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禮昌
一
谷子被父親定義為谷種之后,便有了承上啟下的分量。在父親糙裂的掌上,一捧谷子承載著黃土地綿長的記憶,暗藏生命的玄機,谷殼上的芒刺指向太陽,最終和父親的掌紋契合。
谷種,從稻田里走回父親的手掌,和秋天的陽光一起被父親窖藏于干凈的陶罐,經(jīng)過一冬的冷卻和構(gòu)思,又從父親的手掌被放飛。
谷種,幾千年農(nóng)耕文明的密碼隱于干燥潔白的內(nèi)心。每年“椿樹蓬頭”時,沉睡的密碼被春天激活。手腳沾滿泥土的父親,站在適合幻想的三月的風(fēng)里,已為其筑好溫暖的苗床。從寒冰中蘇醒的黃土地,已為谷種的裂變鋪展開柔軟的胸膛。
(在三月的鄉(xiāng)村,所有生長的事物都要為谷種讓路。“一年之計在于春”的“計”,谷種是頭等大計。)
一捧捧胚芽從指尖滑落苗床,裹著父親的體溫。父親身子微傾,雙手作出力度均勻的拋灑——這是延續(xù)了幾千年的播種姿勢,像是送別,又像是迎候。一揚手,黃土地就有了構(gòu)思蔥綠的沖動。
一塊塊水田就是谷子的搖籃,像初生的嬰兒,從溫暖的陶罐走進風(fēng)雨的三月,搖搖晃晃,從蒼茫的水田里撐起瘦弱的綠影。
二
谷子,沒灌漿前,籽實沒飽滿之前,統(tǒng)統(tǒng)稱之為秧苗。這些嬌弱的綠影,在構(gòu)成大地的主色調(diào)之前,需要父親光著腳板、挽起袖子、掄起農(nóng)具修飾和潤色。
從苗床走到水田;在水田里定根,拔節(jié),分蘗,孕穗,揚花;命運中未知的冰雹、洪水、蟲害,需要父親付出多少汗水和牽掛。故鄉(xiāng)的田埂記得,那披風(fēng)載雨的蓑衣一一記錄在案。
谷子成長的軌跡,父親手持一蓑煙雨描繪。以一粒谷種的飛翔為起點,父親的手描過季節(jié)的時空,最終為一叢谷子耗盡心血。
一條條田埂像臂彎圍住秧苗,這是關(guān)于守望和愛的故事,在故鄉(xiāng)的農(nóng)事里歷經(jīng)幾千年而溫馨如故。烈日下的父親把脊梁交給太陽,把手交給土地,薅秧、拔稗、引水,父親俯下身子傾聽每一株秧苗的傾訴。遠遠看去,綠浪里的父親,像執(zhí)著的舵手,引領(lǐng)一群叫做水稻的植物朝向天空的方向游弋。
巡夜的父親,蹲下身子聆聽禾尖的夜露滴落田面,恍如觸摸鄉(xiāng)村恬靜而幸福的心跳。月光傾瀉而下。喝下這口灌漿的月光,秧苗離分娩就近了。
三
沿夏天漫長的水路艱難泅渡,終于抵達秋的碼頭。故鄉(xiāng)的谷子懷揣父親的囑托,向秋天吐露初心。禾葉舉向天空,向太陽致謝;谷穗彎向大地,向泥土感恩。鞠躬的谷子,依稀重疊著父親匍匐的影子。
父親手托一穗谷子,在紋路上找尋丟失的汗滴、解讀收成的密碼。命運的苦厄,濃縮為一根根谷芒,刺中往事的淚點,讓父親積蓄的情感決堤。
而一縷甘甜的稻花香啊,足以讓一切苦難稀釋,足以解鎖父親折疊已久的皺紋。
青澀的谷子,離分娩的九月,還差幾口熾熱的陽光。一口燒酒噴向天空,父親的田野就熟了。
站滿谷子的田野,是父親蘸著骨血打磨的作品。成型之后交給太陽,著色成一幅幅凝固的畫,主色調(diào)就是五千年不變的黃。
谷子交出誠實的重量,把秋天拉得很低很低,低到鐮刀的高度。父親揚起美麗的弧線,開始收割金黃。鐮刀割斷莖桿的咔嚓聲伴著父親興奮的喘息,奏響秋天最動聽的合奏。
四
倒伏,是一種姿勢,更是一種姿態(tài)。
在父親的鐮刀下,疼痛的呻吟化為獻身的坦然,升華九月宏大的主題。
父親雙手舉起谷子,像舉起生活的重量,重重砸在撻斗上。谷子,欣然告別莖桿,撲進斗里,把父親的成就感一寸寸提升。九月的田野,撻谷的聲音此起彼伏。這是交織著汗水和陽光、興奮和暢想的打擊樂。父親就是把秋天敲擊得血脈噴張的樂手。那撻斗里跳躍的谷子,是最真實的音符。
這些谷子,將會用潛藏的火苗溫暖歲月,用鈣質(zhì)支撐起一個村莊的行走。還有一些谷子,會躺在父親的陶罐,靜守發(fā)芽和繁衍的初心。
這是一個輪回,年復(fù)一年。谷子明年還會蔥蘢,父親的血脈還會流淌。初心還在,谷香就能綿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