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
“那么,你最想見到誰?”我至今清晰記得,2015年初夏的那個午后。在花家地
一幢小樓的雜亂會議室里,李倫、王寧、小朱坐在我對面,他們在和我討論一檔訪談節(jié)目的可能性。
這是一個意外的邀請。彼時,我正為創(chuàng)業(yè)興奮與憂心,與朋友苦苦支持了十年的小書店,得到了一筆風險投資,它給我們帶來希望,以及更多的煩惱。我在小業(yè)主與作家之間搖擺,后者的日益模糊令我不安。我亦對自己的寫作不無懷疑,我喜歡的一整套價值、修辭在這個移動互聯(lián)時代似乎沉重、不合時宜。
這個時刻,他們出現(xiàn)了。盡管只匆匆見過,我對他們有本能的信任。李倫謙和,富有方向感;王寧細膩;總斜身半躺在椅子上的小朱,笑聲過分爽朗,總有驚人之語。
我沒太認真對待這個提議。不過,倘若有些事能把我從辦公室中解救出來,卻不無誘惑。而且,我總渴望另一種人生,水手、銀行家或是一個搖滾樂手,總之不是此刻的自己。采訪是滿足這種渴望的便捷方式,在他人的故事中,我體會另一種生活,享受暫時遺忘自我之樂。而在年輕時代的閱讀中,法拉奇、華萊士更是傳奇式的存在,他們將對話變成一個戰(zhàn)場、一幕舞臺劇。
在一張打印文件的背面,我胡亂寫下了幾個名字:哈貝馬斯、周潤發(fā)、黑木瞳、莫妮卡·貝魯齊、王朔、陳沖、比爾·蓋茨、帕慕克、陳嘉映......他們皆在我不同的人生階段,留下鮮明印記。他們對這串名字頗感興奮,小朱搖晃著腦袋,說這不是十三不靠嗎?
節(jié)目就這樣半心半意地開始。我將之當作生活的調(diào)劑,每當我被公司管理與《梁啟超傳》的寫作窒息時,就去拍攝節(jié)目。打印紙背面的名單無法立刻實現(xiàn),我們努力去接觸時代精神。他們大多是各自領(lǐng)域的杰出人物——小說家、哲學(xué)家、成功的商人、武術(shù)名家、導(dǎo)演、演員(令人不安的是,娛樂界占據(jù)著過大的比例),不僅因為他們有豐富的故事可供講述,也緣于他們可能帶來的影響力,一個娛樂至死的年代。我多少期待借助這種影響力,對知識分子日漸邊緣的趨勢作出某種報復(fù)。
我和他們穿過三里屯街頭、在桂林吃米粉、在無人的電影院里吞云吐霧,還在九龍的武館里練習(xí)詠春拳......最初目的開始退隱,我越來越被探訪過程吸引,我喜歡和他們時而興奮、時而不咸不淡的交談,一些時候甚至陷入不無窘迫的沉默。沉默,與言說同樣趣味盎然。
我也發(fā)現(xiàn),試圖遺忘自我時,自我反而變得清晰起來。不管多么自以為是,你都不能通過幾個小時的相處,就聲稱理解另一個人。談話有它的內(nèi)在邏輯,它逼迫雙方勾勒自己的輪廓、探視自己的內(nèi)心。在陌生人面前,人們似乎更易袒露自己。
鏡頭令我不安,它充滿入侵性,尤其在人群中,我尤為不適。我也害怕屏幕上的自己,遠離后期制作,也從未看過一期節(jié)目,心中亦多少認定,這并非是我的作品。但我對影像產(chǎn)生了新的興趣,那些無心之語,一點點尷尬,偶爾的神采飛揚,背后墻壁上的花紋,皆被記錄下來,它提供了另一種文本。比起寫作,它也是一種更即興的表達,帶來意外的喜悅與碰撞。
這個嘗試,比原想的更富誘惑。我意識到,它逐漸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鏡頭也沒那么討厭了,它給交談帶來正式感,令彼此的表達更富邏輯與結(jié)構(gòu)。也借助鏡頭,我的經(jīng)驗范圍陡然增加,一些時候,甚至是夢幻式的。是的,哈貝馬斯與貝魯奇,尚未見到,但我的確與坂本龍一在紐約街頭閑逛,在東京與黑木瞳喝了杯酒,與陳沖在舊金山海邊公園的長椅上閑坐。
我同樣不會想到,在薇婭的直播間賣貨,置身于一群選秀少女之中,聽羅振宇講他的商業(yè)之道。當接觸到這新的時代精神時,我發(fā)現(xiàn)沒有看起來那么新,亦不像我想的那樣淺。
相遇拓展了感受,又確認了身份。當面前所坐是西川、項飆、陳嘉映時,我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熱情更為高漲,表達更為流暢,期待著談話不會結(jié)束。吳孟達、蔡瀾又讓我感到另一種人生態(tài)度,智性與生活之滋味,缺一不可。
我亦遭遇到嶄新的困擾,被卷入大眾輿論的漩渦。對于一個習(xí)慣藏在文字背后的寫作者,這實在是個令人焦灼的時刻,我覺得自己掉入了爛泥灘。偶爾,我也陷入自我懷疑,是不是不該進行這個嘗試。
短暫的動搖后,一切反而堅定起來。它還帶來一種意外的解放,我愈發(fā)意識到表現(xiàn)(Performance)的重要性。倘若觀念得到恰當?shù)谋憩F(xiàn)(performance),它的影響更為深遠。書寫也是多向度的,文字只是其中,聲音、畫面、空間都如此之重要。
這些對話以四卷本的形式出現(xiàn)在眼前時,給我?guī)砹硪环N慰藉。我的印刷崇拜再度被喚醒,似乎認定唯有印在紙上,才更可能穿越時間。比起節(jié)目,它更像是我的個人作品,我們的對話也以更全面的樣貌展現(xiàn)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