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承德人。在《人民文學》《詩刊》《中國作家》《十月》《青年文學》《民族文學》《北京文學》《散文》等刊物發(fā)表詩歌、散文、評論。出版詩集《普通的幸?!贰渡眢w史》《分身術》《讀唇術》《燕山上》《我的北國》等多部。獲“孫犁文學獎”“中國當代詩歌獎”等各項獎勵,作品收入多種選本及譯為英、法、俄、日等文字?,F(xiàn)居承德。
1
石匠鑿出的條石,做了墓碑;石匠鑿出的圓石,做了老房子的柱腳。
石匠鑿出的虛空,成了鬼魂的寶座;
石匠鑿出一個后來者,成了時間的罪人。
石匠鑿出一個自己,在另一個世界,要受到多少鬼魂的追問?
我在山下仰頭看,整個山峰突然嘩啦一下坍塌了!
石匠的肉身和斧鑿,都歸入了呼嘯的大風和轟鳴。
七歲,童年,我的頭頂上,旋轉著一片煙塵不絕的鑿擊聲。
我的腦子里,像被摁進了無數(shù)嗡嗡叫的鐵釘。
2
老辛家大院彌漫著一股糜腐氣。少爺被鴉片吸引,炮手們都在半夜投奔了俠肝義膽的綠林,只剩下病歪歪的老地主,在風中哭泣。
高頭大馬打著響鼻,他們是突然涌上半空的烏云。日本人抱在懷里的煙壇子,一會長出亮閃閃的銀元,一會又長出噴香的罌粟花。
耪青的馬氏三兄弟收拾殘局,用128塊大洋買下了這片古堡,試圖阻止它變成廢墟。要命的禍根從此埋下。有了莊園、土地和長工,他們就把自己從一個階級送進了另一個階級。
多少年后,父親筆記本上記下的那些地主財產(chǎn),我折算了一下:它還不抵現(xiàn)在一個街頭乞丐的全部積蓄。但生活需要,馬家仍然被選為地主,要去舞臺上向勞苦大眾鞠躬致歉,身體里仿佛埋著一種不可描述之罪。
3
土坯墻歪歪斜斜,騾馬,牛羊,哭喪臉的驢,未出生的小主人已經(jīng)皮包骨。
老死和病死的牲口,都是風燈下趕路的身影。
它們轉世的身子五花八門,有狐兔、母豬、瞎子,清貧的農民,或慌亂的地主;有被狼豺抱上山頂?shù)暮⒆?,有活到中途突然變成了巫神的母親。
整個村莊鬼鬼祟祟,睡到半夜,就有鬼魂叫門。
穿著衣服的白骨,把濕淋淋的肉體放在河邊;一群看家狗沖出村口,與無數(shù)面目莫測的來者廝殺到天明。
我蒙在被子里,永遠也無法猜出亂紛紛的田野上,一夜之間,到底埋下了多少潰散者的腳印。
4
感激你的漣漪,水塘里搖晃的月亮。
感激繼父把病重的母親背在脊背上,秋天的香味藏在月色的田野里,灰衫中躲著的小鬼還在忍著轆轆饑腸,泥褲管濺起的腳印,有冷霜的聲音,也有火星和碎石的聲音。
它們都帶著紅纓的刀子,它們把我背后的身影,扎成了尖叫的篩子。
而母親已經(jīng)無法忍受這些疼痛,她躺在公社衛(wèi)生院的土炕上,像一條鼓滿了風的布口袋,一直呻吟到寒冬臘月;一直呻吟到被抬上一座又深又黑的山岡……
在此之前,母親對死亡是有預警的,她提前安排我逃離了現(xiàn)場。
我記得,這個季節(jié)的月亮出現(xiàn)了兩輪,一輪始終掛在天上,另一輪,像一把匕首,深深地扎進了我的胸膛。
5
打柴擔水的,都是佛;
餓死的小鬼,只走車轍。
瞻前顧后的膽小鬼,風要吹滅他肩頭上的燈盞。
風啊,吹吧,吹吧,我心中的燈盞,像一架破碎的風車。
一個人穿過空蕩蕩的夜晚,留下行走的白骨和被風吹圓的皮囊,被另一個跟著腳印追上來的人穿在身上,繼續(xù)向夜晚深處走;我不在乎有多少人跟在身后,我只在乎自己抱不緊的身體,為什么這樣顫抖不安?
在無數(shù)消逝者堆積的廢墟上,我扮演了誰的虛無和懦弱?
6
十幾個男人,拉著三個硌碌,像十幾匹牲口,在場院里轉圈狂奔。
一群女人,守著玉米收獲的金色,尖叫。
腹部溫熱,肚子里有了懷孕的跡象。
另一堆干癟的孩子,像一窩看家狗,在黑色的墻壁下昏睡,他們夢見田野,用奔跑的蹄子,刨開了金燦燦的谷倉。
樹頂上的風凝結起來,烏鴉嘴唇顫動,此時,它不出現(xiàn)在王冠上,它黑色的閃電已經(jīng)滑出了冬天的廣場。
7
饑餓由深淵變成。幸福由一頓飽飯變成。未來由一桌好飯變成。
鬼由空氣變成。孩子由陰陽變成。家由父親母親和半夜翻墻而人的雜種變成。流星由斷裂的光變成。磨房由石匠變成。瘋子由詩人變成。地震由火變成。烈士由榮譽變成。
城市由廢墟變成。鄉(xiāng)村由狐貍變成。社會由涌動的人群變成。人群由冤冤相報的幽靈變成。瘟疫由凈壇使者變成。
高空由撕裂的云變成。烏鴉由女巫和神漢變成。綠樹由水變成。莊稼由泥土變成。
繁榮由性變成。流浪漢由菩薩變成。菩薩由悔悟變成。我由自己變成。我自己由怒氣沖沖的報應變成。
8
馬車夫的氈靴立在冰上,但馬車和馬車夫卻不見了。
一架跑了二十多年的馬車,是這個村莊唯一走南闖北的工具。
而馬車夫是村里唯一見過世面的車老板,他博學樂觀,贏得了全村女人的稱頌和暗戀。
從解放前到解放后,一條死山溝子他跑了半輩子,如同一朵云,一生也沒有飛出過這片天。
供銷社的針頭線腦;農業(yè)社的化肥、鎬頭、鐵鍬;拉上山岡的死尸:山外來的信件——都是馬車和馬車夫的活計。
還有比這更深更遠的山嗎?
還有比這更大的天嗎?
馬車和馬車夫,他去了哪里呢?
這是整個冬天最詭異的一件事。
孤零零的一個人、一架車,他還要在風中再跑二十年?
9
虎洞有神仙,樹頂有神仙,靠在巖石上打盹的牧羊人,身體里藏著溪水和雷電。羊群一會兒在仙境,一會兒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