黍蘺
“燒雞腿一個,十五個銅板!”
入夜的街道上行人漸少,唯獨街口的燒肉鋪前還排著長隊,人頭攢動。
包在油紙里的雞腿拿到手時還是熱乎的。張小甲擠出隊伍,將紙包貼肉裹在衣服里,撒開兩條早已酸麻疲累的腿,飛似的跑出小鎮(zhèn)的南門,跑過了一小片樹林,最后跑進了山根下一座破敗的土地廟中。
這廟也不知是哪個年頭造的,殘破得只剩了些許殘垣斷壁,冷風(fēng)從西墻灌入,又從東墻穿出,嗚嗚低鳴著,將神像前一個小小的火堆吹得明滅不定。
就在這幾欲熄滅的火堆旁,一個頭發(fā)蓬亂的叫花子正躺在一堆用破布和干草鋪就的“床鋪”上。他面朝里一動不動,似乎睡得正酣。一張充作被子的麻袋片蓋住了身體,卻蓋不住腳,過堂的冷風(fēng)將他破爛的褲管吹得不時掀起,露出腿上黑乎乎的泥垢與血污。他的一條腿已經(jīng)斷了,卻只草草地用兩塊長短不一的木片勉強夾住,包扎用的布條上也滲著血污,看來似乎剛剛受傷不久。
張小甲興沖沖地進了破廟,一溜煙地跑到那叫花子身旁,用力搖醒了他,將油紙包遞到他面前,說道:“花子大叔,快看這是什么!”
那叫花子被從熟睡中叫起,慢慢起身,呆呆地坐了好半天,直等眼中的混沌退去,方才看清了眼前站著的灰頭土臉的少年。
叫花子的嘴唇忽然開始顫抖,雙目圓睜如銅鈴,披散的頭發(fā)下那張看起來并不怎么蒼老的臉上,流露出一種無法形容的復(fù)雜表情。他的目光緩緩下移,只見少年手中托著的,赫然是一只皮酥肉嫩、一看就讓人欲罷不能的大雞腿。
“吃腿補腿!”張小甲抹了抹淌下來的口水,看起來比這即將吃上雞腿的叫花子還要高興,他興奮地說,“我今天剛掙的錢,不多不少,正好十五個銅板!”
“啪”的一聲,那叫花子忽地飛起一掌,重重拍在張小甲的手上。掌力到處,那油紙包帶著少年的一聲驚呼飛了出去,包中的雞腿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撲”地落進了廟門外的一堆灰土中……
風(fēng)還在吹著,帶著初冬的寒意。張小甲只覺得整個人都被這寒風(fēng)給凍透了,硬邦邦地僵在原地,一動也動不了。
叫花子將手一揮,眼中露出兇光,喝道:“老子叫你快滾!你是聾了還是傻了?”
張小甲當(dāng)然沒有聾。他雖是個流浪兒,無父無母,好在四肢健全,身體也算健康。他也并不傻,雖然很多人都覺得他傻──他原來做叫花子的時候,只需裝作傷病的樣子,往佛寺廟宇前一坐,一天就能要到不少錢??筛闪藳]多久,他就開始嫌棄這不耗力氣便能來財?shù)幕钣嫛S惺钟心_就不能游手好閑,盡管跑腿送貨賺的錢只夠果腹,可他覺得這樣才踏實,只有自己辛苦賺來的錢,用起來才不會于心不安。
恍惚間,只聽那叫花子惡狠狠地又吼了一聲:“你再不滾,老子一刀宰了你!”
可能從未見過這叫花子如此聲色俱厲,也可能是“宰了你”這三個字的確奏了效,張小甲似是回過了神,咬著牙,強忍著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的淚水,喝道:“好!我走!你要我走,我就走!”說罷,他邁開大步,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廟門。剛剛走到門口,忽又停住,俯身在灰堆里找出那只雞腿揣進懷里,回頭瞪了那叫花子一眼,道:“你不吃,我吃!”說罷,一轉(zhuǎn)身,便走得看不見了。
看著他消失在黑暗的夜幕中,那叫花子臉上的肌肉開始抽搐,慢慢緩和下來的眼神中也開始現(xiàn)出痛苦之色。隔了良久,直到確認張小甲不會再回來了,叫花子才長長地舒了口氣,如釋重負地低下了頭。
山風(fēng)凄凄,低沉如嗚咽。忽然,廟門外有人大喝一聲:“好!”聲音震得房梁上的灰土簌簌而下,連僅剩的幾根木椽的榫頭間都發(fā)出吱吱聲響?;鸲堰叺慕谢ㄗ友壑泻龅鼐獯笫?,抬手抓起身邊一個破舊的窗格便扔了過去。那窗格雖經(jīng)蟲蛀風(fēng)化,朽爛得只剩了大半個框架,可一到這叫花子的手中,竟仿佛忽然就成了鐵打銅鑄的一般,只聽“呼”的一聲,夾風(fēng)帶勢地往廟門外飛了出去。
就在這當(dāng)口,廟外的黑暗中已經(jīng)多了一個人。也不見他抬手作勢,驀地便有一點寒星破空飛出,直向那窗格上撞來。
寒芒剛剛閃現(xiàn),便突地銀光暴漲,其勢之迅疾沉穩(wěn),竟絲毫不遜于破空飛墜的流星。只見半空中一道銀光飛來,“嚓”地一下,便將那窗格從中擊破。
窗格一破,那寒光立即消失。幾乎同時,那破碎的窗格木屑猛然調(diào)頭,仿佛在這一擊之下就成了有靈有知的生靈,不約而同地朝叫花子的頭臉上招呼了過去。
眼看著碎片兜頭襲來,那叫花子掀起了身上的麻袋片,力量貫處,將它如同一面盾牌般拋向空中。只聽“撲撲”之聲響成一片,麻袋被剛好擊到的碎木片打了個正著。那些碎木片上似是有著極沉的力量,直接將麻袋打得倒飛出去,“撲”地一下撞上了破敗的墻面。殘存的泥灰被這一撞又落下了一大塊,只聽叫花子一聲低呼,瞬間被揚起的粉塵籠了個嚴實。那中年人站起身來,打量著他,目光一閃,道:“莫非,你還想為他報仇不成?”
“交出刀來,我也是一死,又何妨讓我死個明白?”叫花子淡淡地道,“難道,就算我斷了腿、只能一動不動地躺在這里,你也擔(dān)心我會暴起傷人么?”
中年人看了他好一會兒,忽然笑了起來,說道:“看不出,一向溫和心軟、謙和恭謹?shù)亩煹?,竟也會有現(xiàn)在這伶牙俐齒、咄咄逼人的時候。也罷,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既然你想知道,我便告訴你……”他將手背到身后,慢慢踱著步,說道:“事情其實很簡單,我只是舊事重提,想要帶些師弟下山行走而已……”
“下山行走?”叫花子當(dāng)即打斷了他,“聽聞你最近常與臥虎寨的幾位寨主來往,所謂的行走,便是去給他們打家劫舍、為害江湖助一臂之力吧?”
中年人呵呵笑著,眼光一閃,說道:“原來你竟也知道這些。不錯,我曾在一次出門辦事時與他們有過一面之緣。大家均是慷慨豪爽之人,又愿在江湖上闖出一番名堂,相談之下自然便一拍即合。”
“臥虎寨原先還只是個綠林道上的山寨,近年勢力忽然龐大起來,江湖中都傳言,他們與西南的密教無名暗中勾結(jié)。聽聞前不久他們劫了快馬堂一單送去京城的貨物,所得白銀不下千兩不說,還有不少名貴藥材和古董珍玩。那快馬堂雖不過是個車馬行,兼營些保鏢押送的生意,但卻是武當(dāng)名下的產(chǎn)業(yè)。如此太歲頭上動土,怎會不招來殺身之禍?這件事遍傳江湖,自然無人不知。前些日子他們托人捎信,說最近風(fēng)聲太緊,要我前去幫些小忙……”
“助紂為虐!”叫花子狠狠地說了一句,一口唾沫吐在了地上。
那中年人也不以為意,只是輕輕嘆了口氣:“是啊,師父也是如你這般說的。只不過他的火氣比你還大,吹胡子瞪眼地訓(xùn)斥了我一頓不說,還要收回我手中的飛虹刀,并傳書天下,將我逐出師門!”他連連嘆氣,道:“他一說完,當(dāng)即便取過筆墨,要下告文。你說說,這樣的事我又怎能讓它發(fā)生呢?”
聽到此處,那叫花子驚得“啊”了一聲,道:“你……”
中年人得意地搖了搖頭,說道:“我當(dāng)然不可能動手殺他了。再怎么說他也是師父,以我這個弟子的武功,決不可能在不驚動旁人的情況下將他一擊斃命?!彼麖囊麓刑统鰝€火折子來,漆黑短小的一截看起來與尋常取火的火折子無異。
中年人冷冷地“哼”了一聲,說道:“你方才有句話說得好,百草門的醫(yī)師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欲念,會貪圖各種想要的東西。比如說,那位孟先生吧,他與八臺山唐門的那位守寡二少奶奶早就互生情愫,我已答應(yīng)他,待我執(zhí)掌門派后,便替他去八臺山唐門說情,成全這段姻緣。他聽了自然感激不已,便答應(yīng)在師父的藥飲中加一些料……”
“你們!你們居然給師父下毒……”那叫花子語音顫抖,下面的話已經(jīng)再也說不下去了。
而那中年人卻毫不在意,說道:“其實,我讓他加的不過是些精神氣短的藥物,量也不多,只說為讓師父安心調(diào)養(yǎng)身體。如果是大毒之物,量他有一百個膽子也是不會做的。一切的關(guān)鍵都在這個火折子里。”
他隨手一晃就引燃了那個火折子,火苗才剛竄起,就被他用手掐滅:“此物乃是密教中用以炮制行尸的軟尸香。死人用了,身體立即可以恢復(fù)到活人一般的柔軟??扇羰墙o素來體虛的活人用了,便會筋肉僵直,只怕武功再高的人也活不到天明?!?/p>
“??!”叫花子一聲驚呼,道,“你……你這欺師滅祖的兇手!”他怒火中燒,想從地上爬起來,無奈斷了一條腿,剛剛撐起一些,便牽到了傷處,痛得再度摔回到干草堆中。
“小心,小心?。 蹦侵心耆诉B聲說好幾個“小心”,臉上卻無半分關(guān)切之意。又是嘖嘖連聲,嘆道:“咱們?nèi)齻€師兄弟,就二師弟你性子最犟,毫無審時度勢的大將之風(fēng)。何不趁早把刀交出來,或許,念在同門一場,我還可以放你一條生路?!?/p>
“放我一條生路?”叫花子揚起臉來注視著他,一句一句地道,“你殺師父與師弟時,可曾想過放他們一條生路?”
中年人連連點頭,說道:“好!極好!”話音未落,人已閃了出去。還未等叫花子明白是怎么回事,人影一晃,中年人又已出現(xiàn)在了原來的地方。只是這一次,他的手里還多了一樣“東西”,那是一個瘦削少年,嘴巴半張,一雙大眼睛圓睜著,緊緊地盯在叫花子的臉上。
“小甲!”叫花子驚叫出聲,他分明記得這個少年已經(jīng)被自己給氣走了!
“師弟當(dāng)真使得好計謀!只可惜,這些伎倆在師兄我的眼里,不過是雕蟲小技罷了。”中年人的手中銀光一閃,一柄尺來長的短刀已然架在了張小甲的頸上。那刀鋒銳利無比,還未抵上他的咽喉,森森的刀氣便已割破了頸上的皮膚。一縷鮮血順刀尖滑落下來,落到地上,也像是滴落在那叫花子的心頭。
見張小甲始終一動不動,只有一雙眼睛流露出焦急憤怒的神情,便知他只是被封了穴道,并沒受什么重傷。叫花子稍稍松了口氣,冷冷一笑,說道:“這只是個小叫花子而已,就算你殺了他,也是拿不到藏虹刀的……”
中年人嘆了口氣,說道:“若是這樣的話,那便可惜了!這小子也是個重情義之人。你將他趕走,可他卻一直都躲在山根下,根本就沒打算離開。”
“傻子!”叫花子忽然喝道,兩行清淚不知何時已經(jīng)滑落了下來,“你個半點兒武功都不會的娃子有個屁用!”他看著張小甲發(fā)紅的眼眶,罵得更是厲害,“就算你從那山崖下救了老子又如何?搭上自己的性命,是要與我黃泉路上做伴么?”
兩大顆淚水從張小甲的眼中滑了下來,那目光中堅定的神情似在作答,不錯,我便是要與你做伴!
“現(xiàn)在說這些,還有何用?”中年人稍稍動了動手腕,便又有兩滴鮮血滾落到了地上。
看著小甲頸上新添的血痕,那叫花子忽然握緊了拳頭,重重地擊在了地上,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他喝道:“好!放了他,我給你就是!”
說罷,他伸手掀開身下的破布與干草,將一個巴掌大小、通體漆黑的匣子拿了出來。
那匣子也不知已見過多少次,中年人的瞳孔猛地一縮,喝道:“扔過來!”
“先放了他。”叫花子抬手將匣子移到火堆旁,道,“你若不放,我便將它燒了,玉石俱焚,誰也別想得手!”
到底是本門信物重要,還是兩個隨手便可了結(jié)性命的人重要,這個答案不言自明。
就在張小甲被推到叫花子身旁的同時,那個黑匣子也落進了中年人的手中。那中年人幾乎喜不自勝,伸手就去開那匣子的鎖扣,可那鎖扣極為復(fù)雜,加之心情激動,竟然連扳了數(shù)次都沒打開。
叫花子在張小甲的肩上捏了幾把,當(dāng)即解開了他被封的穴道,又檢查了一下他頸上的傷處,見只是些皮外傷,這才放下心來,口中又斥道:“你回來送死么?”
張小甲臉上的淚水早就干了,嘻嘻地笑著,伸手入懷,從破爛的衣襟中拿出一只沾滿了灰土的雞腿來,道:“這可是我跑了一天腿掙來的,就算要死,也要吃了才死得甘心??!”
雞腿!竟然還是這只雞腿!叫花子抬起頭,用難以置信的眼光看著這少年。卻見他那烏黑的眸子明亮如繁星,仿佛能直看到人的心中。
“嚓”地一響,那中年人竟迫不及待,徑直用刀將那匣子給劈了開來。黑漆的匣蓋應(yīng)聲而落,而匣內(nèi)赫然是空的!他扔掉了那匣子,手中的刀猛地就揮了起來。
就在這時,這荒山的破廟中忽然出現(xiàn)了一種奇異的景象:分明是黑夜之中,這破敗的廟堂中卻忽然亮如白晝。一道光芒乍起,如驚鴻、如霹練,在空中畫出一道絢麗的七色光芒,直奔中年人的咽喉飛去。
耳中只聽“?!钡囊宦曒p響,中年人手中的短刀從中斷為了兩截,斷下的那截剛剛落到地上,那奇異的光芒便也跟著消失。光芒一落,只見中年人眼珠凸出,喉嚨中咯咯作響,一點銀光刺入他喉頭,只剩半寸來長的一小截還露在外面。一絲鮮血飛濺上刀身,又迅速地順著刀沿滑落下去,在那搖曳不定的火光下看來,就像刀身上的一閃退逝的淺顯裂痕。
火光躍動不止,似乎仍然驚懼于方才這一擊的石破天驚。光線閃動處,可以看見那薄如蟬翼的一小截刀尾上,赫然刻著的兩個篆字──藏虹。
虹,見于陰陽之氣。小雪時節(jié),陰勝于陽,虹氣乃歇,故曰藏虹。
那只雞腿還留在張小甲的手中,只是連他也不知道,這中年人心心念念想要的藏虹刀原來一開始就被藏進了這雞腿中……那叫花子或許早就知道自己保不住這柄刀,才在不容發(fā)現(xiàn)間將它扔到了外面的灰堆中。
張小甲看了看眼前的叫花子,又看了看手中的雞腿,忽然嘆了口氣,說道:“怪不得你不肯要,原來這竟是一只要人命的雞腿……”
“撲通”一聲,中年人的尸首栽倒在地,雙目兀自圓睜著,死不瞑目。
叫花子嘆了口氣,說道:“我原也是殺不了他的……”他回手拍了拍張小甲身上的灰土,下面的半句話便沒有說出口。
而他沒有說出口的話,張小甲似乎已經(jīng)明白了。若不是看到自己被要挾,以這叫花子現(xiàn)下的樣子,恐怕根本沒有這么大的勇氣,去挑戰(zhàn)比他強的對手。
叫花子看著地上的中年人,又說道:“其實,三師弟手中的匣子從頭至尾都只不過是個空匣而已。師父眼光遠大,又怎會看不透此人的狼子野心?三師弟甘愿犧牲自己,卻也是為了我……”
外面的天還是黑的,風(fēng)也依舊冷得刺骨。可這破廟中的二人卻忽然發(fā)現(xiàn),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在這虹氣一現(xiàn)之后改變了樣貌。叫花子心中一動,將張小甲拉到近前,問道:“你救了我,便是我的恩人。你可愿做個不入江湖的江湖人?”
張小甲聞言,咧嘴一笑,說道:“什么入不入江湖的,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靠自己的手吃飯,不求旁人,更不要不義之財?!?/p>
叫花子笑了,點點頭,說道:“這個江湖上,這樣的人實在太少……或許從今天開始,便可以增加一個了?!?/p>
選自《今古傳奇武俠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