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初夏時節(jié),這個世界正處于躁動和不安之中——在亞洲的韓國,推翻李承晚獨裁政權(quán)的學生運動轟轟烈烈;在非洲,被西方大國長期殖民的諸多國家正全力爭取民族獨立,以擺脫殖民統(tǒng)治;在南美洲的古巴,反美浪潮一浪高過一浪;在拉美地區(qū),同樣正在興起爭取民族獨立的群眾運動。而當時的日本,反對《日美協(xié)作與安全保障條約》的全國性群眾運動正如火如荼地展開。
1959年3月,24 歲的大江健三郎從東京大學文學部法國文學專業(yè)畢業(yè)。在校期間,他曾參加被稱為“安保斗爭”前哨戰(zhàn)的“砂川斗爭”。這里所說的“砂川斗爭”,是以學生為主體的日本民眾反對美軍擴建軍事基地的群眾斗爭,也是日本社會在戰(zhàn)后迎來的第一場大規(guī)模反戰(zhàn)運動。在此之后的1960年1月19日,日本政府與美國正式簽署經(jīng)修改的《日美協(xié)作與安全保障條約》(簡稱《日美安全保障新條約》),以取代日美兩國政府于1951年與《舊金山和約》一同簽署的《日美安全保障條約》。在國會審議過程中,有人對條約中“為了維持遠東地區(qū)的和平安全”之“遠東”的范圍表示質(zhì)疑時,時任日本外相藤山愛一郎表示這個范圍“以日本為中心,菲律賓以北,中國大陸一部分,蘇聯(lián)的太平洋沿海部分”。藤山對《日美安全保障新條約》之范圍的解釋,立刻引起人們對戰(zhàn)前和戰(zhàn)爭期間的所謂“大東亞共榮圈”的痛苦記憶,不禁懷疑日本政府是否試圖再次侵略包括“中國大陸一部分”的亞洲諸國。不同于“砂川斗爭”時期以學生為主體的抗議活動,這時不僅學生對政府的意圖產(chǎn)生懷疑,就連絕大部分民眾也都對此產(chǎn)生了懷疑,從而相繼投身到反對簽署《日美安全保障新條約》的群眾運動中來。此時在文壇上已經(jīng)嶄露頭角的青年作家大江健三郎當然也站在示威群眾之中。
就讀東京大學時期的大江健三郎在安田講堂坡下的草地上
2006年9月,在訪問中國社會科學院的主題演講中回憶當年的這場大規(guī)模抗議活動時,大江健三郎表示:“當時我認為,日本在亞洲的孤立,意味著我們這些日本年輕人的未來空間將越來越狹窄,所以,我參加了游行抗議活動。正是在這個過程中,我和另一名作家被作為年輕團員吸收到反對簽署《日美安全保障新條約》的文學代表團里?!盵1]這里所說的文學代表團,是指以野間宏為團長的日本第三次訪華文學代表團。在這個大動蕩的歷史時期,在反對簽署《日美安全保障新條約》的大規(guī)模游行示威活動中,青年作家大江健三郎開始了他的第一次出國之旅,與“另一名作家”開高健一同對尚未與日本恢復外交關(guān)系的中國進行了為期38 天的訪問。
大江參加的這個訪華團全稱為“訪問中國之日本文學家代表團”,團長為野間宏(作家),團員有龜井勝一郎(文藝評論家)、松岡洋子(社會評論家)、竹內(nèi)實(隨團翻譯)、開高?。ㄇ嗄曜骷遥?、大江健三郎(青年作家),另有擔任代表團秘書長的白土吾夫(時任日中文化交流協(xié)會事務局主任)。訪問結(jié)束后,秘書長白土吾夫公布了一行7 人共計38日訪華之旅的大致日程:
5月30日:訪問中國之日本文學家代表團一行七人搭乘印度國際航空公司的飛機,離開閃爍著霓虹燈的東京飛往香港。此時全世界風云激蕩,日本的反對《日美安全保障新條約》之運動、南朝鮮的推翻李承晚政權(quán)之學生運動、土耳其的反對阿德南·曼德列斯政權(quán)之示威游行、非洲的民族獨立運動、古巴的反美斗爭、拉美地區(qū)的民族獨立運動、美國U2 飛機對蘇聯(lián)進行間諜飛行、東西方首腦會談決裂等等。就在這風云激蕩中,我們一行快步走入超級星座客機的機艙。
5月31日:從香港隨即進入中國內(nèi)地,下榻于廣州的愛群大廈,位于珠江江畔,眺望絕佳。
6月1日:中國人民對外文化協(xié)會廣州分會并中國作家協(xié)會廣州分會在中國科學院廣東分院大禮堂共同舉辦大規(guī)模歡迎集會。野間和松岡二人發(fā)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
6月2日:離開廣州。
6月4日:到達北京,受到盛大歡迎。約稿和廣播講話的邀約瞬間蜂擁而至。
6月5日:中國作協(xié)主席茅盾先生會見。其后,對外文協(xié)并作協(xié)共同舉辦歡迎宴會。
6月6日:陳毅副總理會見。陳毅副總理代表中國政府和中國人民對日本人民的斗爭表示敬意,認為“反《日美安全保障新條約》的斗爭讓我改變了對日本人民的看法”。對此,野間團長以及所有團員輪番起身表明自己的決心和見解。
6月7日:參加北京文化界約二百人的歡迎聚會。
6月8日:中國亞非團結(jié)委員會、中國人民對外文化協(xié)會、中國文學藝術(shù)界聯(lián)合會、中國作家協(xié)會共同舉辦歡迎大會,政協(xié)禮堂座無虛席。
6月9日:參觀歷史博物館。晚間出席中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副委員長郭沫若先生的招待宴會。
6月10日:連日忙于歡迎會、集會、會見、播音、撰寫稿件,卻并不見疲憊,全員都是精神抖擻。參觀石景山中蘇友好人民公社,與社員親切交談。
6月11日:參觀明十三陵之定陵和長陵,攀登萬里長城之八達嶺。這一天,《人民日報》發(fā)表題為《中日文學者在反美斗爭中團結(jié)起來》的評論。
6月13日:參觀石景山鋼鐵公司,與工人親切交談。晚間,文學代表團向日本發(fā)出聲明,接受中外記者團的采訪。同時,那份聲明書經(jīng)由電臺對日本廣播。
6月14日:在北京大學與北京各大學的教授和講師代表暢談。最后,北京各大學的教授和講師代表朗讀了致日本各大學的教授和講師的聲明。下午,首都各界婦女代表約三百人匯聚一堂,為松岡女士舉行歡迎會。晚間,在民族飯店出席中國亞非團結(jié)委員會主席廖承志先生的招待宴會。
6月15日: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蕭三先生會見。
6月16日: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周揚先生會見。中國作家協(xié)會秘書長郭小川先生會見竹內(nèi)、開高、大江三人。
6月18日:列席現(xiàn)代日本畫展開幕式。下午與中國人民對外文化協(xié)會副會長陽翰笙先生暢談。
6月19日:飛往上海。
6月20日:參觀上海博物館。晚間出席歡迎招待會。
6月21日:毛澤東主席、周恩來總理會見。毛主席所言“像日本這樣偉大的民族,是不可能長期接受外國人統(tǒng)治的。日本的獨立與自由是大有希望的。勝利是一步一步取得的,大眾的自覺性也是一步一步提高的”,給大家留下深刻印象。日中文化交流協(xié)會常務理事西園寺公一也參加了這次會見。
6月22日:中國人民對外文化協(xié)會上海市分會、上海市文學藝術(shù)界聯(lián)合會、中國作家協(xié)會上海市分會、上海市學生聯(lián)合會共同舉辦大型歡迎集會。
6月23日:參觀馬橋人民公社。
6月24日:參觀海燕電影制片廠。
6月25日:游覽蘇州。
6月28日:前日晚間抵達北京。參觀革命軍事博物館的抗美援朝展。自即日起在市內(nèi)各處參觀。
7月1日:中國人民對外文化協(xié)會和中國作家協(xié)會在人民大會堂共同舉辦送別宴會。以對外文協(xié)的楚圖南會長和作協(xié)的茅盾主席為首,廖承志、李德全、陽翰笙、老舍、梅蘭芳等諸位先生也列席盛大告別宴會。(在此期間)日本人民反對《日美安全保障新條約》的斗爭、美國總統(tǒng)秘書James Hagerty 來到日本、艾森豪威爾中止訪日、岸介信發(fā)表引退聲明等等,在這急劇變化的日本政局和世界的劇烈動蕩之中,盡管規(guī)模并不很大,不過日本文學代表團所發(fā)揮的作用,也將為日中文化交流史增添幾個頁碼吧。這是一場大家不停相互握手,反復說著“再見”“再見”久久難以離去的宴會!
7月3日:飛往廣州。
7月5日:抵達香港。
7月6日:搭乘英國海外航空客機抵達東京。[2]
就在日本文學代表團訪問中國期間,反對日本岸介信政府簽署《日美安全保障新條約》的群眾在東京連日舉行大規(guī)模示威抗議。6月5日,多達650萬示威者參加了抗議活動;6月10日,為阻止美國總統(tǒng)艾森豪威爾于6月19日訪日,示威群眾在羽田機場團團包圍了為艾森豪威爾如期訪日打前站的總統(tǒng)秘書James Hagerty,致使其最終被美軍直升機救出;6月15日,580 萬示威群眾參加反對《日美安全保障新條約》簽字和阻止美國總統(tǒng)訪日的活動;當天晚間,7000 余名示威學生沖入國會,與3000 名防暴警察發(fā)生激烈沖突,東京大學女學生樺美智子被毆打致死,示威群眾與政府之間的矛盾進一步激化;6月16日,焦頭爛額的岸信介政府請求艾森豪威爾延期訪日,最終被迫取消訪日安排。在條約即將生效的當天夜晚,33 萬示威群眾再次包圍國會,試圖阻止條約生效。聲勢浩大的日本“安保斗爭”雖然未能阻止條約自動生效,卻也達到了迫使岸信介內(nèi)閣于6月23日下臺、終止艾森豪威爾總統(tǒng)訪日的目的。這里需要重點提出的是,隨著岸介信內(nèi)閣的倒臺,其準備修改于1947年生效的《日本國憲法》第九條的計劃也被束之高閣,為日本戰(zhàn)后持續(xù)維護“和平憲法”、走和平發(fā)展道路打下了良好基礎(chǔ)。正因如此,大江健三郎才能在半個多世紀后自豪地表示:“在戰(zhàn)后這70年間,日本人擁有和平憲法,不進行戰(zhàn)爭,在亞洲內(nèi)部堅定地走和平發(fā)展的道路,也就是說,在戰(zhàn)后這70年里,我們一直在維護這部民主主義與和平主義的憲法。其中最大的一個要素,就是有必要深刻反省日本如何存在于亞洲內(nèi)部,包括反省那場戰(zhàn)爭,然后是面向和平……”[3]當然,“和平憲法”第九條能維系至今日,也是有賴于大江健三郎等當年參加反對簽署《日美安全保障新條約》的這一批抗議者以及后來者、尤其是民眾組織“九條會”長年的不懈努力。
大江健三郎1960年著《遲到的青年》(中譯本)
在故鄉(xiāng)追思往事的大江健三郎
就在這如火如荼的抗議活動中,青年作家大江健三郎受邀參加了以老一輩作家野間宏為團長的日本文學代表團,前往中國進行為期一月有余的訪問,以獲得中國對這場大規(guī)模群眾抗議運動的支持。在機場與新婚剛剛?cè)齻€多月的妻子由佳里以及作家安部公房等朋友話別時,大江特地叮囑妻子:為了使80年代少一個因?qū)θ毡窘^望而跳樓自殺的青年,因此不要生孩子。時隔38 天后,還是在羽田機場,剛剛結(jié)束中國之旅回到日本的大江卻對前來迎接他的妻子說:“還是生一個孩子吧,未來還是有希望的?!蹦敲?,這一個多月的中國之旅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使得大江的態(tài)度發(fā)生如此之大的變化?而且,發(fā)生變化的僅僅是對待生孩子的態(tài)度嗎?我們不妨先來回顧一下大江訪華的大致經(jīng)過。
在這一個多月的訪問中,一如白土吾夫那份日程所列舉的那樣,代表團一行先后訪問了廣州、北京、上海和蘇州等地,與中國各界進行了廣泛接觸和交流,參觀了工廠、機關(guān)、人民公社、學校、幼兒園、展覽館等。在此期間,大江應邀為《世界文學》雜志撰寫了特邀文章《新的希望之聲》,表示日本人民已經(jīng)回到了亞洲的懷抱,并代表日本人民發(fā)誓永遠不背叛中國人民的深情厚意。此外,他還在一篇題為《北京的青年們》的通信稿中表示,較之于以人民大會堂為首的十大建筑,萬里長城建設者的子孫們話語中的幽默和眼睛中的光亮,更讓他對人民共和國寄以希望。大江發(fā)現(xiàn),無論是歷史博物館講解員的眼睛,鋼鐵廠青年女工的眼睛,郊區(qū)青年農(nóng)民的眼睛,還是光裸著小腳在雨后的鋪石路上吧嗒吧嗒行走著的少年的眼睛,全都無一例外地清澈明亮,而共和國青年的這種生動眼光,是大江在日本那些處于“監(jiān)禁狀態(tài)”的青年眼中從不曾看到過的。這個發(fā)現(xiàn)讓大江體驗到一種全新的震撼和感動,一如他在同年10月出版的寫真集里所表述的那樣:“我在這次中國之行中得到的最為重要的印象,是了解到在我們東洋的一個地區(qū),那些確實懷有希望的年輕人在面向明天而生活著。我不認為他們中國年輕人的希望就會原樣成為日本人的希望。我同樣不認為他們中國年輕人的明天會原樣與日本人的明天相連接。不過,在東洋的這個地區(qū),那些懷有希望的年輕人面向明天的姿態(tài)卻給我?guī)砹酥匾牧α俊!盵4]
當然,更讓大江為之震撼和感動的,是中國人民在真誠和無私地支持日本人民反對簽署《日美安全保障新條約》。6月16日,周恩來總理帶領(lǐng)隨從人員趕到王府井全聚德烤鴨店的二層,向代表團表示慰問。46年后,在回憶當時的情形時,大江這樣說道:
在門口迎接我們一行的周總理特別對走在最后的我說:我對于你們學校學生的不幸表示哀悼。總理是用法語講這句話的。他甚至知道我是學習法國文學專業(yè)的。我感到非常震撼,激動得面對著聞名遐邇的烤鴨連一口都沒咽下。
當時,我想起了魯迅的文章。這是指1926年發(fā)生的“三一八”事件。由于當時的中國政府沒有采取強硬態(tài)度對抗日本干涉中國內(nèi)政,北京的學生和市民組織了游行示威,遭到鎮(zhèn)壓,四十七名死者中包括劉和珍等魯迅在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教授的兩名學生?!一貞浿浴度A蓋集續(xù)編》中的一段話,看著周總理,我感慨萬分,眼前這位人物是和魯迅經(jīng)歷了同一個時代的人啊,就是他在主動向我打招呼……
魯迅是這樣講的:“我目睹中國女子的辦事,是始于去年的,雖然是少數(shù),但看那干練堅決,百折不回的氣概,曾經(jīng)屢次為之感嘆。至于這一回在彈雨中互相救助,雖隕身不恤的事實,則更足為中國女子的勇毅,雖遭陰謀秘計,壓抑至數(shù)千年,而終于沒有消亡的明證了。倘要尋求這一次死傷者對于將來的意義,意義就在此罷。茍活者在淡紅色的血色中,會依稀看見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將更奮然而前行。……”
那天晚上,我的腦子里不斷出現(xiàn)魯迅的文章,沒有一點兒食欲。我當時特別希望把見到周總理的感想盡快告訴日本的年輕人。我想,即便像我這種魯迅所說的“碌碌無為”的人,也應當做點兒什么,無論怎樣,我要繼續(xù)學習魯迅的著作。[5]
在大江的頭腦里,血泊中的樺美智子與血泊中的劉和珍疊加在了一起,化為“雖隕身不恤”的女英雄。那個美麗的生命激勵著她的戰(zhàn)友們和后來者繼續(xù)前行……
中國人民的真誠支持,陳毅副總理的接見,周恩來總理的親切慰問,尤其是其后第五天(即6月21日)晚間,毛澤東主席于上海接見日本文學代表團時所表示的“像日本這樣偉大的民族,是不可能長期接受外國人統(tǒng)治的。日本的獨立與自由是大有希望的。勝利是一步一步取得的,大眾的自覺性也是一步一步提高的”[6]等勉勵,給了日本文學代表團中最年輕的成員大江健三郎以極大的震撼和感動。多年后,大江對筆者表示:早在大學時代,自己就已熟讀《毛澤東選集》四卷本,對其中的《湖南農(nóng)民運動考察報告》《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實踐論》和《矛盾論》尤為熟悉,所以毛主席在會談中的不少話語剛剛被翻譯出來,自己便隨即知道這些話語出自《毛澤東選集》哪一卷的哪篇文章。會見結(jié)束后,毛主席等中國領(lǐng)導人站在門口,與日本朋友一一握手話別。當時,青年作家大江照例排在日本代表團的隊尾,終于輪到大江上前告別時,毛主席一手握住大江的手,用另一只手指點著大江說道:“你年輕,你貧窮,你革命,將來你一定會成為偉大的革命家?!边@段話語其實是毛主席在會見期間對日本客人所說內(nèi)容的一部分,大意是一個成功的革命家必須具備幾個條件:一是要貧窮,窮則思變,才會參加革命;二是要年輕,否則很可能在革命成功之前就已經(jīng)犧牲;三是要有革命意志,否則就不會參加革命。多年后當大江健三郎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并接受德國一家媒體采訪之際,他回想起了毛主席的這段話語,便對這家媒體不乏幽默地表示:毛澤東主席曾于1960年預言自己將會成為偉大的革命家,現(xiàn)在看來,毛主席只說對了一半——自己雖未能成為偉大的革命家,卻也成了偉大的小說家。在2008年8月接受另一次采訪時,大江對采訪者回憶道:與毛主席握手時,感到毛主席的手掌非常大,非常溫暖,這種感覺已經(jīng)連同毛主席當時所說的話語一道,早已固化在自己的頭腦里。在每年臨近6月21日的時候,大江就會提前囑咐妻子訂購茉莉花,因為日本沒有這個物種,需從中國移植,所以并不多見。到了21日這一天,自己就會停下所有工作,面對那盆訂購來的茉莉花,回想1960年與毛澤東主席、周恩來總理的會面。講述這段話語的這一天恰巧也是6月21日,大江便對采訪者指著花盆中綠葉掩映的小小白色花蕾如此說道:
今天,我妻子買來三盆白色的茉莉花(把“茉莉花”念成了“毛莉好”),是從中國移植來的,就擺在客廳的中央?;ㄩ_得非常可愛,經(jīng)常傳來陣陣幽香。我想起自己二十五歲的時候,中國領(lǐng)導人在上海接見了我。我記得自己在見到毛主席和周總理之前,前方有一條狹長的走廊,走廊兩旁開滿了潔白的花?;ǖ臐庥粲南銖膬蓚?cè)沁入鼻腔(用左、右手的食指分別指向兩個鼻孔),我們就沿著茉莉花曲曲折折地向前深入。走廊的盡頭就是毛澤東主席、周恩來總理、陳毅副總理,還有當時的上海市負責人柯慶施。在我的記憶中,毛澤東主席、周恩來總理、陳毅副總理,還有茉莉花,都是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就是亞洲偉大的人物給我留下的最美好的記憶。我和帕慕克見面時,經(jīng)常對他說:“帕慕克,你記著,我是毛澤東主席的一位朋友!” (大笑起來)其實也不能算朋友,但我見過他![7]
魯迅的啟示,周恩來總理的慰問,毛澤東主席的勉勵,不可避免地對大江的人生觀帶來重大影響。這種影響首先顯現(xiàn)在回國時在羽田機場對新婚妻子由佳里說的那番話語——“還是生一個孩子吧,未來還是有希望的”。這種對未來抱持希望的積極變化當然也反映在了其后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中。相較于初期作品群中在“鐵屋子”里發(fā)出的“含著大希望的恐怖的悲聲”,在相繼發(fā)表于《文學界》1961年1月號和2月號的中篇小說《十七歲少年》和《政治少年之死》中,大江簡直就是在吶喊了。這兩部短篇小說為姊妹篇,前者敘述了一個17 歲少年為了擺脫孤獨和焦躁,受雇于右翼分子,成為所謂“純粹而勇敢的少年愛國者”。后者仍然以獨白的口吻,敘述這個17 歲的主人公在忠君的迷幻中,“為了天皇”而刺殺了反對封建天皇制的“委員長”。這兩部無情抨擊封建天皇制之虛幻、右翼團體之虛偽的姊妹篇一經(jīng)發(fā)表,隨即受到右翼團體的威脅。在右翼團體的巨大壓力下,刊載該作品的《文學界》沒有征得大江本人同意,便在該刊3月號上發(fā)表謝罪聲明。從此,《政治少年之死》在日本被禁止刊行,直至2018年7月被收入講談社版《大江健三郎全小說》之前的這半個多世紀里,未能被收錄在任何大江作品集里。當然,這兩篇作品的創(chuàng)作對于大江本人來說也是一個歷史性的轉(zhuǎn)折。此后,作為一名知識分子,大江總是下意識地站在邊緣角度,開始用審視甚至批判的目光注視著權(quán)力和中心,越來越靠近作家魯迅所堅持的批判立場。
這次訪問中國給大江帶來的另一個重大影響,那就是親眼看到了革命獲得成功的中國,并了解到中國革命的全過程。這已經(jīng)不是此前空泛的革命想象,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成功范例,是中國自古以來的以民為本的最佳實踐范例。這個范例之所以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在革命初期,毛澤東等革命家在實踐中摸索和總結(jié)出的“以農(nóng)村包圍城市,最終奪取全國勝利”這一條革命道路。這個中國革命經(jīng)驗給了青年作家大江健三郎以很大啟發(fā),在思考故鄉(xiāng)的暴動歷史時便有了一個很好的參照系,同時開始考慮將這個策略移入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中。也是在這一時期,在中國宏大革命愿景的反襯下,大江開始覺察自己“陷入了作為作家的危機,因為,我在自己寫作的小說里看不到積極的意義……自己未能在作品中融入積極的意義并向社會推介。我意識到了這個問題,開始懷疑將自己人生的時光傾注到作家這個職業(yè)中是否值得”[8]。也就是說,為了迎合高度商業(yè)化的新聞界,剛剛踏足文壇的青年作家大江不得不接二連三地創(chuàng)作“有趣的小說”而非具有“積極的意義”的小說。倘若不如此,就可能像諸多嶄露頭角的新作家那樣,被高度商業(yè)化的新聞界短期使用過后便被無情拋棄從而退出文壇。然而,無論是少年時代接受的戰(zhàn)后民主主義教育,還是大學時代學習的歐洲人文主義,尤其是這次訪問中國后引發(fā)的諸多思考,都讓大江開始懷疑是否值得用自己的整個人生來迎合新聞界的商業(yè)價值取向而不斷寫作以往那種“有趣的小說”。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大江從此開始有意識地把故鄉(xiāng)的山林作為根據(jù)地/烏托邦,借《萬延元年的Footabll》(1967)中的農(nóng)村暴動敘事抗衡官方舉辦的“明治維新百年紀念活動”;尤其在《兩百年的孩子》里,運用轉(zhuǎn)換時空的科幻手法,讓自己三個孩子的分身往來于以往、現(xiàn)在和未來,讓他們目睹歷史上的暴動,并經(jīng)歷未來日本復活國家主義之際,在故鄉(xiāng)的山林中找到具有共產(chǎn)主義特征的、彼此友愛的烏托邦。
《兩百年的孩子》中譯本和日文原著的封面
東京大學學者小森陽一教授在討論《兩百年的孩子》這個故事里未來的可怕前景時表示:大江在作品里描繪的可怕未來,實際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日本政要不顧曾遭受戰(zhàn)爭傷害的亞洲各國人民反對,接連參拜供奉著甲級戰(zhàn)犯的靖國神社;就在前幾年,日本數(shù)十位國會議員在美國報紙上刊載大幅廣告,說是不存在慰安婦問題,還恬不知恥地說那些慰安婦是自愿賣淫者,其收入有時甚至超過日本軍隊里的將軍;更讓人憂慮的是,日本保守派正在竭力修改“和平憲法”,尤其是這部憲法中的第九條有關(guān)日本永久性放棄戰(zhàn)爭、不成立海陸空三軍的條款,試圖為全方位復活國家主義清除最大的障礙。日本筑波大學學者黑古一夫教授的觀點與小森教授相近,他認為日本的政治主導權(quán)始終掌握在保守派手中,他們期望從根本上改變?nèi)毡緫?zhàn)后開始實施的民主主義,復活戰(zhàn)前的價值觀……
綜上所述,大江所描述未來社會的陰暗前景,就不是毫無根據(jù)的空穴來風,而是基于對現(xiàn)實的憂慮和失望。為了大多數(shù)人的希望,大江通過《兩百年的孩子》這個故事,以藝術(shù)手法為人們展示了以往(被官方所遮蔽了的暴動史)、現(xiàn)在(日本當下試圖修改“和平憲法”的政治現(xiàn)狀)和未來(日本幾十年后極可能出現(xiàn)全面復活國家主義的陰暗前景),并借法國詩人、哲學家和評論家保爾·瓦萊里之口,向我們表明了歷史、當下和未來的關(guān)系。盡管未來的前景是黯淡的,但大江也明確地告訴人們,情況并沒有糟糕到絕望的地步。至于如何在了解歷史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造美好的未來,不妨以2006年9月10日,大江健三郎在北大附中進行演講時的一段話語來提供一種參考:
你們是年輕的中國人,較之于過去,較之于當下的現(xiàn)在,你們在未來將要生活得更為長久。我回到東京后打算對其進行講演的那些年輕的日本人,也是屬于同一個未來的人們。與我這樣的老人不同,你們必須一直朝向未來生活下去。假如那個未來充滿黑暗、恐怖和非人性,那么,在那個未來世界里必須承受最大苦難的,只能是年輕的你們。因此,你們必須在當下的現(xiàn)在創(chuàng)造出明亮、生動、確實體現(xiàn)出人的尊嚴的未來,而非前面說到的那個充滿黑暗、恐怖和非人性的未來。我憧憬著這一切,確信這個憧憬將得以實現(xiàn)。為了把這個憧憬和確信告訴北京的年輕人以及東京的年輕人,便把這尊老邁之軀運到北京來了。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已然七十一歲的日本小說家,要把自己現(xiàn)在仍然堅信魯迅那些話語的心情傳達給你們。七十年前去世的魯迅顯然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我和你們約定,回到東京以后,我會去做與今天相同的講演。
唯有北京的你們這些年輕人與東京的那些年輕人實現(xiàn)真正意義上的和解,并在此基礎(chǔ)上展開友好合作之時,魯迅的這些話語才能成為現(xiàn)實。請大家現(xiàn)在就來創(chuàng)造那個未來!
“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注釋:
[1][5]【日】大江健三郎著,李薇譯:《北京講演二○○六》,收錄于《大江健三郎文學研究》,百花文藝出版社2008年7月版,第1頁、2—3頁。
[2][6]【日】白土吾夫著,許金龍譯:《訪華之日本文學代表團三十八日之旅》,原文收錄于『寫真 中國の顔』,現(xiàn)代教養(yǎng)文庫1960年10月版,第177—179頁、178頁。
[3]【日】大江健三郎與許金龍對談:《“我在小說里想要表現(xiàn)的確實不是絕望”》,《作家》2020年第8 期,第54頁。
[4]【日】大江健三郎著,許金龍譯:《中國的青年們、孩子們》,原文收錄于『寫真 中國の顔』,現(xiàn)代教養(yǎng)文庫1960年10月版,第146頁。
[7]【日】大江健三郎與許若文對談:《卡創(chuàng)作了一個靈魂,并思索著詩歌……》,收錄于《當代作家評論》2009年第1 期,第95頁。
[8]【日】大江健三郎著,許金龍譯:《作為〈廣島札記〉的作者》,收錄于翁家慧譯:《廣島札記》,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9年版,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