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小黎
一
魯迅精神與思想,業(yè)已融入中國文化傳統(tǒng)——只要正視19世紀以來隨西學東漸而起的現(xiàn)代中國知識人的理論創(chuàng)新與文化實踐,就不能否認魯迅及其同時代人的文化創(chuàng)造已經(jīng)成為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一部分,一如唐宋詩詞、《紅樓夢》等是中國文化整體有效構(gòu)成要件。對待魯迅留下來的精神遺產(chǎn),制度化的傳承方式首先在于國民教育——經(jīng)由國家認可、學校組織的國民學歷教育序列。
中國的學生,小學到高中,魯迅一直不斷線。小學、中學語文教材中魯迅作品篇目的增減或者更替往往會引發(fā)社會輿論以致發(fā)酵成社會文化“事件”。
讀大學中文系,魯迅還是繞不過去的一個對象。少了他,中文系的課程組合便出現(xiàn)殘缺,不那么完整、圓滿。治中國新文學的人,不碰魯迅的學者極少。富有特殊意味的是,當今優(yōu)秀學者許多人要么首先就是魯迅研究專家,要么是從研究魯迅進入學術(shù)界,譬如李何林、唐弢、王富仁、錢理群、劉納、孫郁、張福貴等。
既然國民學歷教育序列是文化傳承有效的制度保障,也是“五四”以來中國現(xiàn)代知識人文化創(chuàng)造進入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重要路徑選項,那么,魯迅進入國民學歷教育的正當性、合理性便無可置疑。尷尬恰巧就在這,一邊是研究者津津樂道于魯迅思想的無窮魅力和巨大的精神存在,另一邊又有許多人害怕以致躲避魯迅——尤其是中小學語文老師。江湖上傳小學、中學老師有三怕,一怕寫作文,二怕周樹人,三怕文言文。大學中文系師生,面對魯迅而無感者,大有人在。
近二三十年,業(yè)界一直認為以教師為主導的教學范式有改進的必要。好老師要能有效激發(fā)學生主動學習的熱情,將獲取知識的過程交給學生自己去完成,讓學生成為學習的主體。本人對此基本也是肯定的。
話雖這么說,然而,任何事情都不絕對。個人認為,“因材施教”不只是對于學生而言,面對不同的教學內(nèi)容/教學材料,“因材施教”的法則同樣適用。朱自清散文和魯迅散文,教法就應(yīng)該有所區(qū)別。倘若真讓學生自主學習魯迅散文,不要說中小學生難以達到教學預(yù)期,即便大學生也未必能夠“入戲”。探討魯迅怎么教,便是一個頗有意義的話題。
二
讀魯迅是國人讀懂現(xiàn)代中國的一個重要選項。博學睿智、聰明過人的魯迅,只活到五十五歲就去世了。可是,結(jié)束兩千多年帝制、建立亞洲第一個共和新政,這樣的大動蕩、大變局,他目睹;廢私塾,興學堂,“逃異地,走異路”,出國留學求新知,他親歷;國共兩黨先是攜手合作、互助共進,繼之壁壘森嚴、他親見……并且,他又是那樣博聞強記,善感多慮,敏銳深邃。20世紀歷史的一幕幕,他盡力用那支“金不換”的筆細細密密地記取、攝錄,一如高清寫真?,F(xiàn)代作家中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夠像他那樣,在個人的書寫中匯聚如此密集、豐厚的歷史文化信息。魯迅的生命史、生活史其實就是一部鮮活的現(xiàn)代中國社會史,任何試圖將魯迅的文本簡化為公式或者概念的讀法、教法,都可能使人覺得魯迅面目可憎,魯迅作品味同嚼蠟。
本人從一個完全不懂魯迅的中學生到大學教授,前后歷經(jīng)四十多年,回眸幾十年來《朝花夕拾》的教法,語文老師都是列一張表,歸納幾句話,逼學生回去熟讀、硬記、死背,若說變化——便是個別字句的調(diào)整。請看下面的表格:
更甚的是,本來需要學生自己去感受、體驗,然后用貼切的文字傳達的個人胸臆,或者需要學生充分調(diào)動想象力還原的歷史場景,到了語文課堂,都經(jīng)由集體備課后給出了名為“參考”實為“標準”的答案。筆者錄自現(xiàn)行初中學生必背的“讀《朝花夕拾》的啟示”有如下幾條:
一、作品使我了解到封建社會的腐朽和社會的冷酷,懂得了封建教育的不合理,懂得了作者對新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二、對于一個民族來說,最需要的不是健康的體魄,而是精神的蘇醒。
三、每一個人都是社會的一分子,要有民族自尊心和自豪感,以民族的復(fù)興為己任。
如此死記、熟背的“啟示”,然后默寫,到底“啟示”了誰——大概只有天知道。再聰明、再智慧的學生,都會被教育成能吃喝拉撒的“復(fù)讀機”,學生的做題、答卷無非就是做文字“搬運”的活兒。魯迅文本的深刻性、豐富性,文學的可闡釋性,變成了幾句教條,其作為歷史見證人、事件親歷者,文本中細密的文化記憶、生命氣息(譬如歷史場景中人的情緒、情感反應(yīng),彼時彼地的輿情等),完全被教師僵硬的說辭所湮沒,讀者、講者和聽者不索然寡味非有神功不可。
誠然,長媽媽善良慈愛、誠懇實在自是一目了然,但長媽媽又絕不是這般臉譜化,她要遠比上表中的歸納豐富得多,生動得多,也有趣得多。長媽媽愛搬弄是非,“常喜歡切切察察,向人們低聲絮說些什么事”,不允許“我”有點自作主張的行動——“拔一株草,翻一塊石頭,就說我頑皮”,會惹她不開心,且還“要告訴我的母親”。敘述者人到中年之后再回顧曾經(jīng)歷的少年往事,顯然不認可長媽媽如此這般管束兒童的方式,警醒世人的用意不言而喻。再有,長媽媽睡相難看,睡覺時四肢攤成一個“大”字;從不懷疑女人“脫下褲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墻上”能抵御洋槍洋炮進攻的侮辱女人的傳說;嚴格要求小孩子恪守大年初一清早睜開眼睛要向大人高聲說恭喜,首先吃點福橘之類的規(guī)矩等。可見,長媽媽除了善良、淳樸等,還可氣又可憫,她一直憑著幾十年的慣性,盲目地活在世俗化的生活軌道上。她的生存樣貌,就是千百年來大多數(shù)平凡、普通中國人的生存世相,心地善良又無知愚妄、安于天命。
三
依筆者看來,魯迅的文字,無不需要深思、細想,在深廣的歷史、文化與思想的視域中去把握。魯迅文本的價值不只在文學,更在思想、文化與歷史深處。讀魯迅,可以懂中國;讀魯迅,讀的是一個人的中國史與中國文化史。
《吶喊·自序》說:“我要到N進K學堂去了,仿佛是想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碧热魞H僅參照注釋說,N指南京,K學堂指江南水師學堂,能不枯燥嗎?學生聽過便忘才是常態(tài)。此時,若借魯迅個人化的生命旅程,復(fù)現(xiàn)歷史場景,再現(xiàn)鴉片戰(zhàn)爭以來洋務(wù)派的一系列救亡圖存的現(xiàn)代化圖景,必然耐人尋味、發(fā)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