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毅
一
相聚與離去,在她盛夏的手勢里,把燥熱與涼意潑灑開來。
博識的人們覺得她狹隘,小肚雞腸,不能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她披戴晨昏如絲的彩綢,以一船搖動的光影劃向夕陽,朝著自己的流向,從沒多余的話。她只管以輕音和軟語撫慰溪岸和沙石,一直向著遠(yuǎn)方朝著大河流淌。
那些樹影、花影、鳥影、畜影……從她衣袂飄舞的針縫中,提拔而來的美,打著綠意、月華、星盞,漫溢龐大的夢想。
她護佑著它們,避開頭頂?shù)睦茁暫烷W電,裹緊由上至下的活潑和恬淡,修煉著內(nèi)心的素樸和清亮。
一天天現(xiàn)出的蘆葦、麻柳、槭樹、水草……在她庇護下,將根深插在溪流懷里。
從蛐蛐、夏蟬、青蛙、蛤蟆……隱晦的叫聲中,我尚能聽到來自帕米爾高原遙遠(yuǎn)的鼓點和節(jié)奏,把幻想圈滿她的發(fā)髻,像一座巨大的光暈,越圈越大。
無論是低垂的早晨,還是霞光四濺的傍晚,她的輕音和軟語把我的身體挪進她的體魄。
我覺得只有她,我的迷醉,我的情懷,才不輕佻;我旁逸的意念、散亂的倒影,才會散去渾身的急躁和輕狂。
那從中移走的貧困和凋敝,才不恍惚,在風(fēng)中煥發(fā)花草的清香,一一撤散了塵世的臟污和創(chuàng)傷。
二
那個坐在溪畔的失戀人,是一個滿身銹跡的人。她和我一樣,也有一小段歷程,由她的寶庫來收藏。
天空下,一扇扇推開的窗戶,只有飛過的痕跡,映現(xiàn)執(zhí)著和堅持。
淺丘上光彩洋溢的風(fēng)招來的默想,是驟然敞開的一枝枝閃亮,擁著愛人的肩膀,在她并不偉岸的肩頭一步步踏出情意和纏綿;是她窄而彎曲的小路,停車坐看天藍(lán)地綠,在瞳仁來回晃蕩。
說不出的愜意,在世人談?wù)撆f事的縫隙,以絮叨流連的物事,又在新的語境中,呈來新的一天。
我看到一片樹葉揚上去,眾多的樹葉也跟著揚上去。他們在博識人們的口水間,依然是她的狹隘,小肚雞腸,在我聽到的范圍內(nèi)一聲聲發(fā)笑。
此時,雨潑他們的身上,將他們打入濃密的樹影。他們躲在金字塔的樹下,直著腰身,懷念那些失意的日子,一點點改變了心里的方向。
三
那手勢,以錚亮和新鮮,涵蓋著她的舉止。
以一成不變的溪岸,充滿伏筆和懸念,吐露出的每句言辭,在她的熱愛中把道德的水平拉長再拉長。
沉睡在她骨血的水族,比忘卻的痛擊還要優(yōu)雅。
我想:終有一天,她會憶起從城郊走到樹下的一個人,坐在她的身邊,望著遠(yuǎn)處建筑上新穎的輝煌,知曉生活為什么動若脫兔、靜如止水。
那些已知的動作又會把一個人,當(dāng)成一回事,從倒影騰出一小片漣漪,種上由此帶來的眾多感激。
是到了從水中提桶的時候了,我聽見一桶桶來自心中的水,在無數(shù)的欣喜中,將錚亮和晶瑩安放各處。
我活到今天,才知道信仰如此艱難,在現(xiàn)實中如此彎曲。
但信仰是堅定的,是可信的,是可敬的。
從一泓軟軟的冊頁,說出一個人為什么遍體鱗傷,也要矢志不渝,努力求索。
但她,全然不理會這些,因為她的腳踏實地已決定自己的流淌。
四
源于狹隘,小肚雞腸,她的沉靜是曠野局限的一部分。
她的精致闖入的輪廓,只是大地遼闊的一個側(cè)影,在每個起伏間英氣逼人。
當(dāng)有一天,我從她的旁邊經(jīng)過,我一定會把腳步放得很輕,向著廣袤的原野繼續(xù)蜿蜒。
我知道,為什么不敢大張旗鼓踩響溪岸的原因。我怕她受到驚嚇,把我的局限一滴滴浸染。
我記得有關(guān)和風(fēng)細(xì)雨脫產(chǎn)的景致,只是她的一個斷面。
她教會的旁逸和蕩漾,除了天空,再無過多的空間能夠盛下。
有的約會,我記不大清楚了。但是我能記住風(fēng)、記住雨、記住光,記住故事斷裂處,那一陣陣暈眩。
為此盛衰也罷,枯榮也好,都在走向濕地的路上。
五
每天我都在集散地收集她嬌小的身體,從電腦中讀到不同于一個人的忘情。
我像一個光屁股小孩,坐在溪岸,述說著聲聲相聞的短長。
而她又跳出我的想象在遠(yuǎn)處擴大。我明白,她所經(jīng)歷的正在妻子、女兒和女人們的裙子里,把更多的光亮布向遠(yuǎn)方。
于是,不再轉(zhuǎn)身的夏天一直在她心里,加長了溪岸。
我再無法選擇更多的必然,我只會虛化我的目光,把夢幻一段段拉長。
孤獨的外殼太硬了,只有她的柔韌帶著刀鋒,才在幻夢中無聲無息地潮濕。
從她始料未及的閃動中,我再次睜開眼睛。我看到,她灌溉的作物,懸掛著童年的晶瑩,正一顆顆感動著綠葉。
那些新砌的院墻,困著童聲,在書本里你長我短,插滿逼真的童畫。
六
連酒杯也不要,我只要一只碗,也能盛滿她賜予的酒花。
一個夏天的燥熱也不要,要要我就要一瓶啤酒,就著正在下降的夕陽,喝起滿園的風(fēng)聲和野草。
此時,離我很近的向日葵,正在掉轉(zhuǎn)頭顱,送來她呼喊的權(quán)利。
她仿佛就是我前世的愛人,矮小,嫵媚,寡聞,荒廢了我的淺薄。
我只能在推門之間,用手上帶繭的硬傷化為她水一樣的味道。
于是,眾多華麗的詞藻,敵不過她的平靜。
她的呼吸吹開的果實,從野草上的野樹上,一枚枚自由地脹開,環(huán)繞在我的身邊,就像她眼睛里慢慢散開的焰火,化為真實的夢幻。
而我所謂的詩,不管如何是好,也只是她深刻的表面。
我不可能深入其中,體驗到她的骨肉,為什么那么堅硬又那么柔軟,帶著人間的溫度,一層層厘清黑白分明的世界。
門,就在我的面前,她也在門里面,只要我稍微用力,頭上的汗水就會落在她的身上。
我終究是要進去的,只是現(xiàn)在我還沒準(zhǔn)備好出發(fā)的盤纏。
七
我已跨過芒種的時令,把另一場狹隘的風(fēng)聲吹向她的小肚雞腸。
那些高高低低的鳥巢從高樹上裸露的部分,在燥熱的明亮中豐滿起來的羽毛,扇起的渴望和鳴囀,像多年前的某一天,又回到我向往的蓬勃人間。
我聽到,那些嘰嘰喳喳的精靈,盡管羽毛未豐,但已能夠看清來路上問答的匆忙。
除了偶爾飄起幾根換下的羽毛,多數(shù)的飄逸比起它們的排泄物更要優(yōu)美。
我在那里等待著,就像一只新鳥遇見到同類,以探尋的目光相互測量。
我看見她來時的故鄉(xiāng)和我去過的地方,在相互的應(yīng)答中,竟然縫合得那么好。那件被歲月掏空棉絮的舊棉襖,鋪在她的鳥巢上,竟然像經(jīng)典長滿桃花和蜂蝶,把鮮衣怒馬拱得那么高。
而我的家就在下方,在她的狹隘、小肚雞腸里,靠著一座面朝小溪的淺丘,收集著來往不盡的飛翔。
想到這些,我的家園便有長尾巴的花喜鵲在她滋潤長大的楓樹上一只只張開翅膀,把我由此帶來的愉悅帶往家鄉(xiāng)。
八
真理的到來,像一道巨大的飛痕從丘原赫然分開。
陸地上,水域里,一場夢境的面容云卷云舒,似她的真實想法,也似我的耀眼田野,涌動在溪畔彎垂的蘆葦上。
她的所有驚喜,像我由此居住的每天,帶著我走,又把我趕往踏實的路上。
那個守住底線的人,依然在她的花開花謝間,遇見牛羊、馬匹……
她帶著他們,從更換的勞動工具中快速地在田野中散開。他們像落不完的樹葉,或本身就是一根根不倒的樹,被風(fēng)催動著。
我看見他們就是真理,在她的潤澤中,顯得那么溫良,那么安靜,攪起永遠(yuǎn)吹不完的精神。
九
我像一個退出戰(zhàn)役的病人,還穿著過去的戎衣,還在她的狹隘和小肚雞腸里留戀那些生銹的槍械、失語的子彈……
我發(fā)現(xiàn),荒誕闖入的早晨,馬放南山,竟然那么千辛萬苦,才照出一梯梯多邊形自成的泥田。
我看見,丘嶺丘坡,一個個和我差不多的人,種了地又作戰(zhàn),作了戰(zhàn)又種田。他們前赴后繼,隱在她的溪流里、密林間,一回回降落,一回回升起,多像這不穩(wěn)定的塵世,一天天灰暗一天天明朗。
我不相信,那些試圖把別人的家據(jù)為自己家的人,能夠把她的水全部飲完。
這早晨的風(fēng),一朵朵散去的白云,給這還未睡醒的溪岸,帶來的鮮活,就像她初心的燈盞,沿著一路靜雅的波紋,回到季候中間。
所有的種子都在著急,我走到哪里,那里就松軟如初。她的肥沃啊,都在君王的腳下,踩爛了一層層錦繡龍袍。
這所謂的狹隘,小肚雞腸,其實就是我們的大疆土,在祖國每個不起眼的地方,種著一地如你我膚色的高貴,把自由的財富帶給今天的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