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瀛

關(guān)公是邢震心中的英雄，從小，他就想學戲曲演關(guān)公。為此，他與對他寄予厚望的父親水火難容。邢震想盡一切辦法學戲，正當他快要實現(xiàn)夢想時，家庭卻突然遭遇變故。他的夢，還能繼續(xù)嗎？

父子對峙：叛逆少年有個關(guān)公夢

邢震1995年6月出生在山西省晉中市太谷縣侯城村，家里還有個比他小11歲的妹妹。父親邢安平是建筑工人，母親程秀娥在家種地。邢震從小就是戲迷，特別迷戀晉劇中的關(guān)公，身邊最寶貝的玩具就是一串泥塑關(guān)公人偶。在學前班，他就能有模有樣地唱關(guān)公?？梢驗榧依飵状鷱尼t(yī)，邢安平一心期盼兒子能好好讀書，考取醫(yī)科大學將來當醫(yī)生。

然而，邢震不愛讀書，一心想學唱戲。13歲時，邢震提出想去學戲，邢安平堅決不同意：“咿呀哼戲的人遍地都是，要拿它當飯吃，比登天還難。”邢震以輟學相威脅。

邢安平非常苦惱。村子里，但凡男兒娶妻，房子車子彩禮就要花上百萬，學戲哪里養(yǎng)得活自己？為了把兒子趕回學校，邢安平帶邢震去工地做工，讓他嘗嘗生活的苦。

2009年，14歲的邢震每天跟著一幫男人做重體力活。堅持了一個月，邢震沖父親喊話：“我不想一輩子在工地當小工，我要去學戲。”邢安平直接回擊：“不讀書就得去工地！我不會讓你一時胡鬧斷送了前程！”關(guān)公大刀在手，在舞臺上睥睨天下，這是邢震的夢想。見父親態(tài)度堅決，邢震直接爬上房頂：“我死活都要學戲，不答應(yīng)，我就跳房！”無奈之下，邢安平輾轉(zhuǎn)聯(lián)系了一家私人戲?！轿魇x中市中都藝校。

老師得知邢震14歲了，搖頭勸退。邢震不甘心，在老師面前唱了兩嗓子。正在變聲期，他的高音上不去。老師擺手：“回家安心讀書吧。”邢震執(zhí)著地懇求道：“老師，您先留我兩個月，要是我真的沒出息，我二話不說自己回家！”

兩個月的聞雞起舞，披星戴月，老師被深深折服。老師主動打電話給邢安平：“這孩子能吃苦肯下功夫，倆月時間把別人三年的功夫都學到家了，讓他留下吧?！毙习财介L嘆一聲。那天晚上，邢震接到母親的電話：“好好學，想家了就回來看看我們。別看你爸老說狠話，他心里可記掛你了。”

邢震歡天喜地學戲了，可半年后，藝校倒閉了！邢震進了民營劇團跑龍?zhí)?，打雜。每當劇團邀請“名角”來唱戲，其他龍?zhí)籽輪T在玩手機，他就在后臺偷偷學習、模仿。別人上網(wǎng)吧玩游戲，他卻把戲曲選段下載下來，一句句跟著學。他站在田野里、莊稼地里唱，在大橋底下唱，大家都稱他是戲瘋子。

在劇團跑龍?zhí)自滦?200元，勉強夠吃飯，但邢震不在乎。2013年春，劇團緊急接單，忙不過來，團長冒險讓邢震救場。邢震扮上角色，登上舞臺，足足唱了15分鐘，場下掌聲雷動，喝彩不絕！

邢震一唱成名，成了劇團里的臺柱子。山西省晉劇表演藝術(shù)家、國家一級演員、梅花獎獲得者、世界關(guān)公協(xié)會形象代言人武凌云見邢震悟性很高，收他為徒，教他戲曲和變臉。名師出高徒，邢震一下成了當?shù)匦∮忻麣獾摹敖恰?，也開始帶人演出，組織活動了，月薪漲到4500元。

邢震邀請父親來看他的演出，想告訴父親，自己的選擇沒有錯。一次，邢震跟隨劇團到了家鄉(xiāng)附近的太谷縣演出，他請父親演出后來接他回一趟家。那天，邢安平第一次看到兒子演出。回家之后，邢安平偷偷對妻子說：“由著他吧，掙得不多，勉強夠吃飯。我就買建筑設(shè)備單干，給他打好基礎(chǔ)，留條后路，以后萬一他劇團倒了，再回來接班，也不至于吃不上飯?！?/p>

為了兒子開心唱戲，邢安平拿出積蓄購買了設(shè)備，開始帶隊去外地接砸地基打樁的工程。邢安平為兒子攢了近50萬元，還花8000塊錢買了輛二手面包車。

原本，父子倆各自奔忙在各自的夢想路上，然而，突如其來的厄運改變了這一切。

夢想暫停：替父還債瘋狂成長

2017年7月7日中午，邢震接到一個陌生電話。電話一接通，邢震就聽到父親絕望的聲音：“兒啊，完了，都完了！”

邢震追問之下才知道，父親帶隊去云南打樁被騙，損失了十幾萬。他帶隊回家、途經(jīng)陜西省韓城市時，二手面包車發(fā)生自燃、爆炸，車內(nèi)5人燒傷，隨身帶的1萬多元錢和手機等財物全部燒毀……

邢震打電話給韓城急救中心，叫了一輛救護車將父親和工友從韓城送到晉中市人民醫(yī)院。邢安平深二度燒傷，其余四位衣褲燒爛，傷痕累累。邢震給父親和工友們辦理完所有救治手續(xù)，已經(jīng)是第二天早上了。母親趕來醫(yī)院，當即昏倒。

因為擔心父親，邢震每天守在父親病床邊看護著。父親經(jīng)常在夢中驚醒，打火機滑動的聲音都讓他心驚肉跳，一想到經(jīng)濟損失，就長吁短嘆……

邢安平和工友的傷情稍微穩(wěn)定后，各種問題隨之而來。四個工友的醫(yī)藥費，工資，精神損失費，加上打樁賠的錢，一共72萬。邢安平把給邢震娶媳婦準備的車子房子彩禮都賠光了，還差20多萬。而他自己的后續(xù)治療費用預(yù)計還要十幾萬。

邢安平非常自責，拔掉輸液管要跳樓：“不治了，別浪費錢了，死了一了百了?！鄙揭粯拥母赣H轟然“倒塌”，深深刺痛了邢震。邢震拉著父親的手說：“還有兒子呢！”邢安平苦笑：“有兒子又怎樣？”邢震無言以對。以他微薄的收入，養(yǎng)家都困難，更何況家里欠下巨債，父親要治病，妹妹要讀書……

邢震哄著父親服藥睡下，走出病房，母親哭著自責道：“那個老板跟你爸說，他去云南一年，掙的錢保證你爸能在城里給你買房！我覺得不對勁，可你爸為了你將來成家，攔不??！”邢震沒想到，父親是為了他，才背井離鄉(xiāng)去接活兒。

眼淚堵在眼底，堵在心上。他第一次明白，曾經(jīng)的自己只享受關(guān)公這個角色帶給他的風光，并沒有理解“關(guān)公精神”——忠勇信義和擔當！他決定站出來，替父親還債，扛起自己肩上的責任！

經(jīng)朋友介紹，邢震決定去山東壽光一家酒店打工，表演變臉、吐火，偶爾唱戲，一個月6000元。

邢震找母親要了一份欠債明細，跟父親說：“咱爺倆分個工，您好好養(yǎng)身體，我去賺錢還債?！?/p>

邢震扛著關(guān)公大刀就出發(fā)了。母親去火車站送他，他將泥塑關(guān)公人偶取下一個，對母親說：“幫我交給老爸，告訴他，關(guān)公會庇佑我們父子的?！闭f完便匆匆進站。他不敢回頭，怕母親看見他流淚。

到了壽光，邢震就去蔬菜基地找了一份搬運工的工作，每天凌晨4點半干到晚上9點。他從僅有的100元里拿出14塊在地攤上買了一條褲子，去酒店應(yīng)聘，攬下變臉、噴火、唱戲等演出。他還見縫插針地攬了個發(fā)傳單的活。發(fā)了3天傳單，湊夠了租一個地下室床位的錢。距離發(fā)工資還有10天，可兜里只剩5元錢。邢震花一塊錢買了不夾肉的燒餅，在路邊呆坐了很久，捂著臉無聲地流淚。

2017年8月31日，發(fā)工資，9680元！他興奮得趕緊給母親打電話：“媽，我發(fā)工資了。我在這邊特別好，演出不多，收入很好，還兼職在一家公司上班，輕松掙1萬！”他給手機充了50元話費，留下330元作為零花，剩余的錢，直接轉(zhuǎn)賬給了債主。

那天，他寫了一段還債日記：“我拿到了到山東以來四份兼職的工資，替爸爸還了第一筆債……希望通過我的努力，讓老爸走出陰影……”晚上，酒店沒有演出，他扛著青龍偃月刀，在橋底下唱了一晚《華容道》作為獎勵。

生活的苦還能忍受，最難受的是心理上的巨大落差。在晉中，邢震好歹是小有名氣的角兒，英氣神勇的90后關(guān)公;可在壽光，他不過是在小酒店娛樂食客的“雜?！?，沒人會尊重他的演出。

2017年10月的一天下午，邢震在小區(qū)發(fā)傳單被保安扣留了整整3個小時，脫身后立即趕去飯店演出。表演變臉時，邢震遭到四個醉酒客人的刁難?？腿税粗险?，捏著他的嘴不讓他變臉。邢震是專業(yè)演員，堅持完成了演出?？腿瞬粯芬猓扑染?。邢震吼道：“士可殺不可辱！”氣氛劍拔弩張。

老板來調(diào)停，和客人解釋邢震以前是個名角，客人不屑地說：“名角能到這演出？3歲孩子學貓叫的水平……”邢震羞憤無比。半夜回到住處，突然接到母親的電話：“你爸做了噩夢，說你困在一個籠子里被人欺負……”邢震一陣心酸！為了不讓父親擔心，邢震趕緊洗把臉，用頭發(fā)遮住傷口，開了視頻：“媽，讓爸別擔心，我吃住都很好。”

放下電話，邢震默不作聲地撫摸自己那身關(guān)公行頭和大刀，內(nèi)心無比酸楚。趁著晚風，他扛著大刀去了附近的地里，一個人在夜色下大聲唱著《走麥城》《伐東吳》。悲壯雄厚的聲音穿過曠野，在異鄉(xiāng)的天空飄得很遠很遠……

戲夢人生：橫刀立馬不懼風雨

每個月拿到工資，邢震就只給自己留200元，其余全部還債。那張欠債明細上，每劃掉一個名字，他就記上一段“還債日記”：“這個月掙了一萬六千元，又幫老爸還掉一筆債務(wù)……只要心里關(guān)公不倒，多大的劫難都沒什么大不了！”

每還完一筆債，邢震就給父親打一個電話：“我這邊活兒不累收入高，那個關(guān)公泥雕我一直帶著，咱都會越來越好?！备缸觽z商量好，邢震負責還債，父親負責家里生活開銷和妹妹的學費。

2018年春節(jié)，邢震沒回家。大年三十，他在酒店里拍了一桌美食視頻發(fā)給父親，還“得意”地說：“在朋友家吃年夜飯，一桌子好菜呢?！逼鋵?，他就買了一包速凍餃子?；氐阶√幉虐l(fā)現(xiàn)，水管凍住了，燃氣灶也是壞的……

為了生活，邢震還自學冷拼、美食雕刻。同事們得知他的經(jīng)歷，都笑他太傻：“你老爸的債讓他自己還啊，你一個90后，何必這么累！”每次，邢震都淡淡一笑。回到出租屋，就給父親打電話說：“無論多辛苦，都要先把債還上，這是做人的誠信和規(guī)矩……”異鄉(xiāng)漂泊的父子就這樣互相鼓勵，艱難前行。為了還債，邢震的母親也外出打工。

2018年春節(jié)后，邢震在山東東營火鍋店演變臉，帶火了店里的生意，老板送了他一些股份。他的表演，在網(wǎng)上引發(fā)關(guān)注。

2018年4月，邢震受邀錄制了山東衛(wèi)視《讓夢想飛》。之后，他又參與了山東衛(wèi)視《我是大明星》的節(jié)目錄制。節(jié)目播出后，邢震火了。邢安平把兒子的演出下到手機上，給工友、親友們看：“我兒子上電視了，很不錯吧！”

2018年6月，邢震接到父親的電話：“兒子，做老爸的讓你受委屈了。都是我不好，讓你小小年紀就承擔那么多……我準備重新拉隊伍，繼續(xù)打樁砸地基的活兒。”父親終于重新振作起來，邢震喜極而泣。

2019年7月，邢震接到央視《星光大道》的邀請，一路走到年度總決賽。他第一次帶父母來北京，爸媽開心得合不攏嘴。決賽階段，邢震有點緊張。上臺前，邢安平附在他耳邊說：“過五關(guān)斬六將你都闖過來了，沒啥可緊張的，關(guān)公在此，一切妥當?！毙险鸨硌輹x劇《徐策跑城》，演唱歌曲《蘭花花》，又表演了帽翅功、變臉、京劇，樣樣出神入化?！缎枪獯蟮馈吩u委、《三國演義》里關(guān)公的扮演者陸樹銘現(xiàn)場收他為徒。邢震獲得《星光大道》人氣冠軍。

邢震放棄夢想替父還債的故事，感染了無數(shù)觀眾。有建筑老板找到后臺，直接帶邢安平去簽合作合同。邢安平一個勁兒地對兒子說：“兒子勇武！”

節(jié)目錄制結(jié)束后，邢震帶著爸媽去北京故宮、前門等處游覽觀光，還在天安門前拍下全家福。邢安平感慨說：“這是我們家第一張全家福?！?/p>

節(jié)目播出后，演出邀約紛至沓來。2019年秋，邢震幫家里還清債務(wù)。這年年底，他成立了自己的表演藝術(shù)工作室，策劃組織活動、演出，做藝術(shù)培訓，實現(xiàn)了年少時的夢想。

2020年，山東東營一所學校邀請邢震做指導老師，到校園傳授戲曲藝術(shù)，講述關(guān)公精神。6月，他接到央視、山東衛(wèi)視的演出邀約。剛放下電話，父親的電話就打來了：“兒子，我在內(nèi)蒙古施工一下被人認出來了，人家問我是不是邢震的爸爸。因為你啊，老爸又簽了一單生意……”

這一年多，父子倆齊心協(xié)力，重新裝修了房子，添置了一輛車和幾臺設(shè)備。邢安平好幾次對邢震說：“替老爸還債，你吃了太多苦。如今能出頭，也是全靠自己打拼。想起以前逼著你讀書，不允許你學戲，老爸很自責。”邢震卻說：“您讓我讀書沒錯，我后悔當初沒有好好讀書。現(xiàn)在，我每天讀書惡補知識?！弊鳛殛P(guān)公文化非遺傳承人，他熟讀經(jīng)史子集，深讀三國，要努力擔起關(guān)公精神傳承之責。

2020年6月，程秀娥發(fā)現(xiàn)愛人身上帶著的關(guān)公人偶不見了，這可是家里的守護神呢。邢安平淡定地說：“哪有什么神，信念不倒，你就是神?！毙险鹇犃耍瑑?nèi)心一震，突然領(lǐng)悟道：“唱的是戲，說的是理，人生無常，面對劫難坎坷，勇敢頑強一往直前，橫刀立馬不懼風雨，這就是關(guān)公精神在當下的詮釋吧。”

編輯/張亞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