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勇麟
散文集《在香港》(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19年7月版)是周潔茹有關人生閱歷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種深度思考,內容真實、沉重。與其在現(xiàn)實中去了解周潔茹本人,倒不如在作品中去閱讀她,因為現(xiàn)實中安靜,帶有一絲神秘感的周潔茹似乎與文學的復雜、模糊沒有必然的關系。有時候,甚至我會覺得,作品中的她才是最真實、最有趣味的?!对谙愀邸啡缤瑫拧⒘粞?、電話等媒介,連接了最真實的周潔茹。
讀這本散文集時,我仿佛置身于人生的記憶河流之中,清揚的和風、蕩漾的漣漪以及明媚而刺眼的陽光,伴隨著這一切平靜而清澈的事物,一直向過去的某個時空漫游。周潔茹以渴望信賴的心聲呼喚著交流,渴望獲得內心深處困惑的紓解,以及某種不確定性的重新定義。這一些相互牽扯的矛盾都在一篇篇看似平靜的文章內部深度糾葛著,這種糾葛的局面恰恰凸顯出了周潔茹創(chuàng)作的整體風格。其中彌漫著追憶、困惑、質疑、彷徨,在復雜的情緒背景下,周潔茹并沒有一味地沉湎于消極性的情感體驗中,她似乎無形中在嘗試給這一切一個相對清晰的答案,如同她一貫的寫作風格,以某種“最壞的打算”來勇敢地結束或理解一切,這時候的周潔茹又是十分堅定和勇敢的。所以,《在香港》本質上更像是特定時空中,作者對自我、對他人進行消解的龐雜矩陣,在這里,我們每個人似乎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也似乎都能被感染上困惑、質疑與彷徨,然后又被周潔茹莫名其妙地一起消解掉,這其中似乎是一種看似簡單的文學體驗或玩味,但又難以讓人輕易地釋懷。我想,周潔茹所曾有的遭遇、所面臨的困境以及所渴慕的未來,都是與每個人息息相關的,與其說“我在做什么”不如說“你在做什么”“我們都在做什么”,這一種充滿哲學意味的靈魂拷問,只不過換了一種手段、一種策略,更形象、更個人,也更深刻地被周潔茹訴說著。
在周潔茹的一系列作品中,我似乎隱約感知到了她生命脈搏的細微跳動,征候輕微,難以察覺,卻令人印象深刻。不對,這似乎仍舊無法清晰地描繪出她給人造成的某種復雜而單純的體驗,我想,周潔茹創(chuàng)作的意義或許就在這種微妙之間、難以定義的生命體驗的創(chuàng)痛感。如果在閱讀《小妖的網》《呂貝卡與葛蕾絲》等其他作品,里面的文字可以預見這種微妙的創(chuàng)痛的體驗,但我仍然會很樂觀地相信,那時的周潔茹渾身充滿著少女的新鮮氣息,她對失落、復雜、糾葛雖有體驗,卻并未深深地墜入“網”中。那時候的周潔茹,真的如同一個小妖精,心思五花八門,神經敏感尖銳,富有挑戰(zhàn)激情,那時候的“生活”雖然縱橫交錯,卻是一張困宥不住她充滿好奇的“網”。此時此刻,我不由得想起北島著名的短詩《生活》。是啊,生活的確是一張網!
在作品中,曾經的周潔茹如同精靈一樣,能夠輕易地穿越網中的間隙而來去自如。然而,在《在香港》里,我卻隱隱地為她感到某種擔憂。“擔憂”恐怕不只是發(fā)生在書的文本里,恐怕也發(fā)生在周潔茹的人生體驗中。我也因此而體味到清晰可見的擔憂,這種清晰度越來越高的擔憂,或許超越了周潔茹的內心,已經成為某種人類生存的致命核心。過去的多少時刻,我們似乎太輕視了這個核心,今天它突然冒了出來,就像肆虐人間的新冠病毒一樣,隱藏在我們的心里,彌漫在人與人之間。周潔茹清晰地感覺到了這種擔憂的致命威脅,它就像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徑直架在頸動脈,隨時有刺入的危險。面對這種生命體驗的困境,周潔茹略微矯正了人生的姿態(tài),不再像往常那樣輕松而高冷地翹著二郎腿,帶著碩大的墨鏡,身著單色的黑色裙裝,企圖掩飾或者超越隨時來自四面八方各個角落的危險——或許,她變得更加地“傲慢”和“高冷”,也說不定——她有時候真的堅強或固執(zhí)的如同一副雕像,沒有表情,沒有涂裝,只有雕像本身而已……而此時此刻,她一貫的姿態(tài)或許已經有所松動,手指隱約地在輕微顫抖,她在嘗試摘掉墨鏡,以真實可見的表情,以及面對陽光開始晃動的眼神認真審視這個世界。
從寫作的角度來講,這本書很大部分地延續(xù)了周潔茹創(chuàng)作的個人特征,甚至可以這么說,周潔茹的散文可以當小說看,小說也可以當散文看。如果說,決定一個作家寫作特征的根本因素在于作家觀照世界的方式,那么周潔茹觀照世界的方式對于她寫作的影響,某種意義上超越了文體對于寫作的某種天生的影響力,這種主觀因素對于寫作的影響似乎普遍存在于女性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并涌現(xiàn)出一批優(yōu)秀的個性鮮明的作品。周潔茹自不例外,在她的一系列作品中,隱約可見有關敘事的某種模式,我稱之為周潔茹的敘事魔咒。在寫作中,周潔茹如同一位年紀輕輕、道行高深的法師,隨心所欲地嘀咕著咒語,將自己連同相互關聯(lián)的人物予以施法,統(tǒng)統(tǒng)網羅其中,任其擺布。或許由于過于理智或過于投入,忘乎所以,施加的魔力不僅對那些旁觀者、敵對者、陌生者發(fā)生效力,而且不幸地將自己網入其中,以致作為善于施咒的法師,在喧鬧的當代都市里,演繹出一出出似有若無的人生戲劇。雖然道行高深,技法嫻熟,甚至帶有某種炫弄的孤傲感,但施法者作為年輕的女子,并未帶有邪惡之念,城府也不夠深,甚至稱不上有城府,因此遭遇魔咒作用的自身和他者,均受到了某種適可而止的影響,這種影響類似短暫的歧路,沿途的波折,失落的間歇。但在我看來,這種輕微曲折的敘事,由于主觀的超然能力使然,在波及旁人的同時,不幸也給自身帶來言說不清的悲苦,這或許是一種當代女性寫作的悲劇情節(jié),這種輕微的沉重感卻如同一滴水銀,無聲而沉重地恰好擊中人們內心最脆弱的那個點。我想,因此而帶來的某種悲劇般的復雜體驗是需要重新去審視。
這或許是一個很有力的文學式撞擊,時至今日的周潔茹隱約觸摸到了這個撞擊的著力點。通過對比她之前的創(chuàng)作與這本散文集,就會隱約發(fā)現(xiàn)周潔茹式的寫作模式開始呈現(xiàn)出一個清晰的臨界點,我覺得這是十分幸運的一件事,也是十分危險的一件事,周潔茹對于某個點的撞擊所帶來的全部震顫似乎體驗得尤為深刻。她在《在香港》反復不停地言說自我寫作的恐慌感便是最有力的證據(jù)。對于一位作家而言,寫作意味著什么,寫作不意味著什么,恐怕是個深奧難解的問題,正如親情、友情、愛情一樣,以往的言說、當前的言說以及未來的言說,到底哪一種言說方式更貼合真相、更取悅于自己的內心,恐怕難以尋找到妥切的答案。周潔茹一遍一遍地自我反省,一次一次地發(fā)生靈魂出竅的詭異,我從中深深覺察到了她的某種有關“為什么”的艱難困境。她在堅守原初的自己,又在堅守中捫心自問,或許,這正是她的深刻之處,她為自己何以要寫作,何以能繼續(xù)存在下去,迫切需要一種無聲的撫慰。
周潔茹的寫作還彰顯出鮮明的文學地理學特征,其一系列作品構建起屬于她自己的文學版圖。她出生于江蘇常州,繼而游走于國外、定居香港,其間穿梭于眾多地理空間,這種有關地理空間的獨特感受對周潔茹的影響可謂根深蒂固,盡管她將這種地理空間的敏銳感受完好地與各色人物進行了嫁接,地理空間因此被蒙上濃郁的人間世俗氣息??臻g與自我、與他者從而構成難以辯解的雙重存在與矛盾,這在不少作家中都有所表現(xiàn),直接讓我想到朱天心的《古都》,安部公房的《燃燒的地圖》,甚至想到了波德萊爾的《巴黎的憂郁》等。雖然這些作家所處的文學時代與所要表達的文學思想有所不同,但貫穿其中的均是對于地理空間的某種人間情感體驗的敏銳反應。其中有離而復歸、自我迷失、彷徨憂慮等等。與人間情感的反復無常相比,地理空間的審美功能似乎極為穩(wěn)定,如同羅盤一般,而人類永遠無法超脫磁場的范疇,如同羅盤之上的匙形轉針,在自我有限的規(guī)律中瘋狂搖擺。朱天心某種程度上是妥協(xié)了,一種類似于原始失憶性質的精神妥協(xié),所以她很耐心地游走于“古都”之中,似乎并不刻意留戀其中積淀的復雜與沉重的歷史因素,某種程度上,她甚至是帶有一點當代人的輕松性質,盡管這種輕松同樣耐人尋味。
周潔茹的文學版圖同樣呈現(xiàn)出復雜的人間情感,她關于地理空間的書寫,某種意義上,開拓了文學地理書寫的新境地。大致可以概括出以下兩方面的特征:一是文學地圖的本土書寫。梳理周潔茹的文學書寫地圖就會發(fā)現(xiàn),她在一系列作品中沒有采取極端的書寫策略,雖然有出發(fā)也有復歸,但她筆下的文學地圖似乎永遠是完整的世界性構圖,從常州到紐約到香港,構成完整的地理空間,這自然是時代的不同,亦是當代作家的時代體驗。我認為,周潔茹作品中透露出的空間的本土性,彰顯了她的一種傳統(tǒng)而又時尚、宏大而又精致的空間書寫的審美力,這是十分值得留意的一個整體性的特征;二是文學地圖與文學敘述的雙重疊構。與其說周潔茹善于從事文學的虛構敘事,倒不如說她善于這種雙重的疊構。某種意義上,文學地圖成為她敘事的龐大背景,如同繪畫,周潔茹首先要做到是選定敘事的背景,然后在上面進行自我有意的構圖,或許最讓她留戀的是地理空間的轉變帶給她的心理與情感的悸動,而這種悸動卻被她聯(lián)想到了各色人物、事件,并被冠之以人間的七情六欲。在周潔茹的文學版圖里游走,是一種奇妙而復雜的體驗,如同置身于她所精心建構的一座別具一格的都市空間,一邊游走,一邊發(fā)現(xiàn),一邊重新認識著周潔茹。當走完一條街道,拐進一個路口,站在《在香港》的路標之前,我不得不停下腳步,懷著好奇而畏怯的心理鄭重地凝視著靜默的路標,繼而開始游走。之所以好奇,是因為看到了周潔茹再次出發(fā),再次投入屬于她自己的都市創(chuàng)造。之所以畏怯,是我隱約感知到她某種蛻變的力量。如同一位建筑大師,周潔茹將目光投向自己的都市內部,仔細審視每一處風景、每一處設計,重新回憶每一處廳堂登記簿上的每一位游客的名字……直至這時,周潔茹所建構的文學空間似乎已經帶有了某種獨特的歷史感。或許,正是這種歷史感將她置于寫作的兩難境地,她在重游故地的同時又充滿著出發(fā)的渴望和恐懼,對于這種復雜的體味我不想多說什么了。其實,我已經說了很多了?;蛟S我想表達的是,周潔茹的文學道路越來越明晰了,她不需要改變什么,只需要勇敢地繼續(xù)前行。
(作者系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