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特約記者 葉孝忠
家里有張由上海搬回來的銀行家辦公椅,上世紀30年代很流行的款式,扶手高度能調(diào)節(jié),椅面還能翻轉(zhuǎn),一面是皮質(zhì)的坐墊,另一面則是能通風(fēng)的藤面,冬夏兩用。椅子很舊,一身布滿塵埃的傷痕和污漬,被人嫌棄多年,用垃圾價買來,然后再花好幾倍的價格修好。我不想把在椅子上安坐多年的時間都清除掉,希望它看起來干凈得舊一點,還有明顯缺陷,但修復(fù)的師傅還是根據(jù)自己對美的認知,修得漂漂亮亮的。
生活里到處是侘寂之美,只是我們懂不懂得或愿不愿意欣賞,在整齊得發(fā)慌的城國新加坡,還沒讓它們好好變老,就一一鏟除了,就算是無傷大雅的自然野趣,我們都得想方設(shè)法馴服,自然的可貴之處就在于自然,在于它恣意生長的凌亂和野性,沒有規(guī)則的規(guī)則。
有侘寂感的東西是動人的,正如在適當時間出現(xiàn)的皺紋和白發(fā)。我們有句很好用的話:只能意會不可言傳。當事物有了定義和范圍后,有時候反而無法令人理解。問日本人如何定義侘寂(WabiSa?bi,譯自日語),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說得清楚,但它在日本美學(xué)上極其重要。金繕,這種利用金粉或涂漆修補破損陶器的手藝,就經(jīng)常和侘寂聯(lián)系起來。用最珍貴的材料來修補要被丟棄的破碗爛杯,這是向不重要致敬,突出了裂痕,醒目了缺陷,成就了不完美。
日本人很有趣,贊許光,也歌頌陰暗,日本高檔的餐廳總是暗暗的,光束就打在菜品上,如果沒有黑暗,光明也會顯得無趣吧。沒有不完美,如何提醒我們完美是稀缺品,甚至不可能存在?總是循規(guī)蹈矩,熱愛干凈和整齊,擔(dān)心在職場上犯錯而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日本人,卻同時熱愛天地萬物有缺陷的侘寂美學(xué)。
表面上看起來歡樂熱鬧完美的地方,多少有虛假的成分,如迪斯尼樂園。人是越長越不完美的,會逐年收獲皺紋和病痛,如果我們不懂得接受它們,就注定無法快樂起來。因為那才是生命和自然的常態(tài)。由欣賞器物的老舊殘缺,到接受自己身體的缺陷,一步比一步困難,但人生就是一場直到死都停不下來的修行?!?/p>