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的樹

“財大氣粗”的病人

早上9點，急診門外擠滿了等待就診的病人，在等待的人群里，我一眼就看見了坐在輪椅上的崔大爺。他旁邊推著輪椅的兒子看見我主動打招呼：“又要麻煩您了，我爸最近咳嗽有點嚴重，呼吸不暢快，也吃不下去東西?！薄皼]事，不麻煩，只是呼吸科沒有病床估計收不進去?！蔽覍嵤虑笫堑卣f。兒子爽快地說：“哪能收放哪，老規(guī)矩，都聽你們的，該用藥用藥，該治療治療，該上的儀器都上?！鳖D了頓，他突然湊近我，壓低聲音說，“只要人活著就行。”

如果我不認識他，我一定會為遇到這樣的病人家屬而慶幸，因為他既不對你的治療方案指手畫腳，也不為醫(yī)療費用和你討價還價。但是我認識他，而且認識了9年。

9年前，我第一次接觸崔大爺?shù)臅r候，他身體還算硬朗。他的老伴因為呼吸衰竭而送進醫(yī)院。崔大爺眼看著老伴的監(jiān)護儀上變成一條直線，當醫(yī)生想要搶救時，崔大爺阻止了。他悲痛地說：“算了，人走都走了，就別留著她在這世上活受罪了，86歲，活夠本了?！贝薮鬆斪谝巫由?，雙手握著老伴的手，一聲不吭地坐了半個小時。兒子則拽著主治醫(yī)生的衣領(lǐng)說：“你們就是一群庸醫(yī)，我媽都送到醫(yī)院了，怎么還能讓她死？”

那個時候我剛工作不久，不解地問主治醫(yī)生：“這是怎么了？剛才明明是他堅持不搶救的?！敝髦吾t(yī)生淡淡地說：“以后你也會遇見這種人，表面裝孝子，老人一住院就給親戚朋友打電話，估摸著來看的人差不多了，就放棄治療或者干脆出院。親戚們肯定覺得不是兒子不孝順不給老人治，而是醫(yī)院放棄治療了。他既保了名聲，又省了錢?！?/p>

事后，崔大爺對兒子說：“以后，我要是病倒了，也像你媽這樣，不搶救，不治療，聽天由命。”我以為這個兒子以后對待父親也會用同樣的方式，但是他沒有。

老人是“搖錢樹”

老太太去世第二年，崔大爺就病倒了，他本身有高血壓、糖尿病史，入院是因為感冒發(fā)燒引起的肺炎、胸腔積水。我以為崔大爺?shù)膬鹤訒裆洗沃委熇咸粯訉χ委熥钃匣蛘咧甘之嬆_，可誰知他很爽快地說：“你們想怎么治怎么治，再貴的藥都沒問題，只要能幫我父親看好病，讓他老人家長命百歲就行。”

我單純地以為這個兒子良心發(fā)現(xiàn)才如此孝順，收住院的時候才知道，原來崔大爺是離休干部，不僅醫(yī)藥費全免，住院還有營養(yǎng)費補貼。

出院的時候，兒子找到我說：“謝謝您又讓我爸多活了幾天，謝謝了，以后免不了經(jīng)常來麻煩您?！比缢f，接下來的幾年，崔大爺幾乎成了醫(yī)院的?？停纳眢w一年不如一年,每年都因各種疾病而住院。

崔大爺93歲時突然倒地，送到醫(yī)院發(fā)現(xiàn)是急性腦中風。剛?cè)朐簺]多久，老人就已經(jīng)處于昏迷狀態(tài)，失去言語和吞咽功能。兒子高薪請了一個護工，月薪5000多，24小時在醫(yī)院照顧崔大爺?shù)娘嬍称鹁?，自己卻很少出現(xiàn)在醫(yī)院。

護工是個中年女人，她對照顧崔大爺顯得很不耐煩，加上沒有家屬過來探望，她對這份工作更加不上心，經(jīng)常偷懶，一天只喂兩三次。崔大爺在那邊餓得嗯嗯啊啊了半天，護工卻不知在何處與人聊天。

有時看見兒子來了，崔大爺努力眨眼睛，嘴角往兩邊撕扯，一副激動得想要哭出來的表情，艱難地喘息，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細聽之下，他說的是，我想回家。他伸手想要抓住兒子，可兒子淡淡地抽出手，拍拍他的手背說：“爸，你好好養(yǎng)病，我有空再來看你?！倍^的有空，經(jīng)常是十天半個月不露面。有幾次，護士好心提醒兒子，這個護工對老人不上心，但兒子不以為然，并沒有重視。

艱難地“去死”

進入ICU沒多久，崔大爺就昏迷了，氧氣指標不高，血壓也很低，心電監(jiān)護的報警聲立刻響了起來。我和兒子談病情，他此時并沒有意識到崔大爺病情的嚴重，很隨意地說：“不用問了，老規(guī)矩，要讓我說多少遍。我爸命大，撐一撐就過去了?！?/p>

我把崔大爺?shù)那闆r告訴兒子之后說：“家里還有什么人，該見的都通知一下吧，你爸這次很有可能撐不過去?！眱鹤哟藭r才意識到崔大爺病情的嚴重性，他呆呆地說：“我還有個姐姐在國外，我馬上聯(lián)系她?！?/p>

幾天之后，遠在國外的女兒終于趕回來了。

女兒趴在老父親身上哭得泣不成聲。在得知父親的狀態(tài)后，女兒堅決要求撤掉呼吸機，放棄治療。兒子一聽急了：“不行，爸好端端地活著，你憑什么撤掉呼吸機？”

女兒冷笑著說：“你一輩子游手好閑沒個正經(jīng)工作，靠著爸的退休金生活，如今你兒子還房貸也需要爸的退休金，你這算盤打得好精明?！?/p>

“爸每個月有2萬塊錢退休金，是家里收入最高的人，你不能斷了我的財路?！眱鹤诱f這話的時候，一臉的理所當然。

許是見到了最想見的人，崔大爺在女兒回來的第二天就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我來到崔大爺床前確認意識狀態(tài)，他的眼睛浮腫，眼角堆積著淚水?？晌乙稽c都不難過，甚至有些替他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