹的眼里閃著炯炯的波光,每一次閃動,都有樹影婆娑。那波光,像含著兩條黑白分明的河流,卻不急于涌流出來,也不急于澄清朦朧。水的眼睛,只有眼光,沒有眼淚。暗含,是一種寬容,更是一種力量。葉綠素,早就被火熱的陽光兌換過了。水樹變得越發(fā)清澈通明,越發(fā)少言寡語。從青蔥到暗紅,從寂靜到澎湃,都往返在運送生命的途上。
雨季要來。來得好,母親說,六月連雨吃飽飯。一場通透的夏雨,是生靈的糧食,更是饑渴的福音書。
淋濕我,卻是一種無端的浪費——
因為體內(nèi)一棵旺盛的水樹,我從未饑餓過;
因為水的成分里含有大量的血液,我從未離開過母體;
因為水的柔軟里有堅韌的骨骼,我從未膽怯過;
因為水流纖細,細枝末節(jié)布滿全體,我從未失去過根系。
暴雨過后,水樹越發(fā)枝繁葉茂。為無家可歸的麻雀做窠,為年邁的母親遮蔽一陣咳嗽。這些云的化身,或水的化身,都是我前世的預(yù)言,和今生的信仰。
從天空落下的,都高于神明;降落,就低于土地。所有的粗枝大葉都不必修剪,體內(nèi)體外的時光都在流淌,只要流淌,就是長江大河的子孫。
時間,隨時可以軟化事物堅硬的莢殼,也包括我。那些公正的、精準的、感動的和再造的水流,都會經(jīng)過柔軟的部分,在流動的唇邊朗誦一曲生命的頌歌。
液體的樹,從不悲秋
秋一深,有果子的、無果子的樹木,都緊一陣、慢一陣,高一聲、低一聲地迎合秋風(fēng),吟唱一首晚秋的悲歌。
成熟的果子,被甜言或蜜語擊中,墜落一地的心甘情愿。紛落的葉子早已成為一場空虛愛情的鋪墊。只剩下幾枚發(fā)綠的果子,還圍在光禿的枝頭憤青,聲討越來越蕭瑟的秋風(fēng)。
只有樹本身知道它們的冥頑,不是譴責(zé)寒冷的薄情寡義,而是留戀枝干的扶掖,悲憫其光禿禿的孤獨,才遲遲不肯成熟、不肯落下來。
憤世也罷,嫉俗也罷,有誰不是一邊愛著,一邊恨著,走過春秋冷暖?有誰不是風(fēng)里聚、雨里別地從南走到北,從黑走到白?痛,自己知道,踩在腳下就好?!怀隽嘶ǘ?,交出了果子的樹,即便是死,也死得其所,死得遮風(fēng)擋雨。
無果子的樹,略去了開花、結(jié)果、成熟、落地的全部過程,從不拿花朵,或者果子說事兒。葉子是整棵樹的寓言和隱喻,是樹的最愛,也是最痛。黃葉鋪滿地時,我們誰都不再年輕??蔹S大于成熟,成熟大于凋零,凋零卻等于悲秋。
一片單薄的葉子,用飄落證明秋天是流動的。
唯獨一棵液體的大樹,沒有開花、結(jié)果、枯黃、墜落之苦,也不必憤世嫉俗,夏躲冬藏。它白晝連著黑夜,不停地循環(huán)流動。隨時縮小蕭瑟,也隨時放大深秋。
自帶春秋冷暖,自帶日月星辰。樹梢即是樹根,樹枝即是樹葉,靜止即是流動,流動即是靜止。有果無果,有風(fēng)無風(fēng),心潮都隨時澎湃,隨時起起伏伏,從來沒有摘果之痛、落葉之悲。
液體的樹,在時間的長河中不停地流動,逐漸形成了無神論者,為了善行而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