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李慕琰
2000年8月,三峽首批外遷移民在重慶云陽開往上海崇明島的輪船上。晉永權 ? 攝
?上接第17版
顏長江也曾去過下巖寺。他往返三峽十多次,越來越覺得拍照已經(jīng)沒有用,他無法安頓內心的痛苦,開始嘗試行為藝術。他會情不自禁地跪下來磕頭,往地里埋藏裝著三峽記憶的“黑匣子”。再后來,他用繩子把自己吊在水邊拍照,在下巖寺就是如此。
當時水已經(jīng)漫上來了,天剛亮,顏長江穿著衣服游了十幾米,用梯子爬到亭子上吊掛,一位農(nóng)民幫忙在底下抱住他的腿,朋友負責拍照。每次只能用幾秒鐘迅速地拍一張,歇歇再繼續(xù),否則會窒息。
萬州城也淹了一半,晉永權眼看著水一點點漲上來,有些位置今天是一片江岸,明天變成孤島,后天就完全沒了。他去探訪以前住過的人家,要雇一艘船,漁民撐船到水中間,指指底下,這就是當年住過的地方。
“原來我們說滄海桑田是多么遙遠的事情,那是一萬年的事情,跟自己有什么關系? 但是你第二次來,這個地方完全是兩樣了?!睍x永權說,“什么叫滄海桑田? 這個就是滄海桑田。”
看待山海變遷,民間自有一派古老的哲學。不止一個當?shù)厝讼驎x永權講述遠古的神話,他們相信三峽過去是一片海洋,就像喜馬拉雅山一樣,后來慢慢被大陸擠壓隆起,才形成了山。如今往東移民,是時隔千萬年終于回歸大海,這是命定的輪回。
有一天,晉永權看見一個老人用毛筆在石頭上寫字——“天若有情天亦老”。他問,“這石頭是要帶走嗎? 還是怎么樣?”
“準備扔水里。”老人答。
“奔騰不息的河流竟然靜止了”
新一代攝影師黎明開始拍攝的時候,三峽已經(jīng)度過了最戲劇性的幾年。他用刻舟求劍般的方法,在同一些地點拍下漲水前后的對比。碼頭在消失,老房子變成高大的江景房,還有些地方,再也找不回原來拍照的位置了。
“看上去是一個平靜的景觀,但是人類使它發(fā)生了改變,而不是自然形成的。”黎明生活在宜昌,“那些移民在新城的碼頭上觀望每年的漲水,整個庫區(qū)變化特別大,有時候找不到參照物,有點茫然?!?/p>
大壩初建時,黎明在當?shù)貓蠹堊雒佬g編輯,工程宣傳需要,他也出去拍些照片。有一次民眾排隊觀看爆破現(xiàn)場,人們站得稀稀拉拉,擺好的椅子空空蕩蕩,照片沒用上。很多年后再看,黎明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場景反而有意思。
黎明拍下了失業(yè)的移民、無證的野導游,拆遷廢墟上打牌的、打瞌睡的人們。他記得以前的人在江灘上遛馬、玩耍,和水親密無間?,F(xiàn)在一切變得疏離,人們聚到一起,談論的多是旅游和房地產(chǎn)。
人們也不再爭相訴苦,更愿意展現(xiàn)出自己過得不錯。只有在某些時候,仍可以窺見壓抑的苦悶。黎明遇見過一群生活在蓄水影響區(qū)的人,土地和生活大受影響,無論怎么溝通,他們都不愿意被拍,“因為他覺得你們作為攝影師無能為力”。
對攝影師們來說,大多數(shù)三峽人的命運定格在了那幾年。之后再回去,很多人搬走了,顏長江很少找回當年拍過的人?!拔铱匆谎圻^去,可能一張照片都不會拍”。不過,他喜歡往兩岸的山里走深一些,見到那些老房子、無名小河、無人打理的古橋,但凡殘存著一點點三峽文化的遺跡,就會欣喜若狂。
晉永權帶著央視紀錄片頻道團隊回去走訪,有些相熟的移民躲開不見。他們外遷后無法融入當?shù)兀低蛋崃嘶貋?。有人把移民點的房子賣了,回家鄉(xiāng)鎮(zhèn)上安置綽綽有余,畢竟辜負了國家工程,他們害怕見記者。
曾年最后一次回三峽是在2012年,去尋找初次在三峽拍攝的照片主人公孫禮高。輾轉要來他的電話,對方全無印象。曾年告訴他:十六年前,孫和兩位老鄉(xiāng)在瞿塘峽古棧道上砍柴,曾年拍下他們手持鐮刀望向江水的畫面,刊登在《紐約時報周刊》上。
“我們都老了。哈哈哈!”孫禮高說。
時隔這么多年,曾年才知道孫禮高并非樵夫,當年只是為了施工,在山上找鋤頭的橛子。他現(xiàn)在是四個生產(chǎn)隊的隊長。他邀請曾年在他家住下,和他同睡一張床,用一塊毛巾洗腳、洗臉。毛巾很黑,但曾年不好意思推辭。他一共回去探望孫禮高兩次,冬天山里冷得睡不著,夏天再去,又被蚊子咬個半死。
他們回去看當年照片中的地點,古棧道已經(jīng)沉入江水之中了。古往今來詩人吟誦的瞿塘峽,曾經(jīng)峽谷曲折、江流咆哮,杜甫在此寫下“眾水會涪萬,瞿塘爭一門”。而今再看,夔門是一池清水,安安靜靜,一聲不響。
曾年總被人問道,去了三峽那么多次,它最大的變化是什么。他說,“簡單說,我看到那樣一條奔騰不息、千古傳誦的河流竟然靜止了?!?/p>
“腦子里該有何等記憶的深溝”
江上古老的職業(yè)和生活方式消失了。顏長江在巴東拍過纖夫,四個船工組成一支纖隊,拍一次要價50元。討價還價中,中年纖夫賣力兜售,加一點錢還可以“打條條”(裸體)。“不用打條條了!”顏長江打斷。
拍攝時,他們扛起纖繩擺出昂首闊步的造型,然后又齊齊垂下雙臂和頭,做受苦受難狀。顏長江哭笑不得,反復對他們講,自然地走路就行了。
后來這些年,黎明去拍“三峽最后一個纖夫”。其實他已不是真正的纖夫,只是為游客表演,賣明信片。老人很驕傲,說起以前那么多外國人來拍照,給了不少小費,讓他一下聲名大噪。
2015年,廣州藝術家們?yōu)榘蜄|做了個畫展。畫展上的主體形象還是纖夫。巴東的官員說,現(xiàn)在纖夫沒有實際用處了,高速通了,巴東到宜昌不過兩個小時?!爱斦媸墙枞龒{工程的光,富了。”寫下這件事,顏長江感嘆,“我的內心復雜難言。”
最早曾年去拍三峽,有人懷疑在中國很難拍出那種西方紀實攝影大片,“因為中國人在鏡頭前,總是沒有勁兒”。曾年很不同意,最后作品也證明了,“有沒有勁兒應該是攝影師拍出來的”。但重訪三峽之后,曾年發(fā)現(xiàn),“哪來的勁兒???沒勁兒了。”
黎明用“荒誕迷離”描述后三峽景觀?!皩嶋H上是講我們人類自己,不斷離開故土,又到處尋找內心的家園……三峽也象征著中國人的文化鄉(xiāng)愁。”
很多年了,顏長江經(jīng)常夢到流水,夢到故地重游,長江依然奔騰,他欣喜若狂地在夢里大喊,“原來蓄水的事情從未發(fā)生過!”拍三峽是他生命中最豐沛的幾年,他發(fā)現(xiàn),在三峽的經(jīng)歷也讓自己產(chǎn)生了創(chuàng)傷。其中一條是,“經(jīng)歷三峽的人,會知道現(xiàn)在的城市,是多么乏味,平庸,沒有生機。”
晉永權面對三峽時更加冷靜,作為異鄉(xiāng)人,他保持著抽離?!暗谝淮谓?jīng)歷那么多人拉著你,跟你訴說利益、情感、內心的糾結、對未來的迷茫,我覺得我挺受不了的”。
不過這仍是晉永權人生中情感卷入最深的拍攝經(jīng)歷,幾年后在汶川,同樣是滿眼人間悲苦,他也同樣拍攝和聊天,但他意識到,自己已收起了心房,再也無法那樣投入了。某種意義上,他的職業(yè)生涯中斷了,后來他很少拍攝,轉向了學術研究。
蘇珊·桑塔格在《論攝影》里寫道,“攝影是一種挽歌藝術、一種薄暮藝術,大多數(shù)被拍攝的主題,都只因為被拍攝而沾染動人哀感的力量?!?/p>
晉永權想到,那些祖祖輩輩生活在三峽、被外人稱呼或自詡為“移民”的人,“腦子里該有何等記憶的深溝”。“一個攝影者,縱有天大的勇氣,也難以潛到這溝壑的底部?!睍x永權嚴厲地自問,“拍照能夠干什么? 能夠見證這記憶的深溝嗎?不能!”
高峽出平湖,長江歸于平靜?!斑@段歷史場面一去不復返了。你想想唐僧去西天取經(jīng)、馬可波羅走了一輩子,咱現(xiàn)在飛幾個小時就到了?!痹陮δ戏街苣┯浾哒f,“不光是修大壩,整個時代也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