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余亮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文藝青年們有一句掛在嘴邊的詩:“貧窮而聽著風聲也是好的?!边@句詩作為貧窮的擋箭牌,很管用。
這首詩的出處是美國詩人羅伯特·勃萊的《反對英國人之詩》。其實,我更喜歡的是他的那首《從火車上看一場新雪》。其中有一句特別迷人:“而他吃下的時間的碎片從無力的嘴中呼出滋潤著雪。”
我生活的地方并沒有火車,連汽車也沒有,除了一趟去縣城的輪船和一趟去上海的輪船。去縣城的輪船是白天開,而去上海的輪船則要到黃昏才能抵達我們的碼頭。這條夜航船叫建湖班,終點在高港。建湖在里下河的腹地,高港是長江邊的港口。建湖班開內(nèi)河,高港班開長江這條線路,一直到上海十六鋪。
那時實在太閉塞了,但有了夜航船,我們就和大城市上海聯(lián)系在一起了,以至于有了這樣的感覺,只要一上了建湖班,就等于上了高港大輪船。上了高港大輪船,就等于踏上了上海這塊土地。
內(nèi)河的航船既緩慢又擁擠。但建湖班最緩慢和擁擠的日子,莫過于冬天。內(nèi)河的枯水季節(jié)已到,去上海探親的人卻特多。整個建湖班不止一艘拖輪,而是連系著四艘拖輪,像遲緩的大蜈蚣在建湖到高港的內(nèi)河上爬行。
建湖班是標準的夜航船。乘客們攜兒帶女,所帶的包里必有香油、咸魚、咸蛋。冬天的夜晚很長,夜班船里燈光昏暗,似乎所有人的臉都是黑色的,人們以極大的忍耐力忍受著里面渾濁不堪的空氣。好在夜航船像大舞臺,從建湖開始,就有耍雜技的,練氣功的,唱小曲的,賣雜食的輪番上場,似乎每過一個碼頭都會重新?lián)Q上一批人。整個船艙是無序的、寒酸的、擁擠的,卻又是溫暖的,我曾在小時候的船上接受過一個老大爺油膩膩的棉襖的庇護,極能抵擋夜晚的寒冷。
現(xiàn)在想想,有夜航船的日子多么灰色,但人們的心似乎跟夜航船一樣,堅定地、不屈不撓地向遙遠的上海進發(fā)。長大后,我讀到張岱的《夜航船》,我想,如果讓張岱乘坐我們的建湖班,肯定會寫出另一篇有味的《夜航船》。
有一次我去上海,經(jīng)過長長一天的航行,我滿身疲憊。高港終于到了,我鉆出船艙,外面凜冽的風把我吹得東倒西歪,但我眼睛一亮。建湖班的三條船頂上全是潔白的雪,可沒有下雪啊。
后來我想通了,是建湖下了雪。不動聲色的建湖班還是把建湖下在船頂上的雪順利帶到了高港。三條夜航船的船頂上的雪上沒有半點鳥跡。
再灰暗的日子也是有奇跡的,比如這三艘披著雪衣的拖輪,它們在夜里行駛時真像三條白鯨一樣,在黑暗中的內(nèi)河上堅定地游弋。這三條夜航船已把這白得發(fā)藍的雪帶到了沒有下雪的高港,它們肯定是準備把這雪帶到上海去的,如果它們能去長江里游弋的話。
編輯 張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