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方

2012年，一年一度的西敏寺犬展（Westminster Dog Show）在美國紐約麥迪遜花園廣場酒店如期舉行。自1877年開展以來，無論美國政局是戰(zhàn)是和、經(jīng)濟是榮是衰，西敏寺犬展都從未中斷過，因此成為全美乃至全世界最有影響的犬類競賽舞臺。這一年，來自歐美國家的185個品種、超過2000只名犬匯聚一堂，爭奪第136屆犬展的總冠軍。經(jīng)過激烈角逐，一只身形嬌小的4歲獅子狗馬拉奇一騎絕塵，最終勝出，擊敗了此前呼聲很高的德國牧羊犬和愛爾蘭雪達犬，一下子成為世界上最閃亮的寵物狗明星。

為了讓人們更好地了解這只冠軍狗，《洛杉磯時報》還專門刊文《冠軍狗：北京狗是如何獲得獅子狗的頭銜》，文中詳細地介紹了獅子狗的性格和特點，尤其是對它的中國血統(tǒng)做了大篇幅描述。因為在品種上，馬拉奇被歸屬為Pekingese，即北京狗（中國人也稱之為京巴狗和哈巴狗）。事實上，這并不是中國獅子狗第一次在國際舞臺上亮相，早在20世紀初，獅子狗就已經(jīng)多次獲得歐洲狗展的“冠軍犬”稱號。對此，魯迅先生在1925年的《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一文中就說過：“叭兒狗一名哈吧狗，南方卻稱為西洋狗了，但是，聽說倒是中國的特產(chǎn)，在萬國賽狗會里常常得到金獎牌，《大不列顛百科全書》的狗照相上，就很有幾匹是咱們中國的叭兒狗。這也是一種國光?！?/p>

追溯獅子狗全球旅行的腳步，我們發(fā)現(xiàn)，在唐代前后，一種體型較小的狗從羅馬出發(fā)，經(jīng)中亞，沿著絲綢之路來到中原，成為皇家寵物。隨后的1000多年中，在中國宮廷動物育種專家的努力下，這種小型狗的品種不斷得到改良，其毛發(fā)越來越長，身形愈加嬌小，面容越來越像獅子，生性也更加機敏和忠誠。鴉片戰(zhàn)爭中英法聯(lián)軍攻入北京，在清朝皇室的大逃亡中，五只紫禁城的獅子狗為英國入侵者獲取，隨后它們漂洋過海來到倫敦，成為英國女王和上流社會人士的愛寵，從此登上了世界名犬的舞臺。從離開羅馬到再次登陸歐洲，獅子狗的全球輪回旅行歷時千年。

獅子狗的中國行蹤

“時值公元二世紀中葉，我們此刻置身于中國皇宮主殿，諾大的宮殿內(nèi)高懸著絲綢簾幅，其背后有燦若黃金的金屬覆蓋滿墻，滿室生輝。彼時天子靈帝正緩步進入大殿，緊隨其左右的，有他的貼身迷你侍衛(wèi)—四只獅子狗—也就是后來通常為我們所知的北京犬。其中兩只步于帝前，昂首立尾，神氣非凡；而它們那一聲聲有節(jié)奏韻律的響亮吠聲仿佛在告知皇帝的駕臨。另外兩只緊隨于帝后，口中叼著他龍袍的折邊。長久以來，這些狗都已經(jīng)成為中國古代宮廷中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被作為皇室生活和禮儀的一部分接受下來?！边@是加拿大暢銷書作家斯坦利·科倫在其《狗故事—人類歷史上狗的爪印》中的一段描寫。

單從斯坦利·科倫的描述看，中國獅子狗似乎在東漢末年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事實或許并不如此。中國人飼養(yǎng)狗的歷史極為悠久，早在周代之前，狗就已經(jīng)名列五畜，是人們祭祀和肉食的重要來源。南宋人王應麟的《三字經(jīng)》里也有“馬牛羊，雞犬豕，此六畜，人所飼”的記載。但漢靈帝身邊的狗是否就是今天的獅子狗呢？翻閱史籍，《后漢書》《資治通鑒》中均有漢靈帝養(yǎng)狗的記錄，史載“光和四年（181年），（靈帝）又于西園弄狗，著進賢冠，帶綬”。漢靈帝是歷史上最荒唐的皇帝之一，他性格乖張，沉溺享樂，在這幅歷史畫面中，漢靈帝給自己的寵物狗穿上朝服，戴上官員的帽子，還在狗脖子上掛起吊有勛章獎章的綢帶，讓它們以“官員”的身份在自己的苑囿中招搖過市。雖沒有任何影像資料，史籍中也沒有留下對這些狗身形的描述，但可以推測，身形越小，“狗官”打扮的喜劇效果越明顯，這或許才是引發(fā)斯坦利·科倫想象的原因。

從史實角度看，小型犬在中國出現(xiàn)的時間要晚至唐代。因為唐代之前，史書和詩文中都鮮有小型犬的身影。明清之際，隨著西洋繪畫技藝和攝影技術進入中國，人們在宮廷繪畫中看到了越來越多的獅子狗。在現(xiàn)存于世的清代宮廷繪畫中，獅子狗就不時出現(xiàn)，它們或安臥于主人腿上，或匍匐于主人腳下，成為威嚴皇室里的靈動寵物。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的《旻寧行樂圖》中，道光皇帝座下就有一黑一白兩只獅子狗；藏于美國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博物館的《樂園教母圖》中，一位身著藍色旗袍的貴婦坐在畫面中央，一只黑白相間的獅子狗就靜臥在她左腳前。

滿族崛起于白山黑水的東北地區(qū)，入主中原建立大清后仍保留著鮮明的游牧習性，清初紫禁城專設“鷹狗處”負責養(yǎng)狗訓鷹，以配合皇帝行獵。至清末，八旗子弟武功全廢，斗雞走狗日益盛行，連宮里的慈禧太后也只寵愛獅子狗，并將它們稱為“御犬”。據(jù)故宮博物院研究員周乾先生研究，慈禧太后先后在故宮后花園養(yǎng)過1000余只獅子狗。為了養(yǎng)狗，她還在東華門設“狗房”，專門安排四名太監(jiān)負責獅子狗的喂養(yǎng)、調(diào)教和修飾，每只狗都有特定的經(jīng)費和俸銀。慈禧太后不僅愛狗，也善于養(yǎng)狗，她給每只狗起名，選用黃色綢緞為狗制作犬衣，還訓練狗聽懂“打圈子”“作揖”“直立”等口令，讓它們完成不少復雜的動作。

絲路西來的小型犬

正如上文所言，中國人養(yǎng)狗的歷史久遠，但小型犬第一次明確出現(xiàn)要到唐初。唐代段成式《酉陽雜俎》中記載：“上夏日嘗與親王棋，令賀懷智獨彈琵琶，貴妃立于局前觀之。上數(shù)枰子將輸，貴妃放康國猧子于坐側，猧子乃上局，局子亂，上大悅?！边@段文字說的是唐明皇與大將軍哥舒翰下圍棋，在唐明皇輸棋之際，楊貴妃放開懷中小狗攪亂棋局的故事。試想一下，能在方寸之間的棋盤上歡騰，肯定是小型犬，那么這只“康國猧子”是什么樣子的呢？是否就是今天的獅子狗呢？

除了《酉陽雜俎》，《舊唐書·高昌傳》中也有關于小型犬的記載：“（高昌王）文泰又獻狗雌雄各一，高六寸，長尺余，性甚慧，能曳馬銜燭，云本出拂菻國?！备卟龂诮裉斓男陆卖敺?，是古代絲綢之路的重要節(jié)點。高昌國進貢的狗自拂菻而來，拂菻國在哪兒呢？《舊唐書·列傳》中說：“拂菻國，一名大秦，在西海之上，東南與波斯接，地方萬余里，列城四百，邑居連屬?！贝笄厥枪糯袊鴮α_馬帝國的稱呼，按照《舊唐書》的說法，大秦在波斯（近伊朗）西北，也就是說這種小狗來自相當遙遠的西方。對此，美國歷史學家謝弗在其名著《撒馬爾罕的金桃》（漢譯版名為《唐代的外來文明》）中也認為，“拂菻狗”是一種尖嘴絲毛系的小型犬，曾經(jīng)是希臘妓女和羅馬主婦珍愛的寵物。

那么，拂菻狗與康國猧子是什么關系呢？它們是獅子狗的祖先嗎？對此，學界的態(tài)度是統(tǒng)一的，即拂菻狗就是康國猧子，它們都是獅子狗的祖先。如歷史學家陳寅恪先生就認為：“《太真外傳》有康國猧子之記載，即今外人所謂‘北京狗。吾國人則呼之為‘哈巴狗。元微之《夢游春》詩‘嬌娃睡猶怒與《春曉》絕句之‘猧兒撼起鐘聲動皆指此物。”清末民初，徐珂的《清稗類鈔》也明確說：“拂菻狗，較常狗倍小，今為京師土產(chǎn)。”

謝弗先生也進一步指出：“我們還無法確定高昌貢獻的這對小狗是否在中國留下了它們的后代，可是很可能就是在高昌貢獻‘拂菻狗以后，與‘拂菻狗類似的叭兒狗就開始源源不斷地補充著遠東叭兒狗的種群?！碧m州大學博士叢振在《西域“猧子”與唐代社會生活》一文中也認為，從路線上看，原產(chǎn)于大秦的拂菻狗先途經(jīng)康國或高昌國，然后中轉至敦煌，再進貢到中原王朝。在漫長的旅途中，拂菻狗在各地中轉站也一定留有后代，因此其稱謂就有了變化，由最初的拂菻狗變?yōu)榱丝祰i子，進而統(tǒng)稱為猧子了。

從大小尺寸來看，唐代每尺約等于今天的30厘米，如此計算，“高六寸，長尺余”的猧子大概身高18厘米、長30厘米左右，這與今天的獅子狗體型大致相當。從隨后的文獻記載看，從唐朝起直至17世紀，猧子不時成為詩歌中表現(xiàn)的主題，是備受人們喜愛的對象。如《全唐詩》中無名氏所作的《醉公子》就有“門外猧兒吠，知是蕭郎至”的詩句；成彥雄的《寒夜吟》中有“猧兒睡魘喚不醒，滿窗撲落銀蟾影”的詩句；元稹的《春曉》中有“猧兒撼起鐘聲動，二十年前曉寺情”的詩句……從詩歌角度看，猧子主要由具有一定社會和經(jīng)濟地位的女性所飼養(yǎng)。

登陸英倫與踏上北美

1861年，英國維多利亞女王得到一只從北京帶回的獅子狗，這是獅子狗第一次走進歐洲的宮廷。呆萌的表情，嬌小的身軀，走起路來扭來扭去的屁股，瞬間治愈了剛剛經(jīng)歷喪母、喪夫之痛的英國女王。據(jù)說這位常年只穿黑服、隱居溫莎城堡多年的女王因為獅子狗的到來，露出了久違的笑容，親切地命名這只來自東方的獅子狗為Lottie，意思為“忠誠和重視感情”。看到Lottie深得女王寵愛，英國上層人士亦開始爭相購買和飼養(yǎng)獅子狗。

繼Lottie登陸英倫之后，更多的獅子狗開始走出國門，成為中國官方的“友好使節(jié)”。周乾先生在《慈禧與她的愛犬》一文中就指出，在《辛丑條約》簽訂后，慈禧太后主動將一部分獅子狗當作禮物贈送給西方，以示友好。如她曾分別送給美國西奧多·羅斯?？偨y(tǒng)的女兒和美國銀行家摩根各一只獅子狗，這兩只小狗于1906年來到美國后廣受關注，并很快被納入全美飼養(yǎng)者協(xié)會名犬名錄，掀起了清末獅子狗外交序幕。

對于獅子狗在海外的大受歡迎，國內(nèi)媒體也有關注，上海的《大共和畫報》1915年4卷有一幅署名為“亦簫”和“紫瑚”的獅子狗畫作，其題跋中說：“中國人所謂獅子狗者……其毛片茸茸然，酷肖獅子形……西婦尤喜之，養(yǎng)育備極愛護，甚有與共眠坐者?！?/p>

可能正是因為獅子狗在海外市場大受歡迎，其價格也直線上升，一度逼近京城的豪華宅邸價格。徐珂在《清稗類鈔》中記述：“世界最珍貴之狗，實推吾國京師所產(chǎn)……尤以京師狗、哈巴狗、小獅狗三種為最上，價至昂，西人尤酷愛而購之，其價每頭自銀幣七八百圓至銀幣四千圓。”

“銀幣七八百圓至銀幣四千圓”是什么概念呢？按照徐珂生活的時代推算，民國初年大學中的正教授月薪大概也就300到400銀元，那么銀幣4000元的購買力有多大呢？資料顯示，在1925年的北京西直門大街買一套擁有40間房，且?guī)щ姛簟㈦娫?、花房和車馬的豪宅，全款也就“五千五百大洋”。也就是說，一只上等獅子狗的價格幾乎逼近了一棟大豪宅的價格，實在令人咋舌。

對于來自遙遠東方的獅子狗，西方人是怎么看待它們的呢？法國獸醫(yī)作家弗納德·梅里在《生命、歷史及狗的奇跡》中如此描述獅子狗在法國貴族圈中的生活：“客廳里，這些小狗風靡一時，它們的毛發(fā)剪得短短的，或者是燙起來。它們穿著時髦的衣服，噴上香水，很是被寵愛的樣子，人們看著這些狂奔的小狗在大笑，好像看著一些有生命的玩具。”隨著獅子狗在西方的普及，其獨特的外貌和特征逐漸進入更多人的視野，于是在馬克·吐溫、列夫·托爾斯泰等文學巨匠的作品中，也有了獅子狗的身影。意大利作家莫拉維亞專門寫了一篇題為《中國獅子狗》的小說，作者深情地寫道：“這樣的狗我都從來沒有見過，它看上去猶如一頭小獅子，皮球似的頭上長滿鬣毛，身上的毛像經(jīng)過修剪，尾巴短短的，舌頭也是紫藍色的，它很溫順，也有點懶散?！?/p>

算算時間，中國獅子狗旅行至歐洲要早于大熊貓20多年。從受寵于歐陸宮廷到笑傲各大犬類賽場，它在歐美寵物界可謂一路高歌、風生水起，不僅獨領風騷，搶在熊貓之前成為走向世界的首個中國萌寵，而且打破了西方原有的寵物格局，成為小型犬的翹楚。

現(xiàn)實生活中，愛狗、養(yǎng)狗的人越來越多。在世界寵物市場中，狗是絕對的主角。相關信息顯示，2018年中國城鎮(zhèn)飼養(yǎng)寵物中，狗的數(shù)量名列第一，為7400萬只；同年美國的寵物狗數(shù)量更是高達8970萬只。從寵物犬飼養(yǎng)的趨勢來看，由于照看麻煩、叫聲太大，飼養(yǎng)大型犬的人數(shù)在減少，飼養(yǎng)小型犬的人數(shù)增長則明顯加快。但在中國，狗卻是最委屈的動物。因為漢語中與“狗”相關的表達多含有貶義，狗是被污名化程度最深的動物之一。造成這一現(xiàn)象的原因，可能就與獅子狗或小型犬有關。

漢語里的犬和狗，雖然是對同一動物的不同稱謂，但其中蘊含的意義卻大不相同?！抖Y記·曲禮》中說：“狗犬通名，若對文。大者名犬，小狗名狗?！币话愣?，犬是指身形較大，能擔任狩獵牧羊、看家護院等工作的狗，因為有用而得到人們的尊重和喜愛。而狗多指身形較小的狗或者犬的幼小階段，如《爾雅·釋畜》說“未成豪，狗”，在古漢語語境中，狗多指寵物。在古代中國，由于階級審美的對立性，加上“玩物喪志”思想的影響，人們對狗的好感不多，所以就出現(xiàn)了與“犬”相關的詞多為褒義或中性，而與“狗”相關的詞多為貶義的現(xiàn)象，如牧羊犬、導盲犬、警犬、犬馬之勞中的“犬”就不能用“狗”代替，相應的，走狗、狗官、狗眼看人、狼心狗肺中的“狗”也不能說成“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